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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溟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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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眼,並未說話。

星魂低頭看著倒映在茶水中自己的影子,不明原因地笑起來,音無看到碧水中的一絲淺影,抿了抿唇。

“你下去吧。”星魂吩咐道,大司命行禮之後便退了出去。“音無,此次千機銅盤被盜,你怎麽看?”

“這個……”她不知道為什麽星魂突然問起這個。

“先跟我回去,扶蘇公子那邊針對這個情況似乎有了什麽新的動靜,今晚大概會有一場好戲。”星魂的眼睛裏顯出了狂熱嗜血的光,音無楞了楞,點點頭,一旁的雲中君見了,但笑不語。

那日音無被當著蒙恬的面擄走,秦兵在城裏城外大肆搜查了三天,在得到秘術“返魂”的那天早上,她頂著有些腫的眼睛回到了將軍府,然後開始用自己為祭品練習這個秘術。仍還記得閉關出來後星魂見到她那瞬間的訝異,他立刻沈下了臉,不由分說地將她制住,隨手搭上了她的手腕。

僅僅幾個眨眼,星魂的臉色就變得極差:“是誰把你弄成這樣的?!”音無嚇了一跳,隨即發現他的目光正落在她脖頸上沒有被遮住的青紫上。“是誰!”星魂的表情狠戾而憤怒,他大聲喝問著:“是不是那只死鳥?!”音無掙開了鉗制,飛快地後退,奈何星魂的身手比虛弱疲憊的她要好很多,再次將她抓住:“是不是!……他知不知道這樣會害死你!!在咒印發作的時候對你這樣做!”音無咬著嘴唇一句話都說不出,只是揪住了領口。

星魂的目光漸漸冷卻下來,但是裏面翻騰的憤怒依舊:“那個人有那麽好嗎?值得你這樣做嗎?你知不知道這樣的後果!你的陰陽術怎麽辦?!你的性命怎麽辦?!你的將來怎麽辦?!”

陰陽家的人是不能有紅塵牽絆的,因為陰陽內力是極致純凈的力量,就算一點雜念都可能對自身產生反噬,何況音無被白鳳在咒印發作時如此對待。星魂生氣,是因為白鳳,更是因為音無。

“你這麽不愛惜自己,為什麽當初不死在地牢裏!”星魂甩手,氣刃幾乎要劈開門板。

屋頂簌簌地落下灰塵,音無跌坐在地上,痛苦地喘氣。看著音無蒼白的臉,星魂突然發現事情並不是那麽簡單,沖過去想要再次為她診脈,但是音無死命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不讓星魂觸碰。他會發現的,如果被發現自己在練“返魂”,一切就都不可能了。這是她唯一的念頭。

站在她面前,星魂氣得渾身發抖,但是他拗不過音無,只得作罷。而現在,馬車裏的星魂死死地盯住了音無……

“星魂……”

“你最近究竟幹了什麽?身體為什麽如此虛弱?”

“沒有。”

星魂瞇起眼睛:“如果你不想我現在動手的話,就該乖乖說出來。”

音無嘆氣:“真的沒事。”

“你以為我會相信?”

“……無論信不信,我都只會這樣說。”

“音無,你是哪裏來的自信,你真以為我不會用強?”

“你不會。”

星魂死死地盯住她,長久的壓抑,最後目光轉向馬車窗外。音無暗地裏松了口氣,她在賭,還好星魂依舊把她看得很重,就像小時候向東皇太一挑明她的外出並提出了十年禁足的懲罰只是為了將她留下陪伴他一樣,他很單純,思路也很簡單,但是手段卻有些極端。他實在太孤獨了,現在,也是因為孤獨,他不願意再把她逼走。

音無輕輕靠在軟墊上,疲憊席卷而來,她一會兒就睡了過去。等再醒來的時候,周圍一片漆黑。

……是在哪裏?什麽時候了?音無坐起來,手摸到了墊在身下的床單,蠶絲?那這裏是?赤足踏在地上,還沒有走到門口,便聽到了扶蘇的聲音:“速速帶著它去找蒙恬將軍,他看了之後自然知道該如何做。要快!“

扶蘇的聲音嚴肅又焦急,音無很少見到他這個樣子,或者是她印象中的扶蘇都是平和內斂的。繞過屏風,一抹明光投射到她的臉頰上,而扶蘇聽到動靜也轉過身來:“夫人醒了?”

