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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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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藥

天氣一天一天的冷下來,十月末,沈子靖給沈嘉禮換了一床厚被褥。

他平時不大顧念這位三叔,單是養狗似的給他一天喝兩頓粥,成本比養狗還要低。空房的房門從來不鎖,從早到晚的虛掩著,然而沈嘉禮不曾出房一步——五個多月的牢獄生活摧毀了他的身心,他已經變了一個人。

他的皮肉筋骨都受了重傷,因為沒有醫生前來治療,所以他只能像一株野生的花草那樣,聽天由命的自行生長。幸而他除了當年肺部有傷之外,並無其它沈屙,所以憑著一天兩碗的稀米粥,他的身體倒也日漸有了起色。

這天上午,沈子靖出門去軍部開會,臨行前突發奇想,從院中走到了一樓空房的窗前。隔著玻璃窗向內望去,他就見門前地上擺著一碗米粥,想必是由勤務兵剛剛送過來的。而沈嘉禮趴伏在地上,正在費力向那碗米粥爬行。

沈嘉禮在這空房裏也生活了將近兩個月,沈子靖就沒見他大大方方的伸展過身體,連睡覺時都是蜷縮在角落處。他向來沒關心過這件事,然而此刻心中忽然一動,懷疑沈嘉禮是落了殘疾。

此時沈嘉禮已經爬到了門旁。雙手捧起那一碗米粥,他也顧不得燙,三口兩口便喝了個一幹二凈;然後,又意猶未盡的舔了舔飯碗邊沿。

沈子靖楞了一下,因為知道沈嘉禮在飲食上向來不貪婪,不是個饞嘴的人。然而腦筋轉了一個圈,他隨即反應過來——沈嘉禮的身體已然有所恢覆,自然胃口也就相應的會增大。從來沒有一個成年男人,一天只吃兩碗粥便能飽腹的。

他趕時間,想到這裏便轉了身,匆匆忙忙的向院門口走去。

下午,沈子靖回了家。

他進門時,正趕上廚子在廚房裏煎炒烹炸。親自炮制出了一碗肉湯泡飯,他要端去送給沈嘉禮吃。

昂首闊步的穿過走廊,他一腳踢開房門,而後凜凜然的出現在了沈嘉禮面前。

沈嘉禮側身躺在褥子上,正裹著棉被發呆。忽見他進來了,便受驚似的向後躲了躲。

沈子靖不理會,上前幾步蹲下來,把飯碗往地面上一頓,又將一柄勺子插入飯中:“過來,吃吧!”

沈嘉禮抽了抽鼻子,肉香讓他不由自主的咽下唾沫。眼睛盯著那只半大不小的瓷碗,他像一只蝸牛一樣,從臃腫隆起的被窩中探出了一段細長的身體。兩條腿費力的輪番挪動,他仿佛是一頭連滾帶爬的走獸,顫顫巍巍的蠕動到了飯碗前。擡起一只手捏住勺柄,他小心翼翼的舀起一點湯飯,哆嗦著送到了自己嘴裏。

沈子靖居高臨下的審視著他的後腦勺,又出言問道:“好吃嗎?”

沈嘉禮不假思索的點了頭,又含糊的答了一聲:“唔。”

沈嘉禮吃的很慌,好像吃完這一口,就得不到下一口似的。他的手上沒有力氣,雖然吃的很珍惜,可還是將些許飯粒撥弄到了地面上。在吃光碗中湯飯之後,他很自然的低下頭,用舌頭舔凈了地面上的飯粒。

沈子靖覺得這一幕是不堪入目的,但是忍住了,並沒有失態怒罵,只是低聲咬牙道:“你看你現在這副樣子,也能算個人?”

沈嘉禮輕輕喘息著,臉上帶著一點笑意。他吃飽了,五臟六腑都被熱飯熨帖的很舒服。這樣的感覺對他來講,乃是難得的享受。他知道沈子靖在訓斥自己,然而沒關系。在日本人的監獄裏活了小半年,他已然完全沒有了脾氣。

蝸牛似的退回到他的被窩裏,他心滿意足的閉上了眼睛。沈子靖的聲音還在上方盤旋,嗡嗡的,和他之間隔著一層薄膜,讓他始終不能領會。而沈子靖看他如同一條死狗一樣,卻是忽然起了促狹、或者說,是作惡的心思。

走近一步彎下腰,他伸手掀開棉被,隨即就將沈嘉禮攔腰抱了起來。沈嘉禮本就矮小,如今又是消瘦之極,越發的沒了份量。他抱著這麽一把骨頭轉過身去,朗聲笑道:“三叔,你老人家也別總是高臥了,侄子帶你出去逛逛,如何?”

