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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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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他小口小口的啜飲著茶水,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神色:“這些年來,倒是真的不曾見過比你泡茶手藝更好的人了。”

蘇瓔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凝視著子言的面孔。這是他們慣用的辦法了,從前在天宮的時候,蘇瓔想到藏寶閣外頭去看看,子言不肯蘇瓔就一動不動的看著他。那個時候氣鼓鼓的,一雙眼睛瞪得老大,就是不說話。此刻自然不同了,已然是眉目秀麗的女子,看人的時候也帶著幾分涼薄,然而那擔憂的神態卻沒有絲毫的改變。

“我在曼陀羅陣裏頭下了封印。”子言的神色有些愕然,那一刻,記憶裏那個天真的少女似乎與此刻的女子重疊在一起,原本打算接過的那些話,此刻也不由自主的說了知道,“那座陣法多年來全由伽羅一人支持,不知道怎的,在你走後她的力量迅速衰退,趁著那個機會,我將她封印在了曼陀羅陣之中。”

“你封印了伽羅?!”蘇瓔霍然擡起頭來,臉上滿是震驚。

“在我動手的時候,她其實並沒有反抗。”子言微微皺起眉,向來對這件事也有些疑惑,從西天極樂世界派來鎮守曼陀羅大陣的欲色天主,怎麽會忽然之間實力虛弱到那個地步?

“或許……是她自己不想反抗吧。”蘇瓔恍惚的像是明白了什麽,一念起,則萬法生滅。伽羅說的對,她的緣分並沒有結束。即便那個人已經死去了,他的身影也是她命中不曾勘破的劫數。

子言說封印她的時候,伽羅沒有心神反抗之意。或許那個時候,她是真的倦了,所以幹脆就任性那一回,不管不顧的任憑自己被人封印在了曼陀羅陣之中。

“你們呢?這段時間,恐怕你們身上發生的事也不少吧。”子言語氣不善,神色也變得凝重起來。他雖然在封印伽羅的時候耽擱了一些功夫,但是緊趕慢趕還是追上了這兩個人,可是幾乎一眼就能看出,他們似乎都受了重傷的樣子。

他的聲調不高,子言很少疾言厲色。然而這樣不動聲色的看著自己,蘇瓔也有些覺得不安。畢竟數百年來,子言一直都以一個兄長般的身份關懷著自己。

“我們在寧相江遇到了伏擊,龍虎山那群道士不知道怎麽會領悟了兩儀微塵陣。”

“兩儀微塵陣?”這次就連子言都皺起了眉,有些失聲的說道,“那是教祖布在藏寶閣前的陣法,怎麽布陣之法會被凡間的人知道?”

蘇瓔倒是不太關心這個,緩緩說道:“龍虎山的教祖張天師一直以來都勤於來往兜率宮,想必是門人弟子偶有跟隨師祖前來,偷偷留傳出去的也不足為奇。”

“難怪我趕來殷國的時候,在寧相江附近就失去了你留下的印記。”

“一路匆忙,那個時候我一直都在昏迷之中。”蘇瓔解釋道:“頤言也不知道你我之間的聯絡方式,也虧得你能一路找到這裏來。”

從寧相江失去了聯系之後,子言自然心急如焚。幸虧那只紙鶴找到了蘇瓔殘留的靈力,所以才能一路跟了來。子言也猜出既然他們一路往殷國而來,想必為了能引起自己的註意,一定會留在國度。

“你好好休息吧,無論有什麽事,都等你養好了身子再說。”蘇瓔按下子言準備起身的肩頭,緩緩搖頭:“我們如今都有傷在身,當務之急是養好身體,無論有什麽計劃,都以後再說。”

知道蘇瓔是為了自己好,子言也就不再堅持了。

第二天清晨,蘇瓔才剛剛起身,就聽見了輕輕的敲門聲。

推開門,卻是左右為難的兼淵站在門外。

“怎麽了?”還披散著頭發的蘇瓔蹙眉,側過身讓兼淵進來。

“我在想……那件飛蛾的事。”沈默了一會兒,兼淵打破了空氣中的沈默。

“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只怕是不能善了。”蘇瓔困倦的揉一揉眉心,鏡子裏映出的那個身影竟然叫人有幾分陌生。往昔冷如素雪的女子此刻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眉梢眼角都像是融化的冰雪,一點點軟化下來,化成了泊泊的春水。

