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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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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形容慘淡,楞在當場好半晌,才勉強拾起笑容,柔聲問黛玉:“多時不見,我有許多話想和妹妹說,妹妹就只打算讓我站在這裏麽?”

黛玉輕輕搖了搖頭:“二哥哥肯來看我,自然該感激的,只這裏是庵堂,終究不便外間男子久留,二哥哥的好意我心領了,還請就回去吧,免得家人掛念。”

說完,她裙裳輕曳,便要轉身走上石砌。

眼看黛玉要走,寶玉滿腹的話才只說了一句,又怎肯甘心,當下不顧一切,沖著黛玉大叫一聲:“妹妹莫走,你,你若是不讓我把話說完,我立時就死在這裏!”

他這一聲叫得驚天動地,北靜王原本坐在樓上,人在翻閱經書,心卻掛著寶玉這邊,被他這麽一喊,嚇了一大跳,來不及多想,便大步來到窗邊,推開窗子,向下望去。

黛玉果然不走,背對著寶玉,平靜地說:“佛門境地,本來無恨無嗔,二哥哥說什麽死的活的。”

眼前的倩影分明離得很近,卻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神氣,寶玉心中無限氣苦,澀聲問:“好,我不說死活,我只問妹妹,自打妹妹來了家裏,我們怎樣要好的,同吃、同住、同行,即便是躺著一塊兒說笑,妹妹也不避忌的,現在卻說起外間男子的話來,莫非,莫非往後都是這樣對待我了麽?”

黛玉外表平靜,實則內心的氣苦,只比寶玉多百倍,千倍,只她生性孤傲,絕不肯流露出來,被人笑話,討人憐憫。

加之她雖然先前癡戀寶玉,死過一回之後,早已徹底清醒,知道物是人非,春夢無痕,如果再耽溺於過往,於人於己,都半點好處沒有,因而才強作冷靜,語帶譏刺,為的也是讓寶玉絕望離去。

然而,畢竟自懂事以來,她一顆心就全在寶玉身上,過往種種,又怎能只如一層灰塵,輕輕抹去,無非是她將巨大的痛楚,強壓在心中而已。

這段時日,居住在庵堂,每日賞林泉修竹,聽梵音唄唱,又有紫鵑說笑,蓮渡開導,心境漸漸有所平覆,偏偏寶玉又提從前,當真是狠狠一刀,又劃開了她新鮮的傷痕,無限淒苦、怨恨,再也壓抑不住。

黛玉霍的回頭,眼眶早紅了,瞳光閃動不定,似乎溢滿了淚水,卻強忍著不流下來,始終平靜、淡然的神情和語氣,終於失控了。

“過去如何?現在又如何?過去的事都能作數,我和二哥哥又何必站在這裏?二哥哥口口聲聲只說過去,於現在又有何益?”

黛玉的怨忿激湧,只聊聊兩句,就把寶玉問住了。

當初他苦苦要來,只因思念、牽掛著黛玉,想知道她過得怎樣,想知道她是否恨極了自己,卻不曾進一步細想,知道了這一切又能如何?

縱然黛玉不氣、不恨,甚至心裏還有滿腔愛意,那又能怎樣?

大錯已然鑄成,自己和寶姐姐名分上、實際上都是夫妻,自己萬萬不能辜負於她,以林妹妹的心性,斷然不肯做妾的,自進洞房的那一刻起,和林妹妹的緣分,就已經走到盡頭了。

自己非要見她一見,問她一問,無非是藏著那一點癡心妄想,真是可悲可嘆。

如今,終於這一點點妄想,也被徹底擊個粉碎。

黛玉似乎是在燃燒,又似乎冷到極點的雙眸,就這麽不閃不避地盯在他臉上,寶玉踉蹌著倒退兩步,委頓得只能勉強站立,不敢再看黛玉的眼睛,更別提開口說話了。

在黛玉回頭的剎那,窗子後的水溶也呆住了!

他是被樓下激烈的動靜吸引到窗邊,從未想過要窺伺黛玉的容顏,只這毫無預備的驚鴻一瞥,像是有一根靈巧的手指,在他繃緊的心弦上驟然一撥,仿佛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奇妙意念,在瞬間被喚醒了。

在此處眺望,並不能十分清楚地看輕黛玉的容貌,只那迷離的眉眼,淒清的神情,而風動衣袂,好像隨時會消失在眼前的纖瘦身影,讓水溶沒來由的痛惜,沒來由的惶恐,直想伸出手去,緊緊地將她挽住。

蓮渡站在側後方,看見他似乎沈浸在震驚中的半邊面頰,不禁也有些擔憂,低低喚了聲:“王爺,王爺,怎麽了?”

