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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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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候,鬥轉星移都幾轉,他們,真的還會有再見面的機緣麽?

蘇瓔有些不忍的別過臉去,不想再看那雙眼中流露的失落和哀慟。世間事,原本就難以遂人心願。

她以一壺梨花落贈他,不外就是想斷了兼淵的念頭。光陰逆旅,白駒過隙。如果能忘記,那麽,何妨就當做對方從未出現在自己的生命中。

盛夏才至,山野之中的草木辛辣清香撲鼻而來。回頭望見那間民屋越來越遠,頤言還是忍不住幽幽的嘆了一口氣。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日後再回此地,蘇瓔,你又怕不怕觸景傷情?

濃烈的日光就像是金子一般無遮無攔的從天際揮灑而下,一道道金色的窗簾在繁盛的樹木間傾瀉而下。蘇瓔的背影再一次從兼淵的瞳孔中消失,這場景何期熟悉,在不久之前青勉王都深不可測的黑夜裏,白衣的女子也是這樣頭也不回的離開了自己。如果不是機緣巧合之下,他們在楚國的邊境再一次重逢,這一生,只怕已是最後一次見面了吧。

現在,又要眼睜睜的看著她再次消失麽?

七十一章

兼淵怔怔的站了半晌,才低聲對墨蝶說道:“我們也走吧。”景國位處極西之地,他們卻要出發回到楚國。南轅北轍,就像是手心上並行的兩條紋路,只怕是再也沒有交集的機會了。

景國在七國最西之地,也是傳聞中佛陀的故鄉。在那片土地之上,釋迦曾脫胎轉世,普渡天下蒼生。而景國的普覺寺則號稱佛陀安息之地,在普覺寺的浮屠寶塔內供奉著佛祖遺留的佛骨舍利,是天下比丘僧尼心目中當之無愧的聖地。

傳聞中守衛著普覺寺的曼陀羅大陣無可匹敵,數百年來無人敢擅闖普覺寺,就是因為曼陀羅陣的威力委實駭人聽聞,讓人望而卻步。然而蘇瓔第一次看見普覺寺的時候,卻還是自己身在九重天宮。道德天尊端坐雲床講解道經,目光微微一瞥,便看見蘇瓔本體所流轉的塵世幻想,恰巧停在景國普覺寺中。

那座金色的佛塔沐浴在日光之下,塔頂四周翹起的屋檐上懸掛著一串串的風鈴,一陣陣的風從佛塔四周吹過,隱隱還聽得見那些響徹了千年的鈴聲在耳畔回響。天尊微微一笑,像是對著座下的弟子在說話,又像是只不過自言自語而已。

“原來是曼陀羅大陣,不知道與本尊兩儀微塵陣相比,不知道誰更勝一籌?”

蘇瓔但是便覺得愕然,這樣普通的一座佛塔而已,雖然巍峨壯觀,但是連天尊都這樣稱許,真是十分難得。偶爾也能看見西方佛國幾位佛祖前來與天尊閑談,言語之間似乎並不在意自己的真身舍利,只不過依舊頗為自得按照佛法延伸出來的曼陀羅大陣。

那樣的地方,就算去了,也只怕很難全身而退吧。

景國位處極西之地,這一次前去,只怕也是自己在人世間最後足跡所觸及的地方了吧。她想,在景國,會不會再遇見那個青衣如竹的男子呢?自己雖然將一壺梨花落贈他,但是還有一方手帕,只怕是再也沒有機會親手給他了。

人生原來不過是這樣一次一次的錯過與重逢,有些人轉瞬之間便被潮流淹沒,而有一些人,無論隔了多麽久遠的時光多麽遙遠的距離,最終都會因為宿命的羈絆,來趕赴人生中的一面之約。

只可惜……太多太多的人,都只不過是人生匆匆的過客。有些緣分,因為太過深重,反而像是一種罪孽。

子言的紙鶴一只比一只來的勤快,知道事態緊急,頤言幹脆露出了真身,化作一只巨大的白貓馱著蘇瓔一路往景國飛去,片刻都不敢耽誤。子言說過,只要到達景國境內,就速來邵悅城與自己會和。