“我明白,那個邪魔最近銷聲匿跡,可是越是如此,反而越是讓人擔憂。”兼淵有些擔憂,他們躲在殷國,此刻竟然一點龍虎山的消息都沒有。當日搜尋他們的紙鶴可謂鋪天蓋地,如今卻連一只都不見了蹤影,“我有些擔心我的那些師叔伯。”

蘇瓔怔了怔,一時間沈默了下去。她對龍虎山自然沒有什麽好感,還記得龍虎山為求將自己煉出原形不惜用南明離火想要將自己燒死,甚至連累了憐兒。如果不是她戴著的那對石榴耳墜,只怕早就被燒的魂飛魄散了。那些道士沒有跟過來是最好,至於安危,她更加是不會放在心上了。

“你不必杞人憂天。”蘇瓔對著鏡子慢慢梳著頭發,深深嘆了一口氣:“或許他們不知道我們已經到了殷國呢,況且你那幾個師叔伯功力都不弱,為了對付我又不知道召集了多少門派高手,哪有那麽輕易就被害了呢。”

“我知道你一直都對他們有成見。”兼淵嘆了口氣,“但是……他們到底將我撫養成人。”

“你怎麽會這樣想?”蘇瓔愕然的擡起頭,失笑道:“我的確是不喜歡他們,但是也並非是有什麽成見。如你所說,他們將你養育成人又教你道法,我並非這樣不通情理。”

兼淵像是忽然間回過神來一樣,淡淡的說道:“是我失言了。”

“我知道你在擔憂什麽。”蘇瓔站起身來,如綢緞般的漆黑長發如流雲般披散在身後,“那個妖魔,還是始終沒有頭緒麽?”

兼淵搖了搖頭,神色也越發凝重起來。這件事到底叫人掛念,所以子言養好了精神之後,便和兼淵兩人並肩在四周尋找那個魔物的蹤跡。

然而,即便兩人竭盡全力,卻也找不到絲毫的蛛絲馬跡。似乎在進入湯歌之後,那個魔物也就隨之銷聲匿跡了。

越是如此風平浪靜,反而越是叫人擔憂。

知道此地危險,兼淵曾經勸過墨蝶離開這裏。畢竟不同於從前在青勉,將夜當時被逸辰的執念所束縛,同時又被觀音像鎮壓住了妖胎,一時之間無法作祟害人。當時此行在路上所見所聞,都說明暗處窺探的對手究竟有多麽心狠手辣。

可是墨蝶自然不會輕易這麽離開,她對兼淵的心思,簡直已經到了路人皆知的地步。更何況當初就是在青勉離開了一段時間,回來之後表哥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一般。現在再讓墨蝶離開,她怎麽會甘心。

層層帷幕在室內猶如羽翼一般飛揚,客棧裏不知道有誰在唱一首歌。曲調清婉,古琴聲在喧囂的耳畔響起,就像是滌凈凡塵的一縷風一般。蘇瓔側耳聽了一會兒,嘴角微微上揚,嘆息一般的說道:“除了在延繼海岸之外,我已經很久沒有聽過這樣美的樂聲了。”

“是麽……”兼淵笑了笑,“待你好了之後,我們就再去延繼海拜訪如何?”

“說了這麽多,你還沒說你今天來這裏,到底是想說什麽?”蘇瓔挑眉。

“我想讓子言兄能祝我一臂之力,找到那個妖物。”兼淵緩緩說道:“這件事情,我心底一直放心不下。它到底還有沒有繼續殺人,根本便是個未知之數,如果沒有自然最好,可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蘇瓔嘆了口氣,“這件事情,既然讓我們知道到了,自然沒有放手不管的道理。”

“更何況,子言昨日便已經和我說過了,他不會袖手旁觀的。”

子言做事情一向讓人捉摸不透,他素來便是這樣一個人。在很久之前便是這樣,喜歡不動聲色的坐在一個地方默默的彈琴飲酒。他的心思深沈如海,叫人難以捕捉。但是……這在仙界來說,或許就是他們所說的修為境界吧。

蘇瓔不禁苦笑,所謂的修行,到了最後究竟有什麽意思呢。凡人修仙得道,一開始求的不過是能夠超脫生老病死之苦,但是到了後來才明白,天庭豈是那樣好像與的地方?一百年無甚分別,沒有關系,那就再熬一千年。時間變得毫無意義,而所謂修行的精進,不外乎是一顆心被打磨得石頭一般。

既然成了仙人,就理當脫去貪嗔癡恨,這樣的道理蘇瓔不是不明白,只是覺得……未免叫人太過遺憾。

“子言道長看似為人冷漠,但其實……與小姐倒是最為相配的。”頤言有一日,忽然開口絮絮叨叨的說了起來。

蘇瓔失笑,擡起眉梢掃了她一眼:“你今日倒是難得肯為子言說幾句話,怎的,莫不是收了人家的好處麽?”

