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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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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鵑一路跌跌撞撞,直奔正房那邊去,越來越清晰的喜樂聽在她耳中,卻像刀子剜心般痛楚,寶二爺已經娶了寶二奶奶,林姑娘在沒了指望,即便此刻把她救活轉了,不多時左右還是個死。

但她卻無法坐視,如果說,寶玉是姑娘的寄望,那姑娘就是她的寄望。

紫鵑不是賈家的家生子,是自幼被賣進府來的,在這世上沒有一個親人,甚至不知道家鄉在哪裏,除了伺候過老太太幾年,就被指派給了前來投親的黛玉。

黛玉同樣是父母早逝,寄人籬下,使她們彼此充滿了同情、理解,盡管名義上是主仆,情分上卻親如姐妹,甚至勝過了黛玉從自家帶來的丫鬟雪雁。

紫鵑一直盡心盡力,無微不至的照料黛玉,感念她對寶玉那份癡情入骨,卻始終患得患失的心意,也曾為了她試探過薛姨媽,試探過寶玉,險些還闖下大禍。

原本以為,這一對心裏都裝了對方的癡人兒,趁老太太健在,早早做了主,總能遂了心願,誰料想中途來了寶姑娘,憑著溫柔敦厚的性子,通達雅量的行事,在闔府上下深得人心,老太太、太太、大奶奶、二奶奶更是打心裏喜歡她。

偏偏這當口,寶玉又失了他的通靈玉,得了失心瘋,請了大夫醫治、和尚做法都沒用,一日好,一日壞,好的時候,倒也清爽機靈,壞的時候,連林姑娘跟前都不會說話了。

寶玉得了病,也害苦了林姑娘,又是傷心,又是氣苦,病情眼看著急轉直下,看病吃藥,也只是盡人事罷了。

萬般沒有法子的老太太和老爺、太太,只得聽從了璉二奶奶,給寶玉做親沖喜,讓他娶了寶姑娘,只告訴他娶的是林姑娘,還“借”了雪雁去扶侍新人。

這件“大喜事”闔府皆知,只瞞了瘋瘋傻傻的寶二爺,也只剩下一絲氣兒的林姑娘。

可眼下,連瞞都瞞不住了,這不啻是林姑娘的一道催命符啊!

兩排明亮的大紅燈籠就在前方,紫鵑卻被門上值守的小廝們攔下了,見她披頭散發,神情淒惶,竇嚇了一大跳,急急的問:“這不是紫鵑姑娘麽,這可是怎麽了?”

紫鵑也顧不上,一把扯住一名小廝的袖子,“快,快,讓我去見老太太,林姑娘她,她就要不行了!”

“哎呀,這會子裏頭正拜堂,突然進去說這個,只怕,只怕……”小廝雖怕,也不敢就放紫鵑進去。

紫鵑一下子就跪了下去,淚如雨下,嘶聲祈求:“求求你了,再遲一刻,怕是老太太也見不上姑娘最後一面了!”

“紫鵑姑娘,你,你倒是小聲點兒啊,叫裏頭聽見,小的可擔待不起!”小廝也急得直跺腳,頻頻回頭朝裏看,只是不放紫鵑進去。

“外頭是誰在大呼小叫的,沒有規矩麽?”只聽一個略蒼老的威嚴聲音響起,從門內匆匆走出一個四五十歲,管事模樣的男子。

小廝趕忙從紫鵑手裏扯脫了袖子,沖那人不住打躬,結結巴巴的回話:“賴,賴爺爺,不是小的放肆,實在是紫鵑姑娘,她,她非要進去不可……”

來人是榮國府的大總管賴大,國喪之中娶親,雖然只是行大禮,暫不圓房,總是要格外謹慎,他才在親自在喜堂裏外巡視,以防下人們有什麽不周全的地方。

不等賴大開口問話,委頓在地的紫鵑又匍匐到他腳下,連連叩頭,“賴大爺,林姑娘不行了,快回了老太太,速去瞧瞧吧,遲了就,就看不見了!”

