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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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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狹路

上元節前夕, 明照書院學生為送韓大儒赴京,特意辦了場謝師宴。

此番韓如非被傳召,為的是教習新帝之子功課, 雖只是個孩子,到底看出新帝對長子的倚重之情, 長子出生後, 先帝曾把他抱在懷裏,與新帝囑托, 此子可承重任。

言外之意,是可立為太子。

怕折了福氣, 儲位便想等孩子大些時候賜封,可見韓如非調遣回京,正正應了先帝的旨意。

酒席上, 韓如非多番受酒,李衍清風俊朗,推杯換盞間為其擋下不少, 可看的出韓如非感慨頗多, 許是酒水緣故,後半夜便與李衍多吐了幾句。

他回京城, 恐也得照拂淮南侯府那位通房生的孩子,相傳新帝長子與其年歲相仿, 多半要帶去宮裏陪讀的, 除此之外, 還有刑部尚書陸大人的孫子, 三個孩童稚子,怕是不好教導。

李衍與孫成周將醉酒的韓如非送回臥房,出門時, 見月寧帶著帷帽等在廳堂中,素手撥弄幾案上新插的花卉,幾朵綠梅上面掛著新雪,很快在屋中融成一團水珠。

她指腹上沾了一滴,又擡起腕來,將那滴水撥回瓷瓶之中。

孫成周三兩步走過去,道:“妹妹,我約了三郎回府下棋,咱們正好一道兒走。”

月寧起身,見兩人面色通紅,又想起方才在桌上為韓大儒擋酒的模樣,不禁笑道:“都這樣晚了,不如明日。”

孫成周擺手:“興致來了,拖一刻都不成。”

如此,兩人也都沒再騎馬,跟著爬上成國公府的馬車,來時月寧一人,寬敞舒適,車內鋪著柔軟的裘毯,攤開擺在小幾上的書籍中夾著風幹的玉蘭花瓣,仿佛還能嗅到花瓣抱香枝頭的味道。

月寧坐在裏面,手邊是孫成周,對面則是李衍。

車子行駛時,兩人的酒氣跟著散開,月寧蹙了蹙眉尖,拈起帕子掩在唇間。

孫成周闔著眼皮,抱起手臂將腦袋往後一靠,身子貼著車壁酣睡起來,月寧怕他著涼,便把他腦邊的車簾往下壓住,又見他額間鼻梁冒了汗珠,遂從袖中拿出帕子,仔細給他洇幹汗珠。

對面瞇著眸眼醒酒的李衍,此時也略微有些發熱,他不動聲色垂著眼睫,看月寧仔細照顧孫成周的模樣,她做事的時候總是很專心,看不到旁人。

嫩白的臉頰浮起一絲酡紅,便襯的她眉眼愈發生動,薄光似乎透進李衍的心裏,他握了握拳,輕輕呼出酒氣。

小幾上的書還卷著,他伸手,拿過來看。

月寧做完事,見他清醒過來,不由倒了盞菊花茶,推到他面前:“衍哥哥先喝點茶水,潤潤嗓子。”

李衍道了謝,修長如竹的手握住杯盞,將那帶著菊花香氣的茶水飲凈。

“阿寧看的書分門別類,倒是很雜。”

月寧笑:“我喜歡看書,卻總是讀的快,讀不透徹,不像你們,是正經兒看的。”

李衍不置可否。

馬車顛了下,車裏的熏香很快與他們的酒氣混在一起,李衍意識到這味道不好聞,便輕輕挑開自己身旁的簾子,透進來些許新鮮空氣。

月寧感激地看向他。

李衍是個君子,待人接物都是儒雅斯文的,可月寧卻分明知道,謙遜有禮的背後,是他天生的寡淡涼薄。

他對誰都彬彬有禮,客氣周到,卻又刻意保持距離,他將人與人之間的界線劃得十分清晰,且能理智的權衡利弊,清醒地保持進退有度。

作為哥哥,朋友,都是極佳人選。

馬車停下後,月寧喚醒孫成周。

他打了個哈欠,與李衍先後跳下馬車,正欲轉身去迎月寧下來,卻見李衍已然回過身去,擡頭,很是自然的伸出手臂,道:“天黑,小心腳下。”

月寧起初以為是哥哥,待看見是他後,略遲疑了下,又怕是自己多想顯得矯情,故而搭著他的手腕,走下馬車。

父親母親已經入睡,孫成周與李衍來到花廳,丫鬟煮了茶,又奉上果子糕點。

漢白玉做的棋盤,美玉雕的黑白棋子,觸骨生涼。

孫成周眼睛微紅,揉了揉,漸漸也沒了睡意。

李衍落座,雪白錦袍勾出峻拔的身子,他抿著唇,執黑子先。

月寧吩咐小廚房煮了醒酒湯,端來時,他們兩人殺的酣暢,不同於哥哥的面色急躁,李衍不慌不忙,很快便將落於下風的棋局轉到有力局勢,最終哥哥將白子往玉盤裏一擲,洩氣道:“三郎總是這樣戲弄人,每回眼看著我要贏了,峰回路轉間卻又將我殺的片甲不留。