音無走出去,看到桌案上是卷宗專用的木筒。紅色……“軍報?發生什麽事了?”居然會動用最高軍事機密的赤龍卷宗。

扶蘇看著音無,並沒說話。

音無知道他的猶豫,說:“公子,音無名義上雖是後妃,但是卻是陰陽家的人。”這是在提醒他,自己有權知道這些事情。

閉上眼,他權衡了一會兒,心知她遲早會知曉,便吐出一口氣:“北方邊境,匈奴入侵。”

“什麽?!”音無倒吸一口涼氣,瞪大了眼睛。“怎麽會!”

“這是事實。”

帝國內部的矛盾還沒有解決,匈奴卻又在這個節骨眼上入侵……這種事不可以發生,好不容易統一的國家決不能再陷入分裂,必須要立刻平息外患!音無擡起頭看著與嬴政酷似的扶蘇:“卷宗呢,我去送。”

“夫人,這恐怕不合適。”扶蘇說。

“公子,在你面前的是五大長老之一的湘夫人,而不是麗妃。”音無說,“這是關乎整個國家的大事,我不能袖手旁觀,即便我是女子。”

扶蘇看著眼前的女子,似乎有點明白了自己的父皇為什麽這麽寵愛她,他點點頭:“便勞煩夫人了。”

音無用了“轉魄”之術把自己傳送到了蒙恬的所在地,消耗太過巨大,不禁氣喘籲籲。理了理呼吸,音無追上前方疾馳著的隊伍。蒙恬將騎兵分成了兩部分,分別從兩頭包抄,林間的星火顯得壯麗而可怕,就像兩條火龍要將一切吞噬殆盡。

“蒙將軍,急報!”音無大喝一聲。

蒙恬一聽,勒住了馬:“湘夫人?”他到現在都不知道湘夫人同麗妃其實是一個人,或許是他知道,卻因為不好說而避開。

“鹹陽來的軍報。”音無把手中的卷軸遞給了馬上的他。

蒙恬看到手中卷軸的顏色也不禁楞了楞,心知事情必定緊急的他打開來一看驀地便變了臉色。接到這份軍報,手中無論有什麽事都必須要放下了。外敵寇邊,十萬火急……“傳令,撤兵!”調轉馬頭,蒙恬沈著臉吩咐,“夫人也快請回!末將先走一步。”

音無知道蒙恬估計會連夜啟程趕回鹹陽,便明確地應了他。這件事涉及的面太廣,陰陽家肯定也會牽涉其中去參與戰爭,而她,也正好可以趁這個機會回去,最後完成她的夙願。

羽兒……你還願意醒過來嗎?



音無在樹林中等待著星魂,霧氣漸漸地就彌漫過來,本來就像蒙著霧的眼睛越發地看不清,面紗讓情況更糟,比如說現在她就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走來。

星魂咬牙切齒,非常不甘心,蓋聶一個連內力都沒有的人居然可以只憑一把木劍挑斷他的經脈!難以接受,本來,這一次就可以把這群人剿滅,但是卻功虧一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咬著牙,忍著臂上傳來的一絲絲疼痛往前走。忽的,他看到了林中一個秀麗的身影:“你怎麽會在這裏?”