一聽這話,賴大也是心驚色變,林姑娘可是孫輩之中,除了寶玉外,老太太心尖子上的第一人,此事真是非同小可,怪不得紫鵑如此失魂落魄。

可裏頭正辦喜事,總不成就把噩耗傳進去,萬一沖撞了喜氣,寶玉的病不得好轉,自己也是吃罪不起。

總算他在賈府服侍了幾十年,老成持重,先扶起紫鵑,半是威脅,半是安撫的穩住了她,“你莫要亂了神,先在這裏等候,我先去回了二奶奶,千萬別亂跑,要是闖出什麽禍事來,林姑娘也保不了你!”

又回頭厲聲吩咐小廝:“把好了門,任是誰,也別放了進去!”

小廝們惶恐的連聲應是,紫鵑也只好倚墻流淚,巴巴的看著賴大離開。

華堂之上,張燈結彩,紅燭高燒,鼓樂喧天,新人正要拜天地父母,堂上端坐了賈母和賈政夫婦,盡管仍擔憂著寶玉的病,仍是滿面喜色,看著愛子寵孫成禮。

失了通靈玉的寶玉,面上笑嘻嘻的,透著些傻氣,但人逢喜事,加上披紅掛彩,倒也襯得他面如滿月,神清氣爽,眼角眉梢都是喜色,不住的拿眼神,瞅蒙了大紅蓋頭,由雪雁攙扶著的新娘子。

喜堂兩廂或坐或站,是賈府的爺們、媳婦和姑娘,以及有身份,有體面的管事、管事娘子和大丫頭們。

賴大小心翼翼的繞到大紅帷幕後,站在王熙鳳身後,捂著嘴輕咳了一聲。

王熙鳳立刻發覺,微微側過身來,見是賴大,便給身邊的平兒使了個眼色,後者心領神會,望了堂上一眼,見眾人的註意力都在一對新人身上,便不動聲色的退了出來。

“賴大爺,有什麽事麽?”細心的平兒,還是發覺了賴大面上努力掩藏的焦慮之色。

“平姑娘,煩你回二奶奶,林姑娘的丫頭紫鵑現在外頭,說是姑娘只怕是,是不中用了。”

“什麽?”平兒退了一步,臉色驟然白了,“你老可是沒聽錯?”

賴大嘆氣搖頭:“瞧紫鵑那副模樣,多半是了……”

平兒很是心焦,卻也不敢做主:“茲事體大,煩勞賴大爺先去看顧一下紫鵑,我回了二奶奶就來。”

賴大覆又退出,平兒悄悄的回到王熙鳳身邊,勉力擠出一絲的喜色,附在她耳邊低語,熙鳳臉上的笑容也僵了一霎。

喜堂上的儐相已在高聲禮讚:“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新人並肩跪倒,盈盈下拜,賈母等人更是樂得合不攏嘴,就連素來嚴肅的賈政,也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意,似乎對這個頑劣不肖的兒子,成婚後會稍稍懂事,充滿了希冀。

王熙鳳略一躊躇,低聲答了平兒幾句。

“奶奶,這,這怕是不成吧?萬一林姑娘她撐不過……”

“怎麽連你都不懂事了?這會子怎好勞太醫的駕?再說這喜事多少有違禮法,又如何張揚的?”王熙鳳怕惹人懷疑,不耐煩的打斷平兒,催促她,“你快快去辦吧,別耽誤了林妹妹。”

“是……”平兒無奈,只能領命去了。

雖然被攔在門外,紫鵑仍焦灼不安的不停的往門內看,見平兒出來,不顧一切的飛撲過去。

“莫要急,我先同你去瞧瞧林姑娘。”平兒慌忙挽住了紫鵑。

紫鵑聽話風不對,猶疑起來,又往門內看了一眼:“怎麽,只有……平姐姐你一人嗎?”

