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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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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心尖

男人穿著粗布麻衣, 黢黑的臉上唯獨眼睛灼亮逼人,左臂捆著紗布,洇出猩紅的血跡, 右手端著個粗瓷大碗,碗裏盛著黑乎乎的藥汁。

單聞味道, 別覺得沖鼻。

月寧蹙眉打量他, 忽然詫異地往後退去:“你是,你是船夫!”

男人擡起眼眉, 濃黑的瞳孔閃出譏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裴淮射偏的一箭,讓他假意翻身掉進水裏, 憑著十幾年在水上行走的功夫,想要借此遁走根本不在話下。自然,他借水勢旋渦很快尋到月寧, 將其藏身在此,沿江一帶皆有官兵搜尋,若要脫身, 不能再走水路。

“你為何綁我?”

月寧腦中快速將事情始末連通貫穿, 船夫是哥哥找來的,應是他的人, 可若真的是,又怎會將她綁到此處。

她想起臨別時哥哥身上的冷梅香氣, 清眸微動, 擡眼警惕地望向男人。

若哥哥去找晉王之時, 房中已有人躲在暗處, 那麽哥哥身上的香氣,便是來自窺視人所有,他與晉王便會知道那夜是月寧離開的日子。

他, 怎麽可能是他?

端方儒雅,芝蘭玉樹,饒是前世兩人相處一室,他也從未做過任何逾矩行為。

若有似無的冷梅香,難道只是巧合?

月寧心亂如麻。

男人端著粗瓷大碗蹲下身來,把手往前舉了舉:“既然要走,還留著他孩子作甚?”

月寧吸了口冷氣,愕然看著他洞察一切的眼睛,“你是哥哥的人。”

“先把藥喝了。”男人不回答她,卻把碗沿懟到她唇邊。

牙齒被壓碰碗沿,月寧拼命掙開桎梏,喘著粗氣扭頭追問:“哥哥為何要這般對我,為何要害我?”

男人肘腕搭在膝蓋,碗裏的藥撒出來少許,他眉眼沈了三分,嗤笑道:“未嫁的姑娘,再帶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宋公子是為你著想,不想你這輩子都被拖累。”

“你喝完藥,明兒一早我帶你坐馬車往南去,水路不能走,裴二郎正發了瘋的尋你,江上的撈屍人每日都被抓著下水撈人,若找不到你,他大約是要把這江攪翻個。”

“哥哥在哪,我要見他!”月寧氣急敗壞的沖他喊,嘴角已然染上湯藥的苦澀,她掙紮著往後連連退步。

男人也不阻攔,像是看她做最無用的反抗,最後還得乖乖認命。

“你再鬧,藥就涼了。”

冷靜無瀾的話音剛落,男人強行攥住她細小的下頜,拇指猛一用力,撬開嘴後將那碗湯藥悉數灌進她嘴裏。

月寧仰著脖頸,被嗆得眼淚溢出,她想低頭,想吐出來,男人卻始終不松手,直到看著苦藥從她喉嚨滾落,他甩開手,起身往麻衣上擦了擦。

月寧去摳嗓子,想嘔出來。

男人冷笑著看熱鬧一般:“別費苦心,這藥入喉便起作用。”

“你且在此等著,明兒我套好馬車便來接你。”

暖光被閉合的門封在外頭,陰黑的房間裏,潮濕溽熱,被捆縛的雙手仿佛僵麻,月寧背抵著墻壁,腹中傳來隱隱痛感。

起初像是針紮一般,後來猶如被人扯著腸子,她蜷曲著雙腿,將自己團成一團,豆大的汗珠沿著面頰滾落,又冷又疼,像被人關在冰窖之中。

男人不會是哥哥的人,餵藥更不會是哥哥的授意。

方才她順著男人的意思接話,也只是為了保全性命。

宋星闌根本不知她有孕的事,而能知曉此事,又不打草驚蛇的,只能是曲江別院的人,會是誰。

她本就做的隱蔽,連月事帶都借以偽裝,沒人知道才對,即便是別院的下人,又有誰能隔空診脈,知曉她有了身子。

疼痛讓她意識混亂,方暈厥過去,似乎又被神經撕扯著叫醒,反反覆覆,直到天下起細雨,淅淅瀝瀝淋在屋檐。

她終於撐不住,僵躺在角落,陷入深沈的昏死之中。

馬車壓著積水路面行走,下了半宿的小雨,臨近天明轉大,天地間仿若連成銀白。

月寧迷迷糊糊聽見有人說話,緊接著馬鼻打了個嘯,躺平的身子失了平衡,不受控制的往前翻倒。

她嚇了一跳,倏地睜開眼來。

手腳的束縛已經解除,所處之地是古樸的馬車,除了一張席墊,一條毯子,再無旁物。

小腹已經沒了疼痛感,她低頭看了眼腿間,只有少許血的顏色。

有人掀開簾子,月寧順勢看去。

男人乜了眼車內,信手扔給她一件粗布麻衣:“換上。”