音無註視著星魂,走近他之後擡起手,一抹白光泛起,她便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隨即蹲下來要為他療傷。

星魂皺皺眉:“這些事不用你來。”他知道音無的虛弱,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是仍舊要避免她使用這些消耗過大的術。

音無搖搖頭:“不立刻治療,會留下病根的。”

“你倒是知道。”星魂心裏一點溫暖浮起,但是面上仍是冷哼一聲,音無知道他是對自己的事情耿耿於懷。

音無再加大了力量的輸出,明亮但不刺眼的白光籠在星魂的臂上,他感覺到溫和柔軟的內力在修覆自己的身體,活絡經脈,傷口處漸漸地不疼了。他註視著音無的表情,漸漸垮下臉來:“夠了!”飛快地抽回手,此時的音無已經是滿頭大汗。

“還差一點了。”

星魂揮開她的手:“別逞強了,回去。別讓我說第二遍!”

音無手頓了頓,隨後無力地垂下:“好。”

星魂像是要逃跑似的,拉著音無飛快地往前走,但是他慢了一步,後面傳來了一個聲音:“……酈音無!”

音無的身體一下子僵硬,因為急停,手腕上的鐲子玲玲作響,那聲音回蕩在霧蒙蒙的林間。

白鳳上前了幾步:“音無,你給我站住!”

星魂狠狠地哼了一聲,轉過身擋在音無背後:“你來這裏幹什麽?衛莊讓你來殺了我嗎?”他當然知道不是這樣。

白鳳徹底無視掉他,只顧著對音無說話:“你又披上了什麽偽裝,又要逃到哪裏去!把我這麽耍著玩很有意思嗎?!”他的憤怒,他的不甘,在發現自己被困住行動的時候達到了頂峰。臂彎裏空蕩蕩的,殘留的溫度早就消失不見,空氣裏還殘留著她的氣息,但是一切都不一樣了。清冷,寂靜,直覺告訴他,他失去的已經回不來了。想要起身,但是渾身像是被綁住一樣,不能動彈。

……音無,她幹了什麽?她又要去幹什麽?!她虛與委蛇地迎合他,就那麽想要從他身邊逃走嗎?……他不過是、不想再失去她了而已!為什麽?!瞪著天花板,白鳳第一次感受到了絕望。有人說得對,感情是天下最碰不得的東西,像是罌粟,上了癮就戒不掉,無論是痛苦還是歡愉。有了愛,一切都會瘋狂。

“白鳳凰!這裏沒有什麽音無!”星魂掐訣將白鳳束縛住,卻因為他自己的傷而把術的效果嚴重降低,白鳳一下子就掙脫了,他繼續一步步地往前走。

“音無,你回答我啊!!”

音無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星魂瞪著白鳳,幾欲吐血!

“……白鳳公子,你認錯人了吧。”音無的聲音沒有起伏,直白平淡。她轉過身,透過面紗看著那個模糊的人影。

“哼,說得好,認錯人了……酈音無,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對我說謊,難道就沒有愧疚嗎?!”白鳳冷笑。

“公子請冷靜,這裏沒有什麽酈音無。”

“沒有?那你是誰!”白鳳的眼中是憤怒的火花。

音無退後幾步,聲音飄渺:“湘夫人。”從此以後,在白鳳的面前,都不會再出現一個名叫酈音無的人。

星魂的嘴角翹起來,他真沒想到音無在這個時候會這麽說,這意味著什麽?白鳳徹底傷害了她,所以她終於放下了嗎?“別廢話了,走吧。”

音無再看了白鳳一眼,便依著星魂的話,轉身。

“酈音無,終有一天,你會後悔的。”白鳳低沈的聲音傳入音無的耳中,讓她閉上了眼。隨後,背後悄無聲息,白鳳說完便離開了。

“……你現在後悔了嗎?”

