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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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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蝌從大牢探望了薛蟠回來,馬上回府告知薛姨媽,說哥哥雖下到牢裏,但頗得賈雨村大人的照拂,加上銀錢到位,倒也不大吃苦,只請太太並嫂子放心。

夏金桂用帕子摁了眼睛,單從眼角漏出一線水盈盈的眼波,嘴裏似悲似嗔:“哎,多虧了兄弟出力,這前前後後的張羅著,辦事可比你那沒頭蒼蠅似的哥哥,妥當多啦,眼下你哥哥不在,我們娘兒倆也只能靠了兄弟……”

薛姨媽聽著話有些不對,眉頭一皺,拉了薛蝌到自己房中,將最最不放心的事詢問於他。

“你說的那事,我擱在心裏兩天了,總琢磨著不大妥當,好歹人家也是清清白白的一個人……”

“好教太太放心,莫師爺是極可靠的,況且那人的底細,也都打聽過,平日裏就是個潑皮,常跟哥哥混酒吃的,如今許了他八千兩銀子,加上賈大人說了,多半也只判個誤殺,杖責幾十,流放個兩三年,也就完結了。他光棍一個,人又年輕,這就發了一註別人大半輩子沒有的大財,如何不願意?”

“這,這總是坑了人家,這心裏總不踏實……”

“唉,太太是個心善之人,只哥哥的對頭厲害,這也是實在沒法子的法子了。”

原來,因忠順王府二管事趙順兒的關系,薛蟠的官司一直拉扯著,前日順天府裏一位要好的師爺,給薛蝌出了個主意,讓他尋個人替薛蟠頂罪,只說那天場面混亂,是他用酒壇子砸了周某的腦袋。

薛蝌開始也和薛姨媽一樣,覺得這法子荒唐、不厚道,白白栽了別人怎麽成?

那師爺只輕蔑一笑,告訴他說這種事他在衙門見多了,有錢有勢之人犯了事,要麽憑勢力硬壓了下去,要麽就用銀錢買個頂罪的,多有輕易便脫身的。

薛蝌仍是猶豫,那師爺再三勸說,且威脅他說,如果沒個認罪的,只怕王府那邊的趙管事,是斷斷不可幹休的,如若有了認了,趙管事顏面下得來,再厚厚的賠一筆銀子,這事也就能過去了。

薛蝌只好硬著頭皮,照單抓藥,還真給他找到個和薛蟠要好的破落戶,當時也在酒桌上的,千懇萬求,又許了他八千兩銀子,並賈大人定然判誤殺,才答應了給薛蟠頂罪。

兒子這頭的事有了門路,薛姨媽也略略放了心,又惦記起女兒寶釵那邊。

雖說小倆口相處和睦,終究寶玉的病還未大好,也不知道寶釵委屈不委屈。再者,薛姨媽也想把薛蟠的事,再跟賈政和王夫人商量一番。

於是,次日用過了早飯,她就匆匆往榮國府這邊來了。

這一日,雪雁坐灑掃完畢,坐在青石砌下,目光直直的望出墻去,托腮發呆。

自跟了寶玉和寶釵,住在大屋這邊,她沒有一日不想著黛玉的。

她不肯回瀟湘館,倒不是貪圖寶玉這邊好,攀高枝兒,除了擔心自己扶了寶釵拜堂,林姑娘必定深深怨恨之外,更是害怕林姑娘和紫鵑的死而覆生。

老嬤嬤們都說,活了大半輩子,都沒聽過這樣的奇事,必定是邪祟作怪無疑,雪雁素來膽小,就更不敢回去了。

畢竟她才六歲,就離開家鄉,跟隨黛玉來到賈府,同樣過著寄人籬下,看人眼色的日子,這使她不敢像紫鵑那樣,斷然回絕了璉二奶奶,但對林姑娘,卻有著極深的感情,想著她此刻處境孤苦,又多日見不著,更是牽念不下。

“雪雁,雪雁?”寶玉的大丫頭碧痕走出來,叫了兩聲,見雪雁不答,就到她背後,重重拍了一下,“雪雁,耳朵塞住了怎麽著?”