“等等!”月寧想問孩子,可話到嘴邊忽然又急急收住,她默默坐回去,“無事。”

雨下的很大,耳畔都是嘩嘩的水聲。

月寧邊換衣裳,邊回想昨夜之事。

愈想愈覺得古怪,若真想給她下胎,在發現沒成功的時候,便該再給她灌下一碗,除非,男人伊始打的主意便不是落胎,而是讓胎兒在腹中受損....

月寧驚得渾身發抖。

擡頭,男人又掀開簾子,抓起她換下的衣裳往路邊的草叢扔下。

馬車深一下淺一下繼續行駛,月寧不敢外漏半分情緒,為今之計,她只有繼續裝傻,裝作一切都是哥哥所為。

她不知道這個男人究竟要拉著她去哪,最終目的又是作何。

過了三個渡口,傍晚時分,雨小了些,牛毛似的灑落下來。

他們來到碼頭,此處已經過了裴淮設下的搜尋範圍。

換成粗布麻衣打扮的月寧,走在男人身前,登船的渡口,來往行人很少,又是雨天,兩人走到甲板上,忽聽岸上一聲大喊。

“把那兩人攔下來盤查,快!”

說時遲,那時快,男人抓住她手腕調頭就想跑,月寧避了下,他惡狠狠地跳上前來,不由分說拽住她胳膊就往水裏跳,月寧不肯,拉拽間,官兵越來越近。

男人氣的厲聲叫道:“我已完成你哥的囑托,往後你是死是活,都跟我無關!”

撲通一聲,他身手極好,縱身躍進泛著漣漪的水面,五六個官兵跟著跳下去抓他,卻都很快無功而返。

下著雨的江水,又涼又悶,進水後視線根本不清楚。

月寧被人扣在碼頭。

她聽見有官兵與人吩咐:“回京稟報裴二公子,便說發現疑似之人。”

....

裴淮站在雨中,瘦拔的身軀筆直勁挺,他面前站著方才扣押月寧的官兵,那人低頭與他細細回稟男子跳水經過,以及逃走前,與月寧留下的話。

他擺了擺手,官兵躬身退下。

月寧看著他站在原地,雨絲打濕他的頭發衣裳,連同握劍的手,他一動不動,仿佛僵住了似的。

忽然,他擡眸,兩人的視線透過層層水霧交織在一起。

月寧攥了攥手,咬牙別開臉去。

他素來聰明,佯裝將兵力放在江面碼頭搜尋,暗地卻在官道設置了重重眼線,方才便是發現途中丟落的衣裳,故而才會及時將人攔停在碼頭。

直至此時,月寧才明白男子的用意。

他處心積慮做下所有事情,無非為著在最後關頭讓月寧暴露,讓裴淮發現她行跡,強迫帶她回去。

然後,她有孕的事情再瞞不過。

月寧根本不敢想下去,若裴淮知道她有了兩人的孩子,定會要她生下來,而昨夜她被人灌了藥,孩子大抵是有了病癥,不能生。

可裴淮會信嗎?

他會覺得自己是瘋子,他不會信自己的話。

月寧急的不知如何是好,低頭瞥見房中有長條案,她一咬牙,閉眼沖著那條案撞去。

沒有如期的疼痛,整個人被裴淮攔腰提起。

月寧去抓他手背,裴淮似無知覺一般,莫名其妙看著她,又將視線移到條案。

不過片刻,他眼中閃過驚駭。

目光,倏地落到月寧小腹。

“放開我!”月寧指甲嵌進他手背,又抓又撓,眼睛只盯著長條案角。

裴淮提著她,手臂往上挪動,正好勒在溫軟。

月寧臉登時緋紅,啐道:“松手,你為什麽就不能放過我,我們何苦鬧成如此模樣?!”