“我不會後悔,”音無說,“最壞的結果不過是個死。我連死都不怕了,還怕會後悔嗎。”

人一旦下定決心做某件事,一切就都不再是問題。一往無前的勇氣,孤註一擲的決心,天下的所有都會讓路。

鹹陽,我回來了。



因為緊急軍情而連夜返回鹹陽的蒙恬大軍裏,跟隨著陰陽家的人,一個是代替月神回去的星魂,另一個便是湘夫人——音無。

鹹陽宮裏依舊是車水馬龍,夜間辦事的官吏進進出出,一片繁忙的景象。音無獨自走在路上,循著記憶往嬴政平日處理朝政的地方去。管理著一個帝國,嬴政的工作其實很辛苦,每每忙到深夜,雞鳴時刻便起來參加小朝會,休息的時間幾乎從未超過三個時辰。音無一直覺得皇帝這工作不是人幹的。

那是一個獨立的宮殿,從大門進去便是一塊空地,周圍繞著圍墻種了一排棠棣,下面是一片草地,夾雜著各種各樣的植物。並沒有像禦花園那樣打理,而是任由它們生長,整個院落顯得很有生機。草叢裏面有各種小蟲子,夏夜,螢火蟲會在紫色的桔梗從中飛來飛去,頗為夢幻。音無最喜歡這個地方。冬天荒草覆沒的時候會露出角落裏的一口古井,沒有水了,從裏面爬出了藤蔓,像水流一樣散在周圍。

音無站在久違的院子裏,尋回著多年前的記憶,她突然有一種回家了的感覺……

佇立的正殿裏透出了暖黃色的光,她知道嬴政現在肯定在裏面批閱文書,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眉頭微皺的認真模樣。因為軍情,他估計也焦頭爛額了吧。木屐踏過石子路,音無緩緩地來到了開啟的宮門前。正對的桌案後果然坐著一個身穿白緞金紋龍袍的身影,燈光打在他的臉上,留下淺淺的陰影。

……很久很久都沒有這麽看過他了,嬴政。

長長吐出一口氣,匈奴的膽子越來越大了,而邊關那些守將怎麽這麽不中用,居然任由他們長驅直入!他頭痛地揉了揉額頭,無意間卻發現門口有一個影子。居然沒有通報便進來了,誰還有這麽大的膽子?擡起頭一看,一瞬間的楞怔。雖然前幾日扶蘇的奏章裏提到了湘夫人隨軍回了鹹陽,但是沒想到竟會這麽快。這個,對於自己,就是驚喜吧?

放下筆,嬴政沖音無招招手:“回來了?過來。”

提起裙擺,音無身上發出銀鈴聲,木屐啪嗒啪嗒有節奏地響著。嬴政也從位置上站起來,走到臺階之下。待音無走到他的跟前,他垂下眼睛細細地打量著她的臉,然後伸出雙臂摟了摟她的腰,隨後說道:“你瘦了。”

音無仰著脖子看著嬴政黑曜石般的眸子,發現裏面閃著細碎的光。簡單的三個字,便讓音無鼻子一酸,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眼前這個人對自己無疑是最為縱容的,除給不了自己的自由之外,從來都是有求必應。因為自己的抗拒,所以從來沒有碰過她。甚至放自己出宮兩年,允諾自己隨時都可以回來。無論是因為她長得像他愛的麗姬還是因為她就是她,他都太過寬容,寬容到自己愧疚。

他給了她一個家。

嬴政摸摸她的頭發:“哭什麽。這麽晚了,餓嗎?讓他們準備吃的。”

音無搖搖頭,但是嬴政顯然沒有理會,沖外面的人吩咐道:“叫尚坊準備飯菜,立刻送來。”對於其他的事情,嬴政一個字都沒有問,把音無領到桌案邊,兩個人就這麽靜靜地坐著。飯菜不一會兒便送來,一盤一盤地上桌,音無發現全都是自己愛吃的,但是這些並不是這麽一點時間就可以做好的。

“這些……”她擡起眼看著旁邊面無表情的嬴政問道。

“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會回來,所以一直準備著。”嬴政淡淡地說。無論什麽樣的事,他都可以用這樣的語氣說出來。