“小姐。”頤言白了她一眼,一雙凝碧般的眼睛眨了眨,有些委屈的說道:“子言道長那樣的人,可不見會給我什麽好處到小姐面前來說好話。我可是一心為了你好,從前我覺得宋公子不錯,可是現在想一想,到底還是覺得從前想的天真。他到底是個凡人而已,若真的喜歡上他,實在是件苦差事。他這一世死了,又去尋他下一世,真是永世不得超生。”

蘇瓔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倒轉手中的一柄仕女團扇抵在下巴,似笑非笑的說道:“你從前不是一直覺得子言冷冰冰的,性情十分難以捉摸麽?”

“仙家氣派,理所應當。”頤言回答的倒是理直氣壯。

蘇瓔笑了笑,不欲再說下去。子言自然很好,他法力高強,又和自己同是九天外的人,然而……那又如何呢?他想把自己帶回去,以為那是脫離了凡塵苦海,可是他從來不曾問過自究竟想要什麽。

這世上有些事情,與法力的深淺,壽命的長短其實並沒有關系。

她遇見兼淵之後,才知道什麽叫是劫是緣。

可是與子言,他們知道彼此所有的過往,然而中間到底還差了一些東西。

三清天界數百年的時光,如果真的有那樣的緣分,或許早就該發生了吧。

蘇瓔開始有些明白了,那些紅塵中的癡男怨女,究竟為什麽一定要苦苦的抓住一些東西不肯松手,或許只有那樣,才能證明自己是存在的,才能夠獲取到意義。

九十七章

蘇瓔的唇角勾起一縷淡淡的笑意:“那是紅塵中的事,與我有什麽關系。”

頤言搖了搖頭:“紅塵中的事?小姐,你難道以為自己還是從前那個紅塵閣的蘇瓔麽,就算你再怎麽回避這些東西,事到臨頭,終究還是有必須要去面對的一天。而這一天,究竟還有多久呢?如果此行順利將邪魔從你身體裏抽離出來封入佛骨舍利中,子言道長無論如何都要將你帶回九重天了吧。就算避開此事,你不願回去,可是我們畢竟是妖,而宋公子卻是個修道之人。情愛縱使能夠支撐這一時,但百年之後,他壽命將盡,又可該如何是好?”

蘇瓔原本端茶的手怔了一怔,這些話……就算頤言不說,午夜夢回的時候,她難道沒有這樣問過自己麽?六道之中,原來誰都不得超脫。她自以為身入凡塵可以不然因果,可是到頭來依舊泥足深陷,難以自拔。

然而凡塵百年,她看過了多少的愛與恨。從一開始艷羨凡人的世情百態,到入凡之後所看到的一切,終於也慢慢明白,原來這一切,都不像是她在三清天界所看見的。那些琴瑟和鳴,那些海誓山盟,那些面對災難死亡的剎那,這些凡人所迸發出來的耀眼光芒……在這些使人震顫的表象之後,卻是怎樣的繁瑣與不堪。

凡人有生老病死,又要爭奪財富名位,更有薄情男子拋棄妻子為博紅顏一笑,也有貞潔烈女為死去的丈夫一生孤寡。那些糾纏的愛與恨,卻因為包裹了那些血肉和靈魂,在這一刻變得更加生動而直擊心底。

“我從前聽過一個故事,說是有一條修煉千年的白蛇,為了報答一個凡人的救命之恩,所以為結這一場因果,特意下凡報恩,成為她的妻子。只要為他生兒育女,操持家務,那麽百年過後,她償還了這樁恩情,便可以得道飛升。”

蘇瓔的神色有些恍惚,微微垂下了眼睫,“可是她在這些年裏,卻不知怎的,竟然愛上了那個男子。後來那男人知道了她是妖怪,心底怕的不得了,就躲到一座寺廟裏去避難。”