“放過你,誰放過我。”裴淮冷冷淡淡,落下話後,又道:“你別動,我松手。”

月寧悶不做聲。

裴淮當她答應,便慢慢松了桎梏。

誰知月寧腳剛落地的剎那,人就直直往桌角撞去,裴淮來不及阻擋,伸手將她往旁邊撥了把,便見她小腹擦著桌角刮過,人失去平衡栽在地上。

“來人!將大夫請進來。”

原是怕她落水染病,故而裴淮身邊一直帶著大夫,現下看來,她好的很,竟還有力氣去尋死。

不,不是尋死,更像是想殺人。

裴淮肅冷著臉,幽冷的眸底沁出薄怒,他像拎小雞一樣拎著月寧放在自己腿上,反手剪了雙臂握在掌中。

“你最好不要..不要像我想的那樣。”

他忍著憤怒,聲音止不住的發抖。

大夫很快進來,只擡眼看了下房中姿態,便很快低下頭。

裴淮嵌著她左臂遞到大夫跟前,冷聲命令:“把脈。”

不過片刻,大夫低頭往後一撤,道:“娘子已有兩月身孕。”

完了。

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月寧渾身卸了勁,軟軟地往下一塌。

裴淮猶不相信似的,穩著聲線問:“可診清楚了?”

大夫如實道:“兩月身孕,千真萬確。”

也就是說,上回她讓人開了活血化瘀的方子,不是為了調理身子,而是為了弄死這個孩子。

裴淮瞪大眼睛,似乎要從她反應中尋求答案。

月寧笑了笑,眼尾洩出幾絲憎惡:“是你想的那般,如何?”

“殺了我吧。”

裴淮眼底通紅,咬牙切齒的回瞪著她。

在將人找到之時的歡喜陡然被憤怒掩蓋,整個胸腔皆被浸滿怒火,他急速喘氣,好像只有如此才能控制住想掐死她的決心。

“很好。”

他忽然扯出笑,“你不想生,我偏要你生下來。”

“瘋子!”

月寧很狠踹在他腿骨上。

“給她開服安神保胎湯,回京途中,最好別讓她起來鬧騰。”

“裴淮,你放過我吧,這孩子不能生,他不健康,若生下來很可能是殘的....”

“不許你咒我的孩子!”裴淮睨她一眼,“你知道宋星闌如今是何情形?”

“你把哥哥怎麽樣了?”

“想知道,就給我好好吃藥,好好保胎,你敢殺我孩子,我便敢用狠辣百倍千倍的手段弄他!”裴淮想起方才官兵回稟的話。

怒火讓他失去理智。

“孩子被灌了藥,不能生!”月寧無力地解釋,淚珠濕了臉頰,她覺得仿佛有張網子密密麻麻將她籠在其中,絕望而又毫無辦法掙脫。

令人窒息的壓抑。

裴淮捏著她手腕,仿若要掐斷一般:“是宋星闌備下的藥?”

“不是,不是我哥....”月寧沒有說出那人名字,裴淮不會相信,只憑一縷冷梅香氣,他怎麽可能相信裴景會是幕後黑手。

裴景,在裴淮心裏無異於神明般的存在。

而且,他沒有行事的理由。

別說裴淮,饒是月寧也覺得難以相信。

“裴淮,求你,別逼我。”

“下去開藥,煎好後送進來。”

......

雨水將整個天空浸染一新,烏青色的雲沿著馬車一路跟隨。

月寧坐在角落裏,始終低垂著眉眼不說話,她身上還穿著粗布麻衣,發髻松散的攏在腦後,臉上還掛著淚痕,唇瓣抿起,自上車後,她便再也沒同裴淮說過一句話。

裴淮亦沈默地坐在靠近簾邊的位置,他長眸輕挑,望見她蹙起的眉尖,還有刻意側著避開自己的身體。

馬車在半道停下,大夫送進藥來。

裴淮單手將藥遞到她面前,面無表情說道:“喝下去。”

月寧抱著胳膊,眉眼中露出憤怒和戒備。

“別逼我動手。”

聞言,月寧朝他瞪去憎恨的目光。

裴淮順勢把藥碗放在她手裏,懨懨道:“喝吧,喝完睡一覺,明日晌午就到京城了。”

月寧渾身劇烈顫抖,她端著藥碗,忽然朝他狠狠砸了過去。

裴淮沒動,掀開眼皮冷冷望著她呼吸急促的胸口:“解氣了?”