一直準備著……“要是…我回不來了呢?”音無握著筷子,輕聲問。

“這不是回來了麽。吃吧。”嬴政拿起一卷竹簡。

輕描淡寫的語氣讓音無明白,這個人,一直在等著自己。可是,她什麽都無法給他,無法回報反而還要索取更多的東西。音無回來的目的,是要拿到天問劍,劈開黑羽林的冰封,再以自己的血為媒介,喚醒天問,使用“返魂”。

對不起。

音無想起自己多年之前潛入鹹陽宮的情景,也是晚上,也是嬴政在熬夜的時候,她藏在藏書樓的梁上,捂住手臂上的傷口,昏昏欲睡。終於躲過了陰陽家的追兵,音無費盡心力找到了黑羽的蹤跡,白鳳將他封在了玉皇雪山山頂的黑羽林中。很多次音無都問過自己,救活一個死人有意義嗎?執著於此有意義嗎?她給不出回答,只要親自去尋找一個結果。於是她馬不停蹄地回到楚地,尋找楚南公。可是她找不到,也不敢大張旗鼓地尋找,無可奈何之下,音無決定靠著自己的力量找書,一本本的古書,一本本的醫術,救活死人,分明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她固執地沒有放棄,白鳳既然將黑羽封在冰中而不是埋骨黃土,只能說明黑羽還有一口氣在。直到她知曉了一則傳說。傳說黃帝時期,巫術正值頂峰,巫族先人寫下了一本記載了所有上古巫術的典籍,題名《巫傳》。《巫傳》所載,可顛倒自然,破壞陰陽,隨心所欲,誰掌握了它便可擁有絕對的力量,黃帝因此忌諱巫一族的力量而祈求九天玄女的力量討伐巫家,巫族就此沒落,《巫傳》也被軒轅一族秘密收藏,與《黃石天書》並稱為軒轅族殺手鐧。既然可以“顛倒自然,破壞陰陽”,是不是意味著救活黑羽的方法也可能被記載下來?抓住這一絲希望,音無開始瘋狂地在各處尋找《巫傳》的蹤跡,直到追查到鹹陽宮。

帝國最嚴密的防守怎麽可能輕易地就被突破,音無忍受著傷口的隱痛,咬著牙不讓自己出聲,而下面就是在辦公的嬴政。那是個非常寒冷的冬天,滴水成冰。音無縮在梁上,指縫間滲出的血一滴滴地滑下,浸到松木中。她因為虛弱而沒有聞到血腥氣,但並不代表嬴政沒有聞到。嬴政擡頭便看到了角落處的陰影,搭弓上箭,隨著弓弦的顫抖,帶著勁風的箭呼嘯著沖音無而去……多年的逃亡生涯讓音無養成了條件反射,身子一側,躲過要害,但也因此墜地。從幾丈高的梁上跌下來,音無生生跌斷了肋骨和手臂,內臟也受到了嚴重的傷害,吐出一大灘血。當鋒利的天問劍抵住自己的脖子時,音無幾乎放棄了活下去的信念。但是那把劍沒有結束自己的性命,反而有一只手把自己的臉捧起來。透過血糊了一層的眼睛,音無看到自己面前一張放大的臉上滿滿都是震驚和錯愕。

“麗姬……”皇帝說。

音無被疼痛折磨得快要死掉,最後一絲清明漸漸消散。

“……要是救不活,你們就通通去死!”模糊中,遠遠地傳來飽含怒意的聲音。

“陛下饒命啊!陛下!”

“陛下息怒!”

可是音無沒有力氣去聽完就又暈過去。黑暗裏全是血腥的味道,明亮的紅色蓋過了沈暗的黑色,一張張扭曲的臉,一只只無助的手,一片片斷續的呻|吟……為了活下去,為了不暴露自己的行蹤,音無三年來不知殺了多少人,此刻,那些人在夢裏找她報仇了。他們撲過來,掐住她的脖子,讓她無法呼吸。

“魔鬼!你是魔鬼!”