罷了,認輸。”

李衍把棋子一粒粒收好,擡眸瞥見等在旁側的月寧,不禁道:“去睡吧,你熬不過你哥哥。”

剛過完年,又要到上元節,這段時日是孫成周最閑的時候,他與李衍大都會浸在一起,將素日沒空做的事,一並都玩痛快了。

月寧眼尾微紅,與哥哥囑咐完後,便回了房間,梳洗後,鉆進放有暖手爐的被窩,蜷成一團很快睡了過去。

“有件事,我憋了一年,還是想親口問問你。”孫成周和李衍仰躺在軟塌兩側,各自伸直長腿搭著條半舊的裘毯。

李衍側了下身子,道:“直說便是。”

孫成周跟著側過來,沖他眨了眨眼,神秘兮兮問:“你遲遲拖著不肯議親,是不是看中我們孫家誰了?”

李衍楞了下,旋即輕笑:“是。”

倒讓孫成周呆滯了,他支起胳膊,探過去腦袋又問:“不是我吧?”

李衍忍俊不禁,面朝上壓著手心躺好,疊起雙腿笑道:“我自認沒有那般癖好。”

孫成周納悶:“依我對你的了解,若真喜歡我妹妹,怕是早就提親了,你拖拖拉拉忍到現在,難不成是有什麽顧慮?”

月寧做過通房的事,孫家一直保守秘密,雖她在書院任教時填的名錄上是成過婚,可魏國公府主母都不介意,李衍應當也是不介意的。

他是什麽樣的人,孫成周一清二楚,兩人自幼跟著同一個夫子讀書,李衍少年老成,又極其善於偽裝內心,小小年紀端的是和氣恭敬,從不叫人瞧出他是真的高興或是不高興。

兩年多時間,孫成周看得出他待月寧同旁的姑娘不一般,眉眼中的情誼藏不住,喜歡一個人,便是如何克制,都能被瞧出端倪,何況他了解李衍,更了解他每一個微表情後,有著怎樣的意味深長。

既是喜歡,又不外露,除非他心裏有芥蒂。

孫成周蹙起眉來,暗道:三郎難不成知道月寧的事?

如是想著,他慢慢坐起身來,手指點在案上,觀察李衍的反應。

李衍依舊神色淡淡,只是歪過頭,對上他審視打量的目光,溫潤的面孔閃過一絲猶豫,很快恢覆平靜。

“成周,我的確顧慮重重。”

他合上眼皮,聲音低沈卻又無比清晰地砸到孫成周耳中。

“然給了自己許久的時間去考慮,還是未能拿定主意,或許是我足夠卑劣,或許是我太過圓滑,總想著事情一定要有最完美的走向後,才能開始行動。

對於阿寧,我足夠謹慎,卻也知道可能會求之不得。”

“你繞來繞去,究竟說的是何意思?”

孫成周喝了大盞醒酒湯,頗是不耐。

“後日上元節夜,你幫我帶阿寧出來,我有話與她說。”

......

上元節日,傍晚開始下起小雪,夾著雨珠,絲絲縷縷落在地上,屋檐,還有沿街兩側掛滿燈籠的樹木,雕欄。打眼往外掃去,盡是明媚如晝的煙火,形狀各異的花燈,火樹銀花,璀璨生輝。

小淮河的河面上,依稀有不少蓮花燈順流直下,饒是這般清冷的天,出門看花燈的人卻依舊熱鬧熙攘,摩肩擦踵。

孫成周弄丟月寧,亦是在十幾年前的上元節日。

故而他今夜分外留心,總是跟在她身邊不肯走遠,有時月寧往脂粉鋪子進去,他也跟著一起,唯恐一閉眼,月寧又走丟了。

到了約定的橋頭,孫成周把月寧送到拱橋上後,瞥到李衍走來,便找了個說辭,讓月寧在此等著,自己擡腳去了前面攤販處。

李衍站在橋下,人來人往的熱鬧中,月寧就站在原地,她身量纖纖,披著一件厚實的狐裘氅衣,兜帽上的雪白絨毛隨風浮動,又因空氣裏飄灑的雪花變得漸漸濡濕黏膩。

她轉了個身,似乎在尋孫成周的身影,迎著燈光,半空灑落的雪仿佛鍍了層淡淡的光暈,徐徐打在她緋紅色的氅衣上,她兩手攏在胸前,舉起往嘴邊哈了口氣,又跺跺腳,顯然有些著急了。