他擡手抹了把臉,藥的苦味滲進嘴裏,指肚上沾了汙臟,他掏出帕子仔仔細細擦凈每一根手指。

“阿滿,讓大夫再去煎一碗端過來。”

“裴淮,你想要孩子,你去跟你妻子生,何必非要折磨我。

我說過,這孩子生下來就可能是殘....”

“閉嘴,”他往車壁靠去,低喘著聲音又道:“你好好喝藥,待生下孩子,從前的事,我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裴淮,你自己信嗎?”月寧哭笑不得,“你早就不是當年的裴淮,我又怎能還是曾經的月寧,即便裝出乖巧恭敬的模樣,心裏到底含著怨懟,何必自欺欺人。”

“你知道往後四年會發生什麽,也知道該如何應對晉王和他的門客,至於哥哥,你想殺就殺,想留就留,不必再惺惺作態的要挾我。”

“你看得住我一時,卻不能時時看的住我,我不要這個孩子....”

裴淮冷眸掃向她的面容,嗤了聲:“你若不提醒,我倒忘了,別院那些不長眼的下人,合該大棒子打死!”

“尤其是雪禾。”

“你有沒有點人性。”月寧擡腳想踹他,卻被裴淮一把攥住腳腕。

“我有沒有人性我不知道,你沒有人性,我清清楚楚!”

......

雪禾看見她回來,小臉慘白著迎上前去,天知道她經歷了什麽,被發現躺在榻上時,裴淮險些當場屠了她。

月寧跟她天生八字相克。

墨玉閣一切如舊,所有下人被集中到院子裏,低頭弓腰等裴淮訓話。

月寧本想站在房中,卻被他強行帶出去,與他立在一起。

“自今日起,小廚房一應吃食需得更加謹慎,送去墨玉閣之前,由管家和雪禾事先查驗,若出了岔子,拿命來換。”

眾人戰戰兢兢道了聲是。

裴淮又道:“知道她是誰嗎?”

雪禾摩搓著衣角偷偷拿餘光去掃。

月寧站在那,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

“她是爺放在心尖的人!”

話音剛落,不只是月寧,整個院子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嘆。

“誰要是讓她跑了,爺就要誰的命!”

“是!”

....

夜裏,裴淮宿在墨玉閣。

膳房開著門,小廝捧著精美清淡的菜肴魚貫而入。

待他們擺好之後,雪禾將屋裏的熏香依照裴淮吩咐,換成安神香,又帶著丫鬟仔仔細細把屋內所有角落盤查一遍,找出來幾包特殊的香料,呈交給裴淮。

那人舉到半空,故意讓月寧看見,隨後扔給雪禾,道:“拿去焚毀,若有下次,就別活著見我。”

雪禾眼睛一熱,嚇得忙攥緊袋子退了出去。

裴淮手指纖長且骨節分明,他低眉夾了箸魚肉,放到月寧碗中,直起身子悠悠說道:“吃吧,別餓著孩子。”

月寧笑了下,眼眸紅紅:“你有沒有想過,去找大夫看看。”

裴淮哦了聲。

“你得了瘋癥,你知道嗎?”

“得便得了,”裴淮不以為意,又催促:“吃魚肉,清蒸鰣魚,味道鮮美至極。”

“你囚我於此,早就成了一份執念,你不在乎我心裏想什麽,哪怕我每一刻都想著逃離,你卻總能假裝不見。

你以旁人性命相要挾,不過因為你內心恐懼,找不到可以發洩的出口,試問從前的裴淮,何曾以此為手段,何曾強迫過她人?”

裴淮乜了眼,擱下箸筷看著她。

“你還是裴淮嗎?”

月寧最後一句,問的輕柔小心。

“說完了?”裴淮支著額頭,揉了揉太陽穴,“說完就趕緊吃飯。”

他瞥了眼她小腹,又將雞筍絲夾進她碗中。

月寧渾身直打哆嗦,在她據理力爭之時,對方卻輕飄飄忽視她所說的一切,仿佛全是無理取鬧。

這種硬拳砸在棉花上的無力感讓她挫敗憤怒!

“你聽不明白麽,我不喜歡你,哪怕從前喜歡過,現下也都變成厭惡煩恨,一刻都不想同你多待,你知不知道我吃不下?