“啊,碧痕姐姐?”雪雁嚇了一跳,忙站起來,跟碧痕道歉:“我,我剛才走神了,姐姐有事麽?”

碧痕嘿嘿冷笑:“走神?怕不是吧,這幾天哪回不叫你個幾遍才答應?想來是我們這裏的姐姐們,都不配使喚你了?”

寶玉房裏的幾個大丫頭,都因寶玉的病,既受他冷落,又要捱老太太、太太的數落,雖寶二奶奶來了略好些,到底心裏不舒服,見雪雁呆呆傻傻,游魂兒似的叫不動,又不是這邊的人,便忍不住拿氣往她身上出。

“姐姐說哪兒的話,要做什麽只管吩咐就是。”雪雁忍了淚,問碧痕。

襲人看不過去,先拉了碧痕到一邊,又柔聲安慰雪雁:“你碧痕姐姐心直,偶爾說話刺耳,你莫要放在心上。”

雪雁強笑著答應了:“是,襲人姐姐,我不放心上的。”

偏碧痕仍心下不忿,遠遠地罵過來:“嫌這裏不好,就回那邊去呀。只可惜林姑娘已出了府去,你獨自住回去,遇著鬼怕是不怕呢?”

寶玉原站在窗下,癡癡閑閑的笑著,看秋紋用玻璃小杵臼搗鳳仙花,這邊吵得厲害,他也不管,猛不丁聽見碧痕說“林姑娘已出了府去”,不啻貫耳炸響了一道驚雷,忙跑到碧痕跟前,急急的問:“你說的是哪個林姑娘?可是林妹妹?不是說她正惱著,不願意見我麽?怎麽就搬出去了?”

寶玉一連串的追問,滿臉急切,眼中淚光閃動,把碧痕也嚇住了,張了幾下嘴,不知該怎生回答。

寶玉急得直跺腳,扯住碧痕的袖子:“你倒是快說,快說啊!”

碧痕知道自己闖禍,越發害怕,想掙脫寶玉,奈何他扯得緊緊的,唬得她也快哭了,只一個勁的叫襲人姐姐。

襲人也只好幫著解圍,沒想到寶玉反而纏上了她,一把摟住肩膀,使勁的搖晃:“那你告訴我,林妹妹哪裏去了?可是還在瀟湘館住著?不成,我這會子就要瞧她去!”

襲人才被搖得腦子發昏,寶玉卻又放開了她,直直的沖下石階,奔二門那邊去了。

“哎呀,我的小爺,你這又是怎麽了?”襲人慌忙追下去,沒想到腳下一崴,摔倒在地,眼看抓不住寶玉,只能坐在地上直流淚。

秋紋、碧痕也嚇得木頭人似的,倒是雪雁驚醒過來,跑到門邊拉住了寶玉,撲通跪在他腳邊,苦苦哀求:“二爺,你真去不得,你要是去了,這禍是我惹下的,我,我可就活不成了,求二爺可憐一下婢子吧!”

因雪雁原是黛玉的人,寶玉雖然癡傻,對她也格外好些,原指望著,將來通過雪雁到黛玉跟前好言,她能原諒了自己。

此刻見雪雁也跪在自己腳邊,還真楞了一霎,俯身拉她起來,柔聲說道:“好雪雁,怕什麽呢,我只是去瞧瞧林妹妹,她若還在,我就回來了,唉,我也害怕跟她說話呀,她只消看我一眼,我就,我就……”

寶玉擡袖抹了一把眼淚,放開雪雁,拔腿仍要跨出門檻去。

雪雁慌了,也顧不上什麽禮數,只死死抱住寶玉的胳膊,語無倫次的哀求他:“二爺,二爺,林姑娘好好的在瀟湘館養病呢,等她病好些了,你再去也不遲啊!再說你這就去了,二奶奶知道了,也是要惱的……”

她為了勸下寶玉,已是口不擇言,如若放寶玉到了瀟湘館,看到人去樓空,林妹妹早已不知所蹤,憑著他對妹妹的那股子呆勁,還不知要鬧到什麽地步,萬一有個好歹,這院子裏的大小丫頭,連帶自己,真是死幾回都不夠了!