伏在頤言的背上,蘇瓔幾乎被這日光曬得有些昏昏欲睡。一路在雲海之中奔馳,熾熱的陽光像是金色的雨水一般被結界擋在周邊。那些色彩斑斕的光芒在透明的結界上流轉,宛如一個伸手一碰就會碎掉的泡沫。

子言從來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既然讓自己素來景國,想必是有什麽法子也未可知。只不過……蘇瓔伸出一只手,有一下每一下的撫摸著頤言的下巴。

“怎麽了?”頤言出聲問道。

女子搖了搖頭,只覺得十分疲倦。雲海翻湧,也不過剎那幻滅的事。彩雲易散琉璃碎,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古人誠不欺我。

幸虧魏國與景國比鄰,緊趕慢趕,五日之後,兩人便順利的抵達了景國。蘇瓔抱著頤言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著,子言比自己的法力要高得多,知道自己到了此地,只怕立刻便會派出紙鶴來尋找自己吧。想起那個男子如流雲白雪般的風姿,蘇瓔也不禁會心一笑。九重天上百年的相伴,他們曾是彼此唯一可以說話的朋友。誰料人世間匆匆一瞥,就不得已便要說分離了。

子言成仙已經有千百年之久,唯一的缺點,不……或許那只有在自己眼中才會被當成是缺點吧。一千年的時光,九重天無異於一個囚牢,一日一日,人的血肉早就被打磨的一幹二凈,剩下的不過是一顆冷冰冰石頭般的心臟罷了。

參悟大道,那麽心中,還有多少地方,能夠體悟到種種悲歡離合?

一百年的時間,他們一共不過說了幾句話而已。

正在沈思間,卻看見身邊的路人都已經不見了蹤影。自己依舊走在這條路上,繁華的街道上空無一人,沿街叫賣的商販和形色匆匆的人流,在這一刻全都不見了蹤影。蘇瓔蹙了蹙眉,一雙深色的瞳孔裏隱隱有光華明滅不定,隱隱約約的,像是聽見極輕極輕的一縷笑聲。

“將夜?”疑問才從嘴唇中吐出,天地在這一刻像是緩緩被合攏的棺蓋,光線被厚重的泥土層層覆蓋,隱約間,似乎看見有人提著一盞燈籠緩緩的像自己走來。在他的身後,仿佛有什麽細微的聲響在對方身後響起。

“阿瓔。”蘇瓔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然而對方低顫的呼聲卻讓女子肩頭一震。那分明是子言的聲音,可是,他現在的狀況,似乎不妙得很。

黯淡的燭光沒有發出那種明黃的光,反而帶著淡淡的紫色。他步履踉蹌的走過來,女子早已忍不住驚呼出聲,連忙跑到男子身前伸手扶住了他。風帽之下的面孔果然是子言,帶著一種奇異的蒼白之色。在紫色的燭火照亮之下,他的神色變得越發脆弱。

“這是……兜率宮煉丹爐內的三昧真火?!”一旦靠的近了,才發現燈籠內的火焰根本不是尋常的燭光,那是一團猶如嬰兒拳頭般大小的火光,懸空在燈籠內靜靜燃燒著。沒有一絲熱量的火焰,卻蘊含著讓人咂舌的驚人靈力。

露出在袖口上的手腕有一道駭人的傷疤,即便催動法力凝結了傷口,那一條傷疤卻還是固執的留在了對方的手腕上。子言擡頭看了對方一眼,玉石般的嘴唇輕輕動了動,低聲說:“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跟著我來。”

“這是用三昧真火強行燃燒空間之後扭曲出來的結界,千萬不要迷失在其中,否則很難找到回去的路。”

蘇瓔低低應了一聲,然而眼中依舊滿是擔憂。用法力強行撕裂空間造成的通道極其損耗法力,而且這個法術唯一能派的上大用場的地方,恐怕就是同來逃命了。

逃命……蘇瓔伸手按住子言的肩膀,男子立刻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寂靜無聲的空間內,那一聲壓抑的呻吟無比明顯,“你受了傷?!人間界竟然還有人能讓你受傷!”