擺滿各式面具的攤販前,裴淮拿起一青口獠牙的面具,舉到眼前,那面具猛一看去很是猙獰駭人,他透過面具的眼睛,冷眸慢慢掃過眼前的光景。

揚州城的熱鬧與他無關,盡管每個來往的人臉上都洋溢著歡笑,可他們從自己身邊經過時,於他而言不過是一具具行屍走肉。

他低頭,忽然楞住,旋即飛快地擡起頭來,扯下面具,目光移到方才掃過的一隅。

萬千煙火自橋面轟然竄到半空,綻開無數流光溢彩。

那擁擠異常的橋頭,如白晝般明亮耀眼,橋上的人因為煙花而雀躍歡喜,那麽多人,他獨獨看見一道清麗婉約的身影。

緋紅色的氅衣,裹著婀娜柔軟的身子,縱是帶著兜帽,他仿佛能看見陰影中微笑的面龐,她正看向自己。

唇是彎的,甚至向前挪了兩步,覆又站定腳跟,微微側著腦袋瞪圓了眼睛,不知從哪刮起一陣風,徑直將她發間的兜帽倏地掀開。

露出的----

是在他夢中,出現過千百回的一張臉!

裴淮腳步虛浮,胸口如同痙攣般抽搐著疼痛,他盯著她的臉,不敢閉眼,那身影清晰的比過每一次在夢中出現的情形,她對自己笑著,眼眸盡是暖意。

裴淮忍不住往前走了步,唇瓣輕顫,吐出的兩個字瞬時被風吹得支離破碎。

“月寧。”

隔了那樣遠,她卻聽到了似的,歡快地往前迎了幾步,顧不得戴上兜帽。

裴淮眼睛被水意暈染,面前的一切仿佛重影一般,他眨了眨眼,又趕忙擡頭。

便見一身穿雪白氅衣的男子,自階下匆匆上去,站在月寧跟前。

月寧仰起脖頸,因被男子擋住,看不清此時她面上是何表情,只見那男子拂去她發間的雪花,又握住她的帷帽邊緣,小心翼翼給她戴好,兩人對視了片刻,男子似乎說了什麽,月寧低下頭去。

裴淮渾身僵硬,五指緩緩攥住腰間的佩劍,骨節捏的咯嘣作響,長劍離開劍鞘半寸,薄而光滑的劍刃折出幽冷的光。

裴淮死死望著橋上兩人近乎親密的舉動,眸色愈發陰鷙,他想提劍斬了那男子,然後把那該死的人抓過來,問問,問她緣何待自己這般狠辣無情。

可他動彈不得,眸光閃爍的時候,橋頭上那兩人忽然不見。

指骨噌的一聲鳴響,長劍歸於鞘中,裴淮這才回過神來,疾步逆著人群往橋頭上走,居高遠眺,他惶惑地放眼望去,四下都是不斷往來的人群,此起彼伏的煙火,哪裏還能看見那人。

夜幕被染的璀璨紛呈,裴淮像是瘋了一樣,穿梭在揚州城的街道,目光如血,陰惻而又執著地掃視每一個身穿緋紅氅衣的女子。

整夜,直到臨近天明。

他坐在客棧的臥房中,冷冷與藏匿的暗衛吩咐:“去查,是死是活我要看見她。”

成國公府門前,裴淮提著劍在對面盯了半晌,嘴角莫名勾起笑意,渾身卻是冷的血液凝滯一般。

成國公府孫二姑娘,魏國公府李三郎,他還送了一把紅玉如意,祝他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來著。

何其可笑啊!

等了三日,終於等到孫二姑娘的馬車出門。

月寧要陪母親去太清觀上香,今兒日頭好,又是連日來頭一遭晴天,兩人坐上馬車,路上用了約莫半個時辰,便來到城西的太清觀。

太清觀香火旺,母親與一位女冠相識,便在上完香後,讓月寧在偏院等她片刻,自行去往齋房找那女冠敘舊。

母親走後,月寧戴好帷帽,跪在殿中念了少頃祝詞,便聽見外面隱約有些動靜,她側耳傾聽,又仿佛是風吹過翠竹的聲響,窸窸窣窣,與那檐上滴答的水聲混作一團。

她跪立在蒲團上,雙手合在胸口,默默繼續念叨。

而此時的殿外,裴淮將將砍暈兩個侍奉在外的丫鬟。

踏著青石板路,他緩步登上臺階,曲徑兩側的青竹郁郁蔥蔥,劃著他的衣袍彈開弧度,他伸手,將擋在眼前的枝葉撥開,擡眼,看向近在咫尺的殿門。

只一眼,裴淮屏了呼吸。

殿內跪著一個頭戴帷帽的女子,從背影看,纖細柔軟,端正乖巧,她時而低頭默念,時而擡頭對著觀像祈禱,風拂過她的衣裳,將那素白的錦衣吹出褶皺,天青色褙子邊角繡著金線,攏起的發不時從帽紗下散出,纖腰細的只手可握,她拜了拜,起身的一剎,風撩起帽紗。