我不停地犯嘔,只要想到要生下這個孩子,我就惡心。”

裴淮望著她,唇角扯出詭笑。

“你笑什麽?”月寧頹坐在圈椅上,寬袖露出一截纖細瑩白的腕子,她呼吸急促,小臉緋紅,氣急的出了一身汗,黏糊糊的濕透衣裳。

“吃飯吧。” Ding ding

月寧倒吸了口氣,擡腳轉身爬上床,將衾被往身上一拉,蒙頭蓋了起來。

那人的聲音徐徐傳出。

“你生下孩子,我放你走。”

月寧掀開被衾,坐起來看向他問:“若孩子是...”

“你若再敢咒他,我就反悔。”

.....

翌日早朝,太子與晉王一黨當堂對峙。

文帝掃了眼遞上來的折子,其中五道是太子的人所上奏,均是彈劾兵部侍郎,大理寺卿,還有監察禦史的奏章。

其中罪行深者,貪墨屯田,侵占皇莊,欺壓魚肉百姓,不仁不義不作為。

晉王據理力爭,分辯的同時又將矛頭直指太子一系,兩方頭一回明目張膽在朝堂起了爭執。

向來文雅的太子,為著身後百官,唇槍舌戰毫不示弱。

他博學通透,比那貴妃生的晉王不知強上多少,又加之有形勢所逼,他步步不讓,直晉王辯的無還手餘地。

明眼人看的真切,太子是要拿出監國的威望來了。

待那幾名大臣將奏折證據一一呈上之後,被彈劾的官員無不嚇得雙腿發軟,尤其是侵占皇莊,貪墨一罪,一旦裁定,便是革職殺頭。

晉王頻頻擦汗,餘光狠戾地望向站在旁側的裴淮。

京城中他屢次被斬斷眼線,追查過去竟找不到幕後真兇,抽絲剝繭再查下去,連遠離京城的靈州也受到重創。

雖無實證,可他認定是裴淮所為。

何況他自去年起便頻繁出入東宮,一個不問朝政的世家子,忽然就關心起朝局來,簡直匪夷所思。

“此上述五人,罪行昭昭,望陛下明察!”

旁人也便罷了,文帝早已暗中尋好補位之人,只有大理寺卿,是他不曾想到的。

原也是從刑部提拔過去,年紀不大,做事很是幹練。

既已如此,他不動聲色乜向眾人之中,身姿挺拔面容俊美的裴淮身上。

“交由刑部陸尚書全權主審,審理完畢,將案件直接呈於朕前。”

“父皇,兒臣以為,不若交由刑部與大理寺聯合審理,以彰顯公正公允。”晉王做最後的掙紮,若果真進了刑部,陸炳全是陸文山他爹,誰都知道陸文山跟裴淮穿一條褲子。

便是無罪也會造出罪名,何況這五人牽扯甚深,若咬出什麽見不得人的,那後果不堪設想。

文帝思量了半晌,點頭道:“晉王所說極是。”

晉王稍稍松了口氣。

又聽文帝平地一聲驚雷,震得他五內顛了個個兒。

“即日起,裴淮升擢大理寺少卿一職,協助陸尚書共同審理此五人案件。”

裴淮拱手上前一抱,沈聲道:“微臣接旨。”

涉案之人,定是保不住了。

下朝後,晉王便暗中派了人手出去,吩咐將知曉內情的大理寺卿滅口。

剛吩咐完,便見裴淮自高階走下,可謂精神煥發,神采飛揚。

晉王嗤了聲,負手站在原地等他。

裴淮目不斜視,直到跟前才被晉王叫住腳步。

“最年輕的大理寺少卿,裴二郎,你前途無限那。”

“晉王殿下,你別動。”裴淮忽然皺起眉頭,眼睛看向晉王臉。

晉王被他唬的果真不動,只以為是有什麽東西黏在額上,誰知裴淮盯了少卿,嚴肅說道:“晉王殿下印堂發黑,怕是流年不利那。”

“你!”