“拿命來!我要你償命!”

“去死吧!變得跟我們一樣吧!”

“……”

音無在夢中痛苦地掙紮,無力逃跑,只能承受。多少個日日夜夜她都是在這樣的情景中度過的,卻沒有一次這麽痛苦過。她曾不敢睡過去,她害怕做夢,她很累。有沒有誰可以來救救她?

嬴政看著躺在床上大汗淋漓的音無,罕見地有了表情。那張臉,有多麽酷似她……麗姬,那個從來沒有屬於過他的人。看到這個人,似乎是她回來了。伸出手撫摸著她的臉頰,就像很多年之前他做過的那樣。

麗姬……嬴政凝視著眼前的臉,仿佛看到她與她的重疊。

“朕說過,你如果還能回來,朕就不再放開。”嬴政第一次感謝上天,他覺得,麗姬似乎真的回來了。“是你回來了對嗎?”

與你邂逅之際,如同夢見了一場奢望。盡管稍縱即逝,剎那卻如永恒。

音無自然不知道嬴政的想法,她只是獨自掙紮在痛苦之中,仿佛沒有盡頭,直到一個溫暖的東西籠罩了全身……

醒過來的時候依舊渾身疼痛,餘光裏,水紅色的風景在流動。很費力地想起自己躺在鹹陽宮裏,音無心底湧上了深深的恐懼。而隨後走近的白衣男子讓她的恐懼達到了頂峰,他背後的人恭敬地叫著他“陛下”……嬴政!音無不自覺地渾身發抖。

一片陰影籠罩住了她,始皇帝的臉出現在她的上方,只聽他威嚴地開口:“診脈。”太醫誠惶誠恐地上前來,搭上音無冰涼的手腕。

“回陛下,娘娘的情況已經穩定,接下來只等身體調理恢覆了。”太醫的話有些發顫。

嬴政坐在榻邊,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太醫才三步並作兩步地退下,而音無此刻奇怪的是,自己什麽時候成了“娘娘”?將目光吃力地聚焦在皇帝的臉上,音無一陣一陣地頭暈。

“好好休息,朕會把你治好。”嬴政的薄唇吐出這句話,順手掖了掖音無的被角。他的嗓音顯得他很年輕,但實際上要比音無要大很多,要知道公子扶蘇可都比音無歲數大,可是他看起來卻比音無大不了多少。狹長的鳳眼微微上挑,濃眉斜飛,顯得非常有氣勢。這就是當今的皇帝,有能力主宰天下的人。

音無混沌的腦子裏想著嬴政居然會對她一個不速之客如此照顧實在是匪夷所思,但是身體襲來的疲憊讓她的眼皮不自覺地耷拉下去,即便是在嬴政的註視下她也睡著了。可是音無做了一個夢,夢裏是很久沒有夢見的韓非。他還是那樣年輕,穿著灰色的錦紋大袍,捧著一卷竹簡站在樹下,音無是六歲的模樣,站在蘭陵草野中心看著他,很開心地高聲叫著他的名字沖他跑過去。韓非微笑著張開雙臂接住飛撲過來的她,親親她的臉頰,說:“小不點兒,又長胖了啊。”音無正想反駁他,卻發現他的臉迅速地灰暗下去,一絲絲的黑氣蔓延上來,像纏繞盤曲的蛇,顯得非常可怕。只聽他說:“音無,你不要爹了嗎?去救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也不要讓爹爹再回到你身邊。音無,為什麽?音無!”音無呆呆地望著他,覺得喉嚨被堵得說不出話。“音無,你還是愛爹爹的,你會救回爹爹的,對不對?音無,我的小不點兒……”枯瘦的手捧著她的臉,就像枯枝在臉頰上劃。

“放開我!你不是我爹!怪物!你走開!”音無失聲尖叫,韓非猙獰地笑起來,她低頭,看到腹部一把長劍穿過……

猛地驚醒,音無大口地喘氣,帶動未愈合的傷口裂開,疼痛讓她更加清醒。

韓非……韓非!