“雪雁,怎麽連你都這麽著?你該是懂我的啊?要我把心掏出來給你們瞧麽?”寶玉一時擺脫不了雪雁,也急得滿口胡柴起來。

“雪雁,放了他,讓他去吧。”只聽一個柔柔淡淡的聲音,不知何時,薛寶釵已站在門外。

“二,二奶奶?”雪雁的臉刷的就白了,剛才自己一番話,多半是給她聽去了。

看到寶釵,寶玉也有些羞慚,略略安分了些,挨到她身邊,訕訕地說:“寶姐姐,我瞧了林妹妹就回來,不多耽擱,碧痕說她不在園子裏了,見不著她,我心裏怎樣都不踏實的。”

寶釵通情達理的點了點頭:“嗯,你自管去吧,我不攔你。”

寶玉大喜,又看她臉上不見一絲慍色,便放了膽子,拔腿就走。

沒想到,寶釵又在他身後靜靜的說了一句:“只怕你去了,也見不著林妹妹。”

寶玉的腦子嗡的一響,硬剎住腳步,猛回過頭來,瞪著寶釵問:“見不著了?為什麽,是林妹妹果真搬出去了?”

寶釵淡淡的點了點頭:“是的,林妹妹搬去個及妥當的地方養病了。”

寶玉真是如遭五雷轟頂,眼珠子也直了,許久才勉強擠出個笑容:“寶姐姐,你怕我去見林妹妹,才跟她們套了話,來哄我的不是?”

寶釵一甩袖子,徑直從他身邊走過:“哄不哄的,你去了就知道。”

見寶釵說得真真的,寶玉又怔了好半晌,突然大叫一聲“林妹妹”,發狂似的沖出門去。

“二爺,二爺,你慢著些啊!”襲人掙紮著過來,她對寶釵的做法萬分不解,又不敢指責她,就只能一瘸一拐的追著寶玉去了。

寶釵闔了雙目,長長的嘆了口氣,平靜地對雪雁說:“你也跟了去吧,到底那裏是你熟悉些兒,莫要怕,瀟湘館是極清靜、幹凈的……”

雪雁早沒了主意,聽了寶釵吩咐,哪裏還能多想,也跟著襲人一同追了上去。

院子裏剩下的幾個丫頭,見平素溫和沈靜的二奶奶,此刻透著些古怪的神氣,忙各自找了活幹,避開了寶釵。

回到自己房中,寶釵整個人洩氣了一般,跌坐在床沿,看著猶自掛著的喜幛、喜被,觸目所及,無不一團喜氣,她卻眼眶發熱,直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場。

幾日來,寶玉對自己曲意奉承,也算安分和樂的過日子,可一提起林妹妹,還是瘋了傻了,不顧一切,只怕自己這個妻子,在他的心目中,永遠是及不上林妹妹的。

這一點,寶釵雖有過幻想,也早有心理準備,她倒不是吃黛玉的醋,而是想著,既然以嫁了寶玉,自然該以丈夫、以這個家為重,總要想方設法讓丈夫上進,振興家道才好。

既然寶玉不能收心過正經日子,就幹脆給他下一劑猛藥,讓他知道黛玉已離開賈府,或許再也不回來,徹底斷了他的想頭。

再者也不能瞞一世,遲早要叫他知道的,如若寶玉癡情入骨,這一去鬧出天大的亂子,老太太、太太怎麽責怪,自己也認了,只當是命數不好。

寶釵心中氣苦,閉門呆坐,一任淚珠兒不住淌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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