“先走再說。”男子皺眉,一把抓住蘇瓔的手腕,一路往黑暗深處急行而去。那一盞孤燈宛如在黑暗中飄搖的星宿,男子青色的衣角如古松般的蒼翠,兩人一前一後的在黑暗中疾馳,不過是片刻之間,光亮再次回到瞳孔,蘇瓔下意識的眨了眨眼睛,才敢睜開眼。

那是隱匿在鬧市之中的一座小小庭院,院落中種滿了各種奇花異草,一盆盆的赤膽花像是火焰在虛空之中燃燒,姿勢烈艷無比。

空氣之中隱隱約約能問道檀香的氣味,景國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無一不虔誠信奉佛教。家家戶戶都虔誠供奉著佛陀法相,難怪滿城煙雨,卻也有檀香的氣息在空中繚繞不散。

子言終於長舒了一口氣,一只手按住心口,忍不住低低的咳嗽起來。

“你怎麽了?”蘇瓔這才回過神來,焦灼的望著眼前面色蒼白的男子。數百年的時間,她從未見過眼前的男子露出如此疲憊的神態。

子言沈默了半晌,才開口說出了事情的原委。守護普覺寺的僧侶法力算不上高超,更何況是對上子言更是毫無勝算。原本準備潛入普覺寺中一探佛骨舍利的究竟,誰知道在半途中,在普陀寺內的石塔之中,遇見了守護著曼陀羅大陣的妖鬼。

那樣兇猛的惡鬼,連子言都是對手,兩相交手,對方借助曼陀羅大陣迫得子言毫無還手之力,只得竭盡全力逃了出來,卻不料後背中了對方一掌,身體在剎那間虛弱成這個樣子。

蘇瓔暗暗皺眉,普覺寺可謂人間佛國第一凈地,尋常妖魔鬼怪靠近普覺寺已經十分不適,更別說長留此處了。更何況既然是妖怪,怎麽可能主持曼陀羅大陣?!

“呵,佛家提倡眾生平等,為什麽會是妖怪主持法陣又有什麽奇怪,更重要的是……”子言修長的手指輕輕扣在長廊上,“我原本從九重天上想起佛骨舍利,原本以為只要用佛骨舍利與你的真身清凈琉璃珠互換。用舍利子鎮壓你體內的邪魔,那麽你便不必再受到對方的控制。只是沒想到普覺寺那一群和尚雖然無用,裏頭倒藏著法力高深的妖物。”

想要強行摧毀曼陀羅大陣簡直是無稽之談,子言一開始便沒想過和它硬碰硬。原以為只要能夠擊退主持陣法的人,不讓對方將曼陀羅陣施展出來便可,沒想到才一踏入供奉著舍利浮屠外圍的石林中,棲息其中的妖物就已經察覺出了自己的氣息。那一番交手徹底挫敗了子言的計劃,這樣強大的存在,更仰仗曼陀羅陣互相輝映,自己根本沒有得手的可能。

蘇瓔倒抽了一口冷氣,看著對方背後一個纖細的手印,那手印大概和自己的一般大小,由此可得那守護陣法的應該是個女妖,無波無瀾的印在子言的背後,看似毫無異樣,然而那一擊卻將已經身為上仙的子言擊退,而且遲遲不曾痊愈,普覺寺中棲息的妖怪,只怕背後的來頭也是不小。

如果堅持要用佛骨舍利來與自己交換,那麽他們要面對的,到底是個什麽樣的怪物?

蘇瓔倒抽了一口冷氣,此刻才看見對方背後一個纖細的手印,那手印大概和自己的一般大小,由此可得那守護陣法的應該是個女妖,無波無瀾的印在子言的背後,看似毫無異樣,然而那一擊卻將已經身為上仙的子言擊退,而且遲遲不曾痊愈,普覺寺中棲息的妖怪,只怕背後的來頭也是不小。

如果堅持要用佛骨舍利來與自己交換,那麽他們要面對的,到底是個什麽樣的怪物?

子言含笑看著她:“蘇瓔,你是在為我害怕麽?”