“怎麽了?做噩夢了?”嬴政的臉再次出現,音無木木地看著他,喃喃地說:“他在怪我……他是不是也恨我了?我是不是錯了?”嬴政的眉毛皺起來,他不明白她在說什麽,而音無顯然已經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沒錯,是這樣,他一定在怪我……”嬴政突然覺得不對勁,張口吩咐:“把太醫叫來!”然後安撫著她的情緒:“不會的,朕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沒人敢怪你恨你,清醒一點。”

老太醫再次誠惶誠恐地把脈,隨後跪地:“回陛下,娘娘是被夢魘住了,服下安神的藥就會好起來,無需擔心。”

“立刻上藥。”嬴政一向言簡意賅,太醫邁著急匆匆的步子在侍童的攙扶下離去。音無在榻上無神地自言自語,嬴政握住她的手,以輕得不能再輕得聲音說:“別怕,我會保護你。”沒人知道高高在上的皇帝此刻在想些什麽,或許是眼前的女子,或許是與這個女子重合的另一個人。

折騰了好幾個月,幾乎躺過了一個冬天,音無的身體才慢慢好起來,嬴政對她的態度好到讓她惶恐。不問來歷,不問出處,雖然嚴肅,卻帶著一個帝王特殊的溫柔。從音無住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個秀麗的庭院,春日來臨,院子裏開始顯得生機勃勃。棠棣發芽,嫩綠的新葉欣欣向榮地生長,以肉眼幾乎可見的速度從前幾天的星星點點變成了一樹翠綠。蝴蝶開始在草叢中飛舞,北歸的燕子停在墻頭,剪開了春天的序幕。音無聽宮人們說了,今日是啟耕大典,皇帝親自去祭天然後犁起今年的第一耙。宮裏原本人來人往,現在卻變得很冷清。試著下床去,音無踏著木屐在這個宮裏隨意地走著。她意外地發現,這裏居然就是嬴政的寢殿,但是宮裏的每一個布置都透著女性的痕跡,這讓她迷惑不解。手繪的細絹屏風,棱角柔和的桌椅,刺繡精細的簾,細心打磨過的雕花……直到她繞到一個小小地隔斷之後,才發現這一切的原因。那裏掛著一個女子的肖像,約摸二十多歲的模樣,穿著桃紅色的宮裝,裙擺拖到地上,露出一點白色的繡鞋;頭頂挽著簡單的髻,發間只有一根樣式簡單的玉簪。但是她的臉傾國傾城,笑得很淺,卻有一種迷倒眾生的風韻。女子站在一口枯井邊,凝脂般的手扶著棠棣的枝條,蔻丹染紅的指甲與飛舞的水紅色花瓣相得益彰。音無楞楞地看著畫中人,沒有註意到身後的人已經站了很久。

“……她同你很像不是嗎?”

被突兀的發聲狠狠嚇了一跳,音無猛地回頭,發覺玄色衣袍的皇帝站在身後微微仰頭凝視著面前的那幅畫。

“你說呢?你是不是同她幾乎一樣。”

聽了這話,音無才重新審視著畫中的女子。果真,幾乎一模一樣。

“她是麗姬。但是她已經死了。”嬴政的眸子動了動,目光轉到音無的臉上,說,“你是誰?叫什麽名字?”