“這個,賴大爺已差人去請孫大夫了。”平兒不敢直視紫鵑的眼睛,只能避開話題。

紫鵑一聽,請的不是平日給哥兒姑娘看病的太醫,心頭已是涼了半截,緊緊握住平兒的手腕,急切的追問:“那老太太,老爺、太太,還有寶玉呢,他們全不去瞧林姑娘……最後一面嗎?”

話已至此,平兒也不再瞞她,拍著紫鵑的手背,沈沈的嘆了一口氣:“傻姑娘,今晚是寶玉和寶姑娘的好時辰,老太太他們又怎麽離得開呢,就算是我們二奶奶,也抽不開身的……”

紫鵑宛如五雷轟頂,目瞪口呆的怔在當場。

“紫鵑?紫鵑?”平兒害怕,推了她幾下,只能拿話驚醒,“我們快走,遲了的話,怕,怕姑娘等不及了……”

紫鵑嘴唇抽動了一下,將手從平兒掌心抽出,冷冷的說:“不必了,既然如此,平姐姐也裏頭忙去吧。”

說罷神情木然的轉身,一步一步的走開了。

“哎,紫鵑,你等我一等!”平兒也呆了一呆,連忙向著紫鵑僵直的背影,追了上去。

紫鵑面無表情,眼淚也收了,只垂了頭,一腳深一腳淺的朝瀟湘館走去。

她一路不說話,平兒也不敢開口,兩人剛到了大觀園門口,前方黑魆魆的跑出來兩個人影。

平兒嚇了一大跳,紫鵑也精神略一振作,兩人靠在了一處,待人影跑近了些,才認出是瀟湘館的兩個小丫頭。

“紫娟姐姐,紫鵑姐姐!”見到紫鵑和平兒,小丫頭們登時撲過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紫鵑退了一步,俯視她們驚慌失措的模樣,顫聲問:“你們不在家裏服侍姑娘,又跑出來做什麽?”

“林姑娘她,他……”小丫頭只是哭,半晌說不出一句囫圇話。

還是平兒鎮定,一手拽起一個小丫頭,對紫鵑說:“莫要問她們了,快去瞧瞧吧!”

這時,其中一個小丫頭終於哇的哭出來:“紫娟姐姐,平姐姐,林姑娘她已經,已經沒氣兒了!”

紫鵑纖瘦的身影一晃,兩痕淚水滑下面頰,似乎並不很意外,呆了一霎,又直直的朝前走。

反而是平兒焦急的催促她們:“快些兒吧,或許是這兩個孩子不曉事,弄錯了,這會子大夫應該也快到了。”

事態急迫,一些平日的禮數也只能從權,黛玉床上的帳子勾起,大夫一面瞧她的臉色,一面在腕上尋找脈息。過了一會,從隨身的藥箱裏頭,取出一小束絲線,起身告了個罪,小心的放置在黛玉口鼻中央。

床下還站了平兒和兩個小丫頭,就連黛玉的乳母王嬤嬤,也掙紮著拄杖過來,眾人都緊緊懸了心,眼睛一眨不敢眨的盯著那束絲線。

雪白的絲線靜靜的躺在黛玉鼻下,許久也沒有一絲兒的飄動,王嬤嬤最先忍不住,嗷的哭出聲來:“姑娘,姑娘啊,你要有個好歹,我這條老命也不要了哇!”