女子怔了怔,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半晌,才低低的說道:“子言,你沒有必要牽扯進這件事裏。”

男子搖了搖頭,伸手拂去她如水長發上飄落的赤膽花瓣:“我用了上百年的時間來尋找你,阿瓔,你不知道在橫城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到底有多麽開心。”女子的肩頭微微一顫,有些痛苦的皺緊了眉頭,然而子言像是毫無發覺一般,自顧自的說了下去,“當年我不該在九重天上和你起了爭執,否則你也不會一怒之下離開天宮,這些年來我時時自責,在找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在想,多好……多好,我可以帶著你回到九重天宮,就像是從前一樣。”

蘇瓔靜靜嘆了一口氣,這樣旖旎而溫柔的語氣,此刻挺像就像是落花墜落滿地發出的簌簌聲響,縱然美妙,卻已經再也讓人感覺不到哪怕一絲絲的震動。

“可是子言,這數百年的時光,我並不覺得,是一種折磨啊。”蘇瓔嘆息了一聲。

“紅塵之中,一葉障目。”子言的聲音漸漸變得冰冷,一字一句的說道:“蘇瓔,你如今被邪魔附身,才會執迷與紅塵中的幻覺。九重天闕,才會是你最後的歸宿。”

“是麽?”蘇瓔的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然而擡起頭看見男子鐵青的面孔,蘇瓔並沒有再繼續爭執下去。

“必要時刻,是否可以向宋公子求助?”安靜的室內,一燈如豆,頤言不知道鼓足了多少勇氣才敢說出這句話,然而話音才堪堪說出,卻看見白衣的女子手中的犀角梳輕聲一響,竟然無緣無故的從中碎成了兩截。

蘇瓔怔怔的看了一會兒手中的梳子,面無表情的將斷梳隨意的棄在一旁,淡然說道:“阿言,已經丟掉的東西,就算再撿回來,也已經沒有從前那樣好用了。”

頤言唯唯諾諾的應了一聲,只怨自己閑來無事,不該多嘴再說這些。有些事情,旁人覺得可惜,但是到底不曾親身經歷,彼此在計較怎樣的得失,有著怎樣不能與外人說起的糾葛,這些東西,旁人又怎麽會輕易明白。關心則亂,或許是自己亂了方寸。

一方圓月般的鏡子照出女子如畫的眉眼,一顰一笑,都熟悉的已經能夠在心裏描摹出來。蘇瓔細長的手指悄然勾勒自己的面頰,眼中隱隱有著倦意。凡塵中的女子,據說因為害怕衰老,日日對著鏡子中如花的容顏感慨。但是,即便是不會衰朽的容貌,不過是空自綻放的花朵,飄零落地,也不會得到任何一聲嘆息。

蘇瓔握著手中那方未完工的錦帕,上面還別著一枚寒光閃閃的銀針,一線綠色猶如春日和煦春風吹起的柳枝,兀自在風中搖晃著。女子手指微動,一個小小的漩渦便在空氣之中緩緩流動起來。那是道教的五鬼搬運之術,練到大神通可以趨勢五鬼搬運山河。這是蘇瓔用法力維持的空間,在悄然閉合的漩渦飛速的吞噬了半邊錦帕的時候,女子的唇角竟然無聲的上揚起來。

兼淵在聽聞此事之後,第一個念頭會不會是阻止自己呢?

佛道所各有爭論,但是聖物便是聖物,佛骨舍利是信仰者的念力所在。一旦舍利被邪魔入侵,這個世界究竟會變成什麽,誰也不得而知。更何況普覺寺有曼陀羅大陣守護,微塵等身,花葉菩提,想要強行闖進普覺寺的人,從來無人能夠全身而退。佛家不嗜殺生,往往一困便是上百年,一身修為全被曼陀羅法陣化去不說,百年幻影折磨,輪回轉劫,不知生生讓多少人發了瘋。

佛骨舍利鎮壓著普覺寺中多少的邪魔外道,稍有不慎,那麽最後禍害人間的可能就不僅僅是寄居在自己軀體內的將夜了。冒著這麽大的風險,這一切,當真值得麽?

灰色的漩渦迅速的吞噬了那一方未完成的錦帕,女子疲倦的閉上了眼睛,將清秀的面孔深深埋進枕頭之中。

一夜東風,蟬鳴寂寂。

黑暗中沈睡的女子陡然間睜開了眼睛,原本平穩的呼吸不可察覺的急促起來。窗外清亮的月光投射在木格子窗上,在床前投射出粼粼交錯的水面幻影。暗影之中,一個