露出那洗白滑膩的臉頰。

裴淮眸光幽幽,攥住竹枝的手下意識用力一折,哢嚓一聲脆響。

“誰?”月寧警惕地轉過身來。

裴淮嗤了聲,將這段的竹枝信手仍在腳下,自甬道間從容走出。

帷帽下的小臉,幾乎在看見來人的一瞬,變得慘白驚懼。

她往後退了一步,只覺雙膝發軟,喉嚨發幹。

而本該守在殿外的丫鬟,雙雙倒在地上,她想喊母親過來,可齋房據此甚遠,她動了動唇,只覺天旋地轉,面前一片空白。

裴淮停在殿門前,目光流連在那遮著帽紗的面上,反覆逡巡,唇角勾起的輕笑慢慢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則是陰惻惻無法直面的冰冷。

“月寧,”他往前走著,道:“你又騙我了。”

他聲色平常,音調絲毫沒有起伏,就像在說最尋常的話,可骨子裏透出的慍怒勝過以往任何一次。

月寧捏著拳頭,在他跨進門檻的一瞬,禁不住往後連連退去。

他是個瘋子,盡管眉眼極力克制著憤怒,可他眼底的霜冷令月寧無法逼視,她覺得呼吸急促,神經繃的很緊,已經許久不曾有過的感覺,卻在陡然間死灰覆燃。

她拼盡全力想要逃開的束縛感,在他伸手去撩她帽紗的時候,兜頭而至。

“沒什麽想要解釋的嗎?”

手指停在她的帽紗上,斂著森冷的眸色,他低下眼去,如獸般凝望著愕然驚恐的小臉。

“知不知道這兩年多我是如何過來的?”

目光瞬間變得陰戾,猶如薄刃割過月寧的頸項,她想躲,卻被他牢牢困在墻壁之間。

“每日每夜,想你。你呢,有沒有一刻想過我?”

空氣異常的焦灼,風吹動綠竹,擾的人耳畔不得清凈,偏偏那粗重低沈的呼吸聲帶著溫熱的氣息一浪高過一浪的撲到面上。

月寧後脊猛地竄出細汗,手心摳的覺不出疼,她驚慌卻又不斷去想著逃離的法子,每一個都在轉瞬間被否定,腦中的弦繃到了極限,眼看就要斷裂。

裴淮擡手拿下她的帷帽,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低啞著嗓音道:“就這般厭惡我,連話都不回了?”

“我是毒蟲蛇蟻,還是洪水猛獸,你為什麽要躲著我?!為什麽寧願裝死也要避開我?!

我哪裏對不起你!啊?你有沒有心,為什麽就能轉身忘了我,忘了我們曾經在一起的日日夜夜,交/頸纏/綿?!

你怎麽就這麽狠?!”

他血液直沖顱頂,雙手扣住月寧的肩膀,面容冷厲陰狠,似咬牙切齒的盤問,又像一意孤行的斥責。

月寧掙紮,眸中沁著水意,卻不肯與他妥協,“放手!”

裴淮俯下身來,牙齒咬得咯吱作響:“一點點都沒想過我嗎?”

“沒有!”月寧氣急,直截了當地回了他的話。

雙肩被鉗的生疼,他頓了下,忽然又詭異的扯出一抹笑來。

綿密的呼吸聲縈繞在兩人之間,偌大的殿內,這聲音顯得很是壓抑。

他直起身子,將她往後推開。

月寧後脊撞到墻壁,聽見他譏諷的嘲笑:“很好。”

“那我也不必對你有什麽心軟憐惜了。”

月寧攏著衣裳,瞪大眼睛斥他:“這裏是道觀,你想做什麽?!”

“天打雷劈我都不怕,道觀又能如何!”他松了衣領,居高臨下用一種狠戾冷清的目光註視著月寧,淩遲她的每一寸神經。

“你是瘋子。”月寧帶著哭腔,卻不敢大聲呼救,她盼望母親能在此時出現,至少能阻止這瘋子的行徑。

她已經退無可退,身後便是銅塑的雕像。

而裴淮猶如地獄陰鬼,通身上下籠著可怖的侵略感,他垂著眸,一步一步將她逼到銅像前。

握著長劍的手不斷地顫抖,他一咬牙,將劍□□淩空劈向月寧身後的銅手,銅手應聲斬掉,咕嚕著滾在月寧腳邊。

裴淮忽然轉過身去,長劍嗡的插入劍鞘。

“你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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