水溶宛如方才如夢,就被人喚醒,赧然笑了笑,搖頭:“呵,沒事……”

黛玉不再說話,緩緩地轉身,一步一步,裙裾掃過冰涼的石砌,繞過抄廊,消失了背影。

寶玉猶自怔在那裏,眼神空洞,神情淒愴,身子動也不動,又像是隨時會倒下去。

紫鵑原本很不耐煩他,此時也覺得他有些可憐,待要去略略安慰,又擔心黛玉那一邊,站在原地,裏外兩頭張望了一會,終於一跺腳,喚來一個婆子,吩咐她送寶二爺出去,自己則匆忙跑去照看黛玉了。

婆子扶著失魂落魄的寶玉離開,嘴裏絮絮叨叨的,也不知是說什麽。

轉眼間,都散個幹幹凈凈,偌大的院子中再無一人,又只剩半庭陽光,半庭陰翳。

水溶忙知會蓮渡一聲,也匆匆下樓,正遇婆子扶了寶玉出來,見他面如死灰,委頓不已,心下很是擔心,軟語安撫了幾句,卻又自覺不著邊際,徒勞無用,只能同穆苒一起,護送了寶玉出山門,再由他的小廝焙茗接住,扶上車去。

自始至終,寶玉都一言不發,只唇邊噙了一絲絕望的慘笑,神情古怪,叫人看著害怕。

馬車才要發動,忽然又從山門內跑出一個女子,一路揚聲叫著:“等一等,寶二爺,且等一等。”

穆苒首先勒馬,循聲望去,迎面跑來的,正是剛才見過的小丫鬟。

她兩手扯著裙子,風也似地跑過來,哪有閨中女子該有的斯文和嬌怯,又瞧她臉蛋紅撲撲的,肩頭兩條小辮晃呀晃的,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新鮮而生動的風情。

穆苒雖鮮少欣賞女孩子,也不覺多看了兩眼,嚴峻的面頰一動,似笑非笑,仿佛從巖石的縫隙中,悄然鉆出了一點欣欣的綠意。

紫鵑跑到寶玉車前,隔著簾子,對裏頭的人說:“二爺放心,方才姑娘是哭了一場,可我看得出,她反是散了心裏的郁結。只請二爺日後切莫再來,你若有個好歹,不止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傷心,又將姑娘置於何地?不如彼此都放下了,和姑娘各自珍重,各守緣分吧。”

紫鵑剛才進內去看黛玉,雖然她伏在床上大哭一場,卻不多眼淚,扶起之後,反見她眼神清澈,精神尚好,態度間也透著一股子安靜的決然,似乎一番話,一場痛哭,已將心中郁積的委屈,徹底地傾瀉幹凈,人倒更加清爽了。

紫鵑略略放心,才敢指了指了外間,小心的問:“姑娘既沒事,那我去瞧瞧那邊?”

黛玉知道她擔心寶玉,她雖下了決意,斬斷舊情,也不想寶玉有什麽閃失,便點點頭,由著紫鵑去了。

北靜王坐在車中,聽了紫鵑的話,也暗自讚嘆,這丫鬟果然對黛玉忠心,也頗有見識。

須知寶玉深受賈府上下的寵愛,尤其賈太夫人視若命根,他若傷情過深,損了身體,或自此一蹶不振,只怕賈府中人還會因此責怪黛玉。

她一個弱女子,已經流落在外,若是再因此失去了舅家的歡心,叫她日後又如何過得下去?

或許兩兩相忘,各奔前程,對於賈寶玉或是林姑娘而言,都是最好的結局,但願他能聽了這丫鬟的提點才好。

水溶一面讚賞紫鵑,一面又為了黛玉的淒苦身世,內心感傷,嘆息不已。

水溶回到王府,叫來一個可靠的管事,並一名和寶玉熟識的清客,請他們護送寶玉回榮國府,他自己則不驚動家人,悄悄地回到了書房,穆苒自去巡視王府護衛不提。

原本以為事情極簡單,不過是領了寶玉進蓮花庵,至於他們表兄妹間怎樣,都和自己無幹。沒想到只是遠遠聽著、看著,也會感到心動神搖,難以自持。

尤其是對黛玉不經意瞧了那一眼,竟是揮之不去地將那幅倩影,深深印在了心間。回來的路上,她泫然欲泣眼神,卻決絕毅然的姿態,總在腦海中浮現。

水溶並非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年,他很明白,自己對黛玉的這般反應,極為不妥。

林姑娘一個失了依靠,受人非議的弱女子,寄居在自己家廟中,自然應該如蓮姐那樣,寬厚悲憫地待她,又怎能在她舊傷未愈,又添新創之際,居然對她起了覬覦之心?

水溶啊水溶,你就算不得正人君子,也不該這般輕浮無行!

他坐在椅中,望著窗子發楞,縱然不住反省、警戒自己,奈何思緒紛擾,情懷洶湧,竟半點也靜不下來,情不自禁的展開宣紙,提了畫筆,只依著心中的印象,揮灑落墨。

不多時,一幅少女的全身小像,便出現在潔白的紙面上,墨跡濕潤,面目如生,傳神之極,不是黛玉又是誰人?

畫完之後,水溶把筆一擲,往椅中一仰,長長的籲了一口氣,胸口略微平息,望著那雙煙籠秋水般的雙眸,不覺流露出一抹溫柔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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