“那……後來呢?”頤言像是猜到了什麽,嘆了一口氣問道。

“後來……後來那主持便將白蛇鎮壓在了一座佛塔之下,永生永世,不得超生。幸好觀音慈悲,她的兒子又是文曲星君下凡,便讓他考上狀元那一日將她從塔底放了出來。”

“後來人們便說,這真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因為無論是降妖除魔的主持還是報恩的白蛇,甚至是那個心有善念的男子……他們在最後都得道成仙了。”蘇瓔忽然微微笑了起來,然而這一次的笑意裏,卻帶著說不出的譏誚和茫然:“我曾經也曾疑惑,這樣的舉案齊眉,只怕到底心意難平。可是到了現在……”

“我們曾看過比這更加慘烈的故事。”頤言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說道:“世間本就薄情男子更多。”

“是啊……這故事其實算不得出彩,只是叫人心中悵然。那樣的情深似海,到底也在意自己的枕邊人究竟是人還是妖。”蘇瓔一揮手,寬大的袍袖便遮住那一瞬的失神。

“小姐既然知道,那頤言也就不必再多嘴了。”頤言將合攏的窗戶推開,讓早晨還算涼爽的風吹去屋內的沈悶,頓了一頓,她忽然笑了起來:“再不濟,我想宋公子卻是不會在乎這個的。”

蘇瓔笑了笑,白素貞的難處是她的夫君不能接受她是蛇妖,然而……最重要的,是這個麽?那些橫亙在彼此之間的差距,宛如無可跨越的鴻溝,如果一意孤行,到頭來,也難免是要失望的吧。

然而……蘇瓔忽然想起不久之前跟在自己身後想要替那個柳樹妖報仇的女子,她知道他是妖怪,可是在他死了之後,她竟然生出要為一個妖怪報仇的心念來。

如果是在很久之前,或許蘇瓔會勸誡她,讓她忘記一切,從頭開始。可是現在,她已經喪失了高高在上的立場。窗外有風雨欲來,烏沈沈的天色像是要欺壓下來一般。

“不曉得為什麽。”看來頤言是準備跳過這個話題,“我總覺得有什麽大事要發生一樣。子言道長也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呢。”

“是麽,你也看出來了。”

“很少看見他滿懷心事的樣子,而且……他又什麽都不肯說。”

“或許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吧……”蘇瓔斂眉,總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疲倦,她的直覺也告訴自己,子言一定是有什麽事瞞著自己,可是她不想問,也許問了他也不會說。

“小姐,你說以後我們該怎麽辦呢?等你身上的病好了,我們還會繼續再找一個地方,繼續再開一家紅塵閣麽?”

“自然會的。”蘇瓔笑了笑,肯定的說道,然而望著無垠的天空,她的眼中卻露出了一縷惘然。

“小姐會和誰在一起呢,以後有了姑爺,不知道小姐還會不會要我呢。”頤言嗤笑了一聲,她素來的牙尖嘴利,可是這一次,她也不禁悠悠的嘆了一口氣。

“不要胡思亂想了,回去睡吧。”蘇瓔失笑,很少見到頤言也有這樣孩子氣的時候。然而她說出的這些話,蘇瓔總覺得是別有深意。

頤言臨走的時候將枕頭拍的松軟了一些,又吹熄了蠟燭。關上房門的那一刻,她無聲無息的嘆了一口氣。小姐……還是在回避這個問題麽。

那兩個男子,其實都是罕見而優秀的人。可是當這兩個人同時出現的時候,不知道為何,總覺得十分的讓人進退維谷。頤言知道,小姐的心肯定是偏著兼淵的……但是,就像是吹熄了蠟燭的室內一樣,在他們眼前的,永遠都是深不見底的黑夜。

頤言離開之後,蘇瓔並沒有立刻睡去,她推開了窗戶,坐在窗臺上小口小口的喝著清茶。漆黑的長發像是一匹上好的錦緞流瀉而下,蘇瓔微微閉上了眼眸,靠在窗櫳上。

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靜靜的這樣坐著了,看著靜謐的夜色裏傳來的蟬鳴和徐徐的清風,蘇瓔似乎有剎那的走神,望著空無一人的黑暗緩緩嘆息。

她到底活了多久呢,六百年,還是八百年?