說完,裴淮一甩衣袖,撣了撣袍子,闊步往前追上陸文山。

兩人約著徐遠去了教坊司。

自打禮部尚書在獄中懸梁自盡,陛下終止盤查之後,教坊司有一段日子沒甚動靜。

未免打草驚蛇,裴淮並未將那線人慧娘抓獲,而是由著她在教坊司傳遞消息。

前兩日,慧娘又有了動作。

徐遠給三人斟酒,倚著美人靠看樓下熙攘來往的人群,嬉笑道:“聽我爹說,晉王下朝後氣的叫了府醫,他不是慣會裝傻充楞嗎,怎麽這會子不裝了。”

陸文山摸著酒盞,瞟了眼裴淮:“總覺得你近幾日殺氣甚重。”

晉王勢力一敗再敗,眼見著東宮擁護者越來越多,陸文山卻不似徐遠那般樂觀,越是這種關鍵時候,越該靜下心來走好每一步。

自古以來,功敗垂成者不在少數。

“別把晉王逼太緊了。”

裴淮笑,“我還嫌逼他不夠緊,不能讓他狗急跳墻。殺氣?殺得就是他的銳氣。”

前世晉王聯合貴妃逼宮謀反,鴆殺文帝,又在同一夜裏屠戮東宮,淮南侯府,裴淮看了眼陸文山,心道:你若是見了晉王殺你全家的模樣,你不定比我更加嗜殺。

“慧娘那邊見了殺手,想來是要滅口,徐遠,這事你盯著,大理寺卿若死了,往後你也不必到教坊司喝花酒了。”

“大理寺的事,不該你去管嗎?”徐遠不樂意,哼哼著灌了盞熱酒。

裴淮掀起眼皮,徐遠立時認慫,兩手一拍桌子:“成,聽你的!”

喝到半途,陸文山狀若無意聊起青松堂來。

“昨日我去書肆,看見你娘子在脂粉鋪子同旁人起了沖突,貌似是公主府的下人出門采買,橫沖直撞說了幾句重話,我瞧著你家大娘子悶不做聲,受了委屈,你回去少不得要安撫幾句。”

裴淮斜睨了眼陸文山,陸文山別開視線,其實他沒說後頭的話,顧宜春受氣後,忍著淚直走到河邊無人處,才扶著柳樹小聲啜泣。

他遞了帕子給她,至今他還記得她哭泣的模樣,通紅著鼻尖,眼睛也濕漉漉的。

裴淮捏著杯盞轉了圈,忽然起了個怪念頭。

陸文山斯文端正,顧宜春品貌上乘,兩人若是能在一塊兒,倒也不失為一段佳話。

他如是想著,看待陸文山的眼睛裏,便多了幾分期許。

深夜,裴淮難得回了趟青松堂。

顧宜春還未睡,正讓巧雲收拾床榻,見他回來,顧宜春福了福身,溫聲喚道:“郎君可是要在房中安歇。”

裴淮坐在花梨木圈椅上,衣服裏帶著教坊司的酒氣和花香,他擡手讓顧宜春坐下說話。

“明兒在萃仙居唱堂會,請的是有名的南曲班子,我包了個房,你去了只管報我的名號。”

顧宜春愛聽戲這事兒,裴淮還是從陸文山嘴裏得知。

郎有情,妾有沒有意他不知,若能撮合兩人,他倒覺得很是痛快。

顧宜春腮頰一熱,道了聲:“多謝郎君。”

裴淮就起身準備離開。

顧宜春喚他,裴淮扭過頭,納悶的看著她走來。

“我白日裏做了盒點心,清甜解膩。郎君若要去別院,便一同帶過去吧。”

月寧懷孕的事,裴淮與她親口說過。

她心裏雖不高興,可木已成舟,她只得咽下苦楚,回顧家時也只說一切都好,夫君和公婆待她也極好。

事實也是如此,除了夫妻之實,侯府把能給她的偏愛都給了。

她不是不知足的人。

裴淮嗯了聲,接過巧雲遞來的點心盒子,又道:“回去吧,外頭冷。”