平兒內心也知道多半是了,也只能勸她:“您老先莫要亂說話,且聽聽孫大夫怎麽說。”

只有紫鵑,自始至終坐在黛玉床頭,將她的手合在掌心,視線不離她雪色的面龐,仿佛眼前的一切忙碌緊張,都跟自己無關似的。

大夫回過頭,無聲的嘆了口氣,對平兒搖了搖頭。

平兒只覺得腳下一軟,勉強站穩了,向大夫略略躬身:“您辛苦了,請外間稍待片刻。”

“紫鵑,紫鵑?”平兒在紫鵑肩上輕推了一把,低聲說:“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你,你為姑娘收拾一下,讓她幹幹凈凈的走吧……”

跟著轉身吩咐後頭面色發白,兩股戰戰的小丫頭,“你扶王嬤嬤回房休息,你快去燒了熱水來。”

呆坐不動的紫鵑,突然開口說話:“我去燒水。”

說著掀開錦被的一角,輕輕的將黛玉的手臂放進去,蓋好,就和無數次夜見醒來,替姑娘掖好被子一樣。

然後站起身來,放下帳子,也不和平兒說話,自顧走出門去了。

望著低垂的白色帳子,映著搖曳昏弱的燭火,平兒也覺得滿心淒涼,奈何大夫還在外頭等候,眼下的確不是傷心的時候,她須得問明白了黛玉的病情、死狀,回頭再稟告王熙鳳。

送走了孫大夫,平兒也回榮禧堂那邊,偌大的瀟湘館,又只見鳳尾森森,聽得龍吟細細,冷月藏在薄霧後,無語淒清的俯視著人間的悲喜,將一切都染上了一層幽白色,更是說不出的寂靜、孤寒。

一個小丫頭扶了哭得幾欲昏厥的王嬤嬤回房,另一個不敢靠近那幅白色的帳子,只敢蹲在門口,等著紫鵑回來。

小半個時辰之後,紫鵑便捧了一盆熱水,走了進來,臉上的淚痕已幹,神色間淡淡的也不見悲戚,腳步不緊不慢,只有些虛浮。

小丫頭見她透著異樣,害怕的往後一瑟縮,看著紫鵑進了屋,將水盆放在腳踏邊上,打開櫃子,取了黛玉日常穿的一套素色裏外衣服,又勾起床帳子,掀了被子,解開黛玉的衣服,用熱水替她擦拭身子,口中似乎還在對她低低絮語。

聽不清紫鵑在說什麽,夜風穿門而入,吹得燭火猛一下搖晃,正照在黛玉蒼白如紙的臉上,把正在偷覷的小丫頭差點兒嚇哭了,也顧不上怕紫鵑罵,忙曳了裙子,踉踉蹌蹌的往王嬤嬤那邊去了。

紫鵑為黛玉潔凈了身體,穿好衣服,又捧過來梳妝盒,將她扶起,用倚枕墊在腰後,一縷一縷的把亂發疏理整齊,挽了個小巧的發髻,從梳妝盒的屜子裏拈起一朵宮花,卻是那年薛姨媽所送。

宮花色澤鮮艷依舊,送宮花的那位,也正沈浸在嫁女的快樂中,姑娘卻撒手塵寰,觸手所及,身子已一點一點冰冷下去。

紫鵑原本萬念俱灰,將滿腔的悲意沈在心底,此刻被勾起回憶,如何和黛玉相逢,如何主仆相處歡洽,如何大觀園中姑娘姊妹往來熱鬧,如何一對小冤家喜了又惱,惱了又喜……

往事紛至沓來,不知不覺,紫鵑又是淚如雨下,將宮花擲回盒中,另取了一支碧玉簪子,斜插簪在黛玉鬢邊。

梳洗完畢,紫鵑扶了黛玉身體躺下,依然覆以錦被,放下帳子,一如伺候她安寢,掩上門,輕手輕腳的走了出去,仿佛怕驚擾了黛玉的夢。

窈窕纖瘦的身影,在湖邊逡巡良久,不時回首,望向竹影掩映的瀟湘館,漸漸的走到樹叢背後去。

咚的一聲,不知是野鶴夜渡,還是樹上的果實墜落,泛開層層漣漪,驚碎了滿潭月色和浮萍,不一會兒,漣漪散去,又是一幅光華皎潔的水面,只多了一朵淺紫色,小小的帶葉絹花,緩緩順水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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