真的太久了,從前在上清天界的時候,時間對自己和子言來說,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可是墜入凡塵之後,一切的一切,都變得如此出人意料。

第一次見到兼淵,是在楚國的青勉王都。他那個時候要比現在要稚氣一些,意氣風發的樣子。黑夜中的過往在腦海中一幕幕的浮現,他輪廓分明的面孔,還有那件素白又繡著青竹的長衣。那些細枝末節,此刻在心底竟然無比的清晰。

蘇瓔緩緩笑了起來,她之所以有時候會逃避頤言那些別有深意的問題,是因為跟在自己身邊兩百年,也只有頤言能夠客觀而冷靜的看待這一切。

那些問題,實在是太過尖銳了。

沒有任何人能夠預料到未來究竟是如何塵埃落定,可是在似有似無之中,她卻能看見那究竟是何期悲哀而無望的一生。

在鉑則與他告別的時候,她曾經說過,自此一別,只怕是後會無期了。

可是不久之後,他們卻又再一次在生命的分岔路口再一次重逢。所謂的緣分,真的可以靠一己之力強行截斷麽,還是說,因為人的執念不願就這麽放手,所以……緣分才千絲萬縷,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讓星宿的運行再一次重疊。

風聲漸急,她像是隱約的聞到了一些什麽似的,在混雜的氣味之中,從自己身上傳來的,淡淡的血腥味。

蘇瓔蹙眉,身上的傷勢一日日的惡化,然而代表著被吞噬法力的那條紅線,卻死死的停在了鎖骨的位置,似乎和身軀中的某種力量所對峙一樣。在青勉的時候,將夜也曾經用縱屍的方式控制一個女子,那傷勢,和自己現在的樣子幾乎是一模一樣。

蘇瓔蹙眉,神色在剎那間變得有些凝重起來。

頤言似乎在很久之前就發現了自己身上的這縷紅線,一開始還能隱瞞過去,可是到後來那紅色變得越發鮮艷,簡直就像是被人劃開了皮膚,有血從裏面一點點滲出來了似的。

頤言身子一顫,曾經用不敢置信般的目光看著神色淡然的女子,脫口問過:“小姐,這紅線,到最後究竟會變成什麽樣子?”

“沒什麽事,只是一種烙印罷了。”蘇瓔掩嘴微微笑了起來,然而神色卻是清冷的。頤言擔憂的看著蘇瓔,然而再也不敢說下去。

那道傷痕已經隱隱的說明了什麽,頤言擔憂的眼神還在腦海中浮現,然而剎那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蘇瓔緩緩踱步走了出去,神色靜謐。已經很久沒有出來看看外面的世界了,信步走去,外頭卻傳來了淡淡的酒香味。

像是被這種香氣所吸引一般,蘇瓔的唇角終於浮出了一縷淡淡的笑意,已經很久沒有再喝過酒了,每次都不過是小酌而已,難得有機會一人獨自外出,去喝一點酒也是好的。

看著蘇瓔漸行漸遠的身影,暗夜中,卻露出了一個年輕男子的面孔,不動聲色的看著眼前的一切。

過了半晌,男子的臉上才露出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緩緩往回走去。

“子言兄,這麽晚不睡,可是有什麽事麽?”長廊的盡頭,有人陡然出聲喊著了方才的男子。

“夜色正好,隨意出來看一看罷了。”子言笑了笑,略略挑起眉梢:“宋兄不是一樣也沒睡麽?”

“我也是覺得今夜月色甚佳,實在不願辜負這麽好的良辰美景。”兼淵笑著點了點頭,然後隨手一揮,“相請不如偶遇,既然子言兄也有這樣的雅興,不如我們一起去喝酒賞月如何?”

“也好。”子言看著男子銳利的目光,忽然緩緩笑了起來,“那麽,宋公子,請吧。”

“請。”兼淵頷首,低聲說道。

而蘇瓔出門之後不久,便找到了一家還未打烊的小酒館。

一人獨酌雖然無趣,但是今夜月明星稀,明晃晃的月光像是水銀溫柔洩地,又似薄紗飛揚在空氣之中。

就著這樣好的月色,就算酒質算不得純良清澈,但是算別有一番風味了。而此刻坐在蘇瓔對面的書生,似乎比自己來的還要早。

酒保都已經在櫃臺後面昏昏欲睡了,然而眼前這個男人卻毫無醉意,桌子上已經七零八落的擺了不少的酒壺。他穿著寬大的青色長衣,用手撐著下巴,桌子上放著幾盤根本沒怎麽動過的下酒菜,倒是蘇瓔進門的時候,他似乎朝著女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原本一開始蘇瓔並沒有註意到這個人,隨意尋了一張桌子坐下,自得其樂的點了幾壺上等的女兒紅。那酒保一開始還以為蘇瓔是約了人,但是看了一會兒,才發現那幾壺酒竟然全是蘇瓔一個人自己要喝的,一時間不由刮目相看起來。