答覆他的,是沈嘉禮的哀鳴。

他以為自己又要被帶出去受刑了,所以在沈子靖的臂彎中奮力掙紮慘叫。當沈子靖的腳步邁到門外時,他驚懼已極的睜大眼睛,身體卻是突然又軟化了,兩條手臂垂下去,隨著沈子靖的步伐來回晃動。

“我不知道。”他流出眼淚,抽泣著喃喃自語:“我不知道。”

然後他哮喘似的連吸了幾口氣,扭頭嘔出了一口米飯。

沈嘉禮被沈子靖扔回了地上。

他瑟瑟發抖的嘔吐不止,吐光了米飯,又吐出了幾口血。嘔吐過後,他開始咳嗽。

他的咳嗽是一場持久戰,沒完沒了,一直咳到他氣若游絲了,還能看到他的肩膀在抽搐似的一聳一聳,只有出氣,沒有聲音。沈子靖嫌他臟,一腳把他踢回了房中。他卻是很安心,也不知疼痛了,四肢並用的要爬回他的被褥。

沈嘉禮,斷斷續續的,咳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沈子靖心煩意亂的下樓去看他,就見他裹著棉被躲在角落處,面色青白,嘴角處有隱隱的血痕。

他用手鉗住了沈嘉禮的下頦,迫使對方擡起頭來面對了自己:“要不要喝點熱水?”

沈嘉禮氣喘籲籲的看著他,滿眼血絲,忽然含糊的輕聲喚了一句:“子靖。”

沈子靖見他認出了自己,心裏倒是暢快了一點:“清醒過來了?”

沈嘉禮微微喘著,的確是認出了面前這人的身份,不過僅此而已。他忘記了自己同沈子靖之間的恩恩怨怨,只記得這人熟悉,是沈子靖。

“子靖……”他啞著嗓子,帶著哭腔說道:“救救我,我不知道段慕仁去了哪裏……”他哽咽著喘息起來:“我熬不住刑了,真的熬不住了……”

沈子靖聽不得他的胡言亂語,有心要把他揪出去見見天日,去去邪氣,然而沈嘉禮寧死也不肯離開他的“窩”。

這間空房是他的世界,被褥圍成的“窩”是他的堡壘。他不敢出去,他堅定的相信只要自己出了這個門,那前途就必然通向刑訊室了。

他在沈子靖的拖拽下淒厲哭叫,單薄上衣被撕扯開,瘦骨嶙峋而又傷痕累累的胸膛就裸露在了房內冰冷的空氣中。沈子靖看著這麽個鬼哭狼嚎的仇人,滿腔的怒火失去燃料,他真是不知怎辦才好了。

把沈嘉禮搡回了“窩”裏,他叉著腰站在這位三叔面前,無計可施的瞪了半天眼睛,最後靈機一動,卻是生出了主意!

他下午出了趟門,把寄養在外面的沈子期抱回來了。

沈子期失去了媽媽的照顧與爸爸的供給,已經不覆往昔的白胖富態。平心而論,他是沈司令官送來的孩子,奶媽子是不敢大意的,但是小崽子不會言不會語,在這艱難世道,奶媽子的嘴自然可以替他分擔許多營養品,而只給他一點殘餘果腹。而在他大吵大鬧不聽話的時候,奶媽子也自然而然的會在他那小腦袋上鑿兩個爆栗,或者在他的小屁股上拍幾巴掌。

沈子靖看著這位奇小無比的小弟弟,無論如何也找不出這孩子與沈嘉禮的相似點來,可瞧著又有些眼熟,圓頭圓腦的,倒有點兒小梁的風格——不過,他在這上面,也沒有多想。

沈子靖把沈子期送到了沈嘉禮面前,問他:“看看,這是誰?”

沈嘉禮盯著沈子期,一本正經的凝視了許久,最後輕輕的發出了聲音:“子期。”

他的眼中閃過了一點光亮,細瘦的手臂也從“窩”裏伸了出來,語氣幾乎就是如泣如訴:“子期!”

沈子期穿著一身不大幹凈的小棉襖,已經不認識他了,所以原地站著不動,只叼著一根手指頭望著他眨巴眼睛。

沈嘉禮搖搖晃晃的爬到沈子期面前,又歪歪斜斜的坐起身。一把將孩子抱到懷裏,他心裏忽然明亮起來——他連小梁和杏兒都一起想起來了!

沈子期不認識他,但也天然的不怕他。向前俯身靠在沈嘉禮的懷裏,他好奇的擡起一只小手,摸了摸沈嘉禮的耳朵和頭發。

不過半天的功夫,沈子期就和沈嘉禮恢覆了親熱關系。

沈子期在奶媽子那裏沒落到好,所以並不依戀舊巢,而且頗有一點“有奶就是娘”的意思。在沈子靖這裏喝到一瓶甜牛奶後,他高興起來,張牙舞爪的在那被褥上跳來跳去,又撅著屁股鉆進棉被裏,用頭去拱沈嘉禮的胸口。

沈嘉禮也很愉快,只是那愉快仍然帶著一層茫然色彩。他的思想好像浮萍一樣,沒頭沒尾,所以即便偶爾回憶起了往昔片段,也是不能確定。他仍舊不知道虛掩的門外是個怎樣的世界,但是眼望著獨自撒歡的沈子期,他這個下午居然沒有犯咳嗽。

沈子靖對於沈子期,沒有任何興趣。他只是願意用這麽一個小玩意兒,去治一治沈嘉禮的心病。沒有什麽比單方面的覆仇更令人掃興的了,他要讓沈嘉禮盡快“活”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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