曲江池畔有人花錢請了耍龍的隊伍,不知為了討哪家姑娘歡心,各種雜耍輪番上陣,最後更有萬千煙火噌的竄到半空,轟然炸開。

炎炎夏日,煙火將人的心裏烘烤的愈發炙熱。

步入墨玉閣,風扶起簾幔,隱約可見屋內燃著一盞燈燭,搖曳著昏黃的影子,投出讓人暖心的顏色。

裴淮攥起手,推門進去。

月寧已經安歇,裹著被衾縮在角落裏,像貓兒一樣。

說到貓兒,裴淮想起青松堂的歡歡,那是只沒有良心的貓,自打被月寧遺落在院子裏,顧宜春就將它仔細餵養起來。

如今歡歡肥的跟團子一樣,雪白雪白的肉團。

他坐在塌沿,低頭看見她小臉蓋在被衾下,幾乎遮了半張,只餘出眼睛以上。

裴淮伸手,想替她扯開被衾,誰知月寧忽然被驚嚇到似的,猛地抖了下,細白的手指死死捏著被沿。

原是在裝睡。

“手怎麽了?”她小手白凈,手背紅腫了一片,像是發膿了一般。

月寧不說話,咬著牙根繼續裝睡。

裴淮笑了下,起身去往對過檀木小幾,幾案上擺著一盒白玉膏,他拿到手裏,折返回塌前。

然後捏著她腕子將那只手提了出來。

從手腕到手指,半邊都通紅發腫,約莫是被什麽蟲子咬到。

雪禾進門送了趟溫水,裴淮才知,她晌午去院子閑逛,走到陰涼處時,被樹上掉落的刺毛蟲蟄到,登時就又紅又疼,偏她不讓說,也不請大夫,就那麽幹熬著。

裴淮擡起眼皮,摳了塊白玉膏放在手心,揉開後小心翼翼塗在她傷處,那蟲子蜇人厲害,輕易不見好。

幼時他拿著玩,也被蟄過。

塗完後,月寧默默把手縮回去,覆在枕面上。

長睫輕輕顫動,卻還是不肯睜眼。

裴淮低頭,嗅了嗅頸間的衣領,走了一路,還是能聞到酒氣,還有隱隱的脂粉香氣。

他直起身來,徑直開門去往凈室去。

人一走,月寧倏地喘了口氣,隨即睜開眼來。

誰知剛睜眼,那人忽然調頭回來。

四目相對,月寧怔楞著不知說什麽。

裴淮笑了笑,漫不經心道:“等著,我去沐浴,過會兒就來陪你。”

哢噠一聲,他倒退著合上門。

月寧捏著拳頭,來不及趿鞋便匆匆去到門口,將那門栓關好後,試著拉了拉,這才回去重新躺好。

然而,剛躺下要睡著時,聽見支摘窗發出吱呀的輕微響聲,她撐著手肘起身,往外一瞧。

裴淮一條腿剛邁上窗沿,手掌抵在窗牖處,聞聲亦擡頭看向她。

想了想,若無其事地解釋道:“門打不開,興許是壞了。”

月寧氣的跌回床上。

興許是顧及她的身子,裴淮上床後再未有別的舉動,只伸手圈過她的細腰,在看不出異樣的小腹處,停了下,輕柔的點在上面。

這夜月寧噩夢連連,睡醒時已是接近晌午,身側人不知何時走的,還將她的被角揶好,塞在身下。

雪禾伺候她洗漱完,又吃了幾口小菜。

月寧看見膳桌上擺置的點心,做的是蓮花狀,中間用蒸熟的蓮子點綴,清香中帶著蓮花的味道。

她吃了幾個酥,竟也不覺得膩。

雪禾鼓了鼓,沒忍住:“姑娘,昨夜二公子特意給你送點心,這心意多好,你也該知道。”

言外之意,養胎期間,您可千萬別再跑了。

你要是跑了,我們小命就沒了。

自然,雪禾不敢說出口。

吃完飯,月寧又去院子轉悠,她總覺得心口悶。

就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喉嚨,總也透不過氣,思來想去,她把癥狀歸結到裴淮身上,心思郁結,便是吃再好的膳食,也無福消受。

走到昨日被蟄的地方,卻見那一片樹蔭沒了,茂密的枝葉被砍得只剩樹幹,光禿禿甚是可憐。

月寧驚了下,扭頭。

雪禾咽了咽嗓子,道:“二公子厭惡他們傷了姑娘,這才在清早叫來小廝,命他們一根一根折了扔掉。”

月寧聽得心裏不知是何滋味,待走到水榭之上,雪禾拿來軟枕給她靠在身下。

遠遠瞧著小廝急匆匆趕來,滿頭大汗地低頭稟道:“姑娘,二公子讓人過來接你,說是要去外頭轉轉。”

“不去。”月寧不想跟他單獨相處,遂一口回絕。

雖然這院子悶得慌,可到底不用跟他犯堵。

似乎早就預料到月寧會如何回話,那小廝抹了抹淚,低聲抽泣:“姑娘,你可憐可憐小的吧,我上有老下有小,不能死啊。”

說罷,撲通跪在地上。

月寧心煩地站起來,暗暗道:喪天良的裴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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