女兒紅入口綿長,回味悠遠。一開始自然不覺得有什麽,可是這種酒,後勁倒是大的很,很容易不知不覺的喝了一壺還沒有感覺,可是越到後來,只怕是八尺高的昂揚壯漢都要醉倒當場了。

不止是那買酒的酒保看得傻眼,原本一個人坐在一旁獨酌的書生也起了興趣。雖然冒昧,但還是拎著自己的酒壺走了過來,頗有興趣的問道:“姑娘酒量不錯啊?”

“你也不賴。”蘇瓔挑眉,看了看書生原本坐著的位子上,早已經連酒瓶都擺不下了。尋常人喝了這麽多酒,就算不醉,總還是要有一點醉意的。可是眼前的人神智清明,走路的姿態也極穩,仿佛喝進去的不是酒,只是尋常的井水罷了。

這樣你問我答之間,兩個人倒是聊得無比暢快。最後幹脆有意無意的鬥起酒來,你來我往的,連酒保都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這個人倒是比自己想象中還能喝,蘇瓔忽然笑了起來,好久沒有喝得這樣暢快了。九天罡風刮骨之苦,沒有受過的人又怎麽會知道。每年的四月時節,寒風乍起,就覺得骨髓裏有人一刀一刀的在隔一般。

也是在那個時候,自己才開始酒量漸漸變得好些了吧。用酒可以暫時的止住疼痛,雖然是治標不治本的事,但是……有時喝醉了,竟然也覺得不是那麽難過。真的很久,沒有和人一起喝的這樣痛快了。

棋逢對手,蘇瓔倒也覺得漫漫長夜,沒有自己想得那樣難熬了。眼前的這個男子,據說是準備來湯歌趕考的。這一路來連夜奔波,更是十分辛苦,所以今日安頓好了,就想著出來隨便吃點什麽,沒想到竟然在這裏遇上了蘇瓔。

“姑娘氣質超凡,恐怕不是普通人吧。”那書生似乎也有些喝多了,說話都變得不利索。

“不是普通人,或許是個妖怪呢。”蘇瓔用手撐著下巴,似笑非笑的說道。

書生哈哈大笑起來,倒是一點都不怕的樣子。

“妖怪麽,姑娘若是個妖怪,在下可就更好奇了。姑娘這樣的氣質,想必原身一定也十分的來歷不凡才對。”那書生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雖然是醉醺醺的樣子,說話倒是很有條理。

“呵,我要是露出了原形啊,一定嚇死你。”蘇瓔失笑,又叫人送上一壺酒來。

“那可不一定,在下自幼可是看過不少志怪小說,雖說不曾見過真正的妖怪,但是也不是那樣膽小怕事的人。”

“哦,這倒是難得,普通人一聽見妖怪兩個字,只怕都已經嚇的魂飛魄散了吧。

“咳。”那書生輕咳了一聲,搖頭晃腦的說道:“鬼怪固然可怖,其實人自己又何嘗不可怕呢。人心鬼蜮,我看啊,吃人的惡鬼是少數,為了私利而謀財害命的凡人,倒是多不勝數。”

”凡人貪嗔癡恨,原本就是解脫不得。“蘇瓔微微笑了起來,“所謂妖魔鬼怪,說穿了,又何嘗不是人心自己所化呢。我想等到有朝一日,也許神仙妖魔遲早都會絕跡,這個人間,到底是屬於凡人自己的。”

“姑娘有如此胸懷領悟,真是叫人吃驚。”書生怔了怔,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如此言論真是聽得痛快,只不過醫者不能自醫,姑娘是否明白?妖魔或許遲早有一天會消失絕跡,但是人心的黑暗,卻不可能永遠的被封印。”

蘇瓔忽然笑了起來,自己來到凡塵之中那麽久,看過形形色色的人。倒是難得遇見這樣一個有趣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喝醉了,這個人的臉,似乎在哪裏見過似的。

“今天多謝姑娘相邀,我已經很久沒有喝酒喝得如此暢快了。”那書生擡頭看了看桌子上東倒西歪的酒壺,大聲笑道:“這點酒,就當是在下請姑娘的,也算是相逢一場,在下的一點心意好了。”

九十八章

“怎麽,這麽快就要走了麽?”