“……酈氏音無。”音無小心翼翼地回答。麗姬,她曾聽說過,是名動天下的美人,但是她沒有想到自己會同她如此相像,並且因為這樣撿回一條命。

“酈音無……”嬴政輕聲念著這三個字,目光依舊凝視著那張畫上的美麗女子。

音無不知道心中是什麽感覺,只是有口氣憋著吐不出來,眼神投射到窗外,她迫切地想到外面去,這個地方,是她不想再來的。

“你出去吧。”嬴政半晌後這麽吩咐道,音無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飛快地離開。坐回榻上,音無感覺到肋骨處又開始隱隱作痛,讓她呼吸都有些困難。抓緊胸前的衣服,皺著眉努力地吸氣吐氣……

“娘娘,您怎麽了?要傳太醫嗎?”一個宮女進了來,見音無的模樣,擔心地走過來。

“……你在叫誰娘娘?我不是什麽娘娘!”音無有些急躁。

“麗妃娘娘,您真的沒事嗎?”

音無聽了一楞:“麗妃?麗妃已經死了,我不是麗妃!”

那宮女錯愕:“娘娘便是新封的麗妃呀,怎麽說出這樣不吉利的話來。讓奴婢去請太醫來吧。”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音無忍痛對宮女說。

宮女見音無快生氣的模樣,誠惶誠恐地跪下:“奴婢不敢說了,娘娘息怒啊!”

“我是新封的麗妃?什麽時候的事!”

“昨天。”清冷的男聲響起,音無渾身一抖。“你去把太醫找來,就說麗娘娘又病了。”

“是。”宮女垂首,邁著小碎步退出宮門,屋裏就只剩下音無和嬴政兩個人。

音無急促地呼吸著,顯得極為痛苦,但是面對嬴政又不敢出聲,只能硬生生地忍著,空氣裏這便只剩下兩人交錯的呼吸。

嬴政站在陰影裏註視著她,很久之後問道:“很疼嗎?”

音無沒有說話,搖搖頭,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的臉都是青的。

嬴政緩緩地走近她,慢慢地說:“你不需要逞強,痛可以說出來。”

她怎麽敢說!開玩笑。

“你跟她一樣,就算是痛也不會說,因為我是皇帝,是可以主宰你們的人,對嗎?”嬴政的聲音起伏不大,但是裏面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你們怕我,所以不敢違逆我,所以沈默。”

音無覺得這一點他倒是看得清楚,但是她也不敢表現任何的情緒,只覺得越來越難以忍受。嬴政不知何時已經走到她的面前,離她極近,音無擡起眼睛甚至可以看得見他臉上細細的紋路。

“哈……”輕呼一聲,音無防備地後退,這麽動了動,便覺得更疼,最終喊出聲來。

嬴政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抿緊了嘴唇,熄滅了眼底的微光,不再說話。太醫在不久之後到了,診斷之後叮囑音無要再多休養一段時間,音無答應下來。

縮在被子裏,微微偏頭就可以看到嬴政還站在隔斷的屏風後面,露出了玉冠束的髻,他似乎在看空中高懸的明月。音無警惕著他的動靜,想等他走了之後再睡,可惜嬴政一站就是半個時辰,音無的眼睛開開合合,實在睡不安穩。

“睡吧,我不會把你怎麽樣。”直到這個聲音傳來,音無才勉強放下戒心,潛意識裏一面告訴自己不要輕易相信一個帝王的話,一面又耐不住睡意,眼皮終於合上。最後的時候,她依稀看見床邊站在一個挺拔的影子。“……鳳兒。”喃喃地叫了一聲,最後沈沈睡去。



陰影裏,一個黑影跪在下面。嬴政眼皮都沒擡,只說了一個字:“說。”

那黑影分明是宮裏的暗衛,只聽他道:“麗妃娘娘是白家的後人,族人被封在酈郡。出生便被東皇太一帶到陰陽家,是從小培養的天才,封號‘湘夫人’,但是已經叛逃多年。娘娘還是帝國通緝的要犯,殺手華鬼。”

嬴政聽到這裏,手一頓:“穆公大將白乙丙將軍之後?”

“是。”

“她為什麽要叛逃?”

“聽說,娘娘是韓非的養女。”

嬴政眉頭一皺,居然扯上了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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