蘇瓔一怔,奇怪,不過是個萍水相逢的陌路人罷了,自己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有緣自然還會再見的。”那男子倒是豁達的很,步出那家小酒館,今夜的月色很好,他在臺階上站了一會兒,不知道想起了什麽似的:“日月星辰,萬古不變。人的壽命何其短促,真是叫人感慨。”

“就算萬古恒存,說到底也不過是死物罷了。凡人的壽命雖然短暫,但是悠悠百年,他們心中的‘力’,又何嘗在神魔之下呢。”

書生回過頭看了蘇瓔一眼,眼中帶著淡淡的笑意,忽然頷首說道:“如果是姑娘的話,或許也未嘗不可。”

“你到底是什麽人?”看著男子準備離去的身影,蘇瓔眼中的笑意緩緩的消散了,“殷國的大考是在每年的六月六、七、八號三天,這個時候,正是放榜的時間。你說你不久前才趕來,這個謊,可實在是撒的沒有半點誠意。”

男子回過頭來,看著女子素白的衣袂在臺階之上颯颯飛揚,他擺了擺手:“呀,我都差點忘了,這裏是殷國,不是魏國。”

他微微一笑,那雙眼睛更是讓蘇瓔覺得困惑,一定是在哪裏見過的,這樣神采流動的眼睛。

一直到眼前的那個人消失在了黑暗中,蘇瓔才回過神來,是的……她見過這雙眼睛,在暗夜之中,有著紅色光芒的眼睛,蘇瓔肩頭一震,喃喃說道:“那是……將夜?”

那是個很尋常的書生,此時此刻想起來,只能記得他的皮膚很白,白的就像是石膏一樣。可是,他的五官輪廓卻全都成了模糊的一團,再也難以辨識。

不知道為何,蘇瓔的腳步忽然踉蹌了一下,心底有什麽隱隱作痛。

是誰,在自己的身軀裏,發出了這樣隱隱的痛。

他青色的長衣在暗夜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是鬼魅一般。

蘇瓔的長發如錦緞一般散落在肩後,天色已暗,她似乎不堪身體的重負,寬大的長袖抵在心口,露出了痛苦的什麽。

然而,在那樣的痛楚之中,蘇瓔的眼神卻是淡漠的。

眉宇之間的痛楚幾乎難以掩飾,然而她卻緩緩站直了身子,唇角微微上揚勾勒淡淡的笑容。

強忍著因為那種奇怪的痛苦襲擊全身後的顫栗,蘇瓔也跟著走出了那家小小的酒肆。

暗夜中,她沒有追逐那個人離去的身影,而是轉身離去。然而,空氣像是水紋一樣扭曲而晃動著,“那個人,我其實知道他的名字,對不對?將你封印在魏國之中的,林靈素。”

“你的臉,其實和他差不多,尤其是那雙眼睛。”蘇瓔緩緩說道,盡管身側空無一人,然而還是能感覺到靈力的紊亂,“怎麽,遇見從前封印自己的人,竟然沒有想過要出手報仇麽?”

一身黑衣的男子終於在空氣中顯露了行藏,濃密的睫毛微微覆住了血色的眼眸,冷哼了一聲卻沒有說話。

就算沒有說話,也能無比清晰的感知到對方的怒意。棲居在自己身體之中的邪靈,就算是一言不發也能感知到對方心底在想什麽。

空氣陡然間沈寂了下來。蘇瓔轉過頭看著和自己並肩的男子:“怎麽不說話了?”

將夜的臉色頓時又難看了幾分。或許是難得看見眼前的男子會露出這樣奇特的表情,蘇瓔也覺得頗為有趣。

“你想要我說什麽?”將夜冷冷的哼了一聲,那個人用性命封印了自己,只不過死去之後魂歸地府,機緣巧合之下,竟然成了鬼仙。這些東西,在自己附著在逸辰身上的時候,就已經差人打聽過了。

仇人見面,自然分外眼紅,可是……已經過去了將近百年之久,自己也是第一次,再見到那個道人吧。

將夜緩緩笑了起來:“要奇怪的應該是我才對吧,你竟然沒有去問他如何封印我的辦法,林靈素可是普天之下,唯一能夠逃過我天魔附體的人吶。”

他血色的眼瞳在暗夜中閃著光,雖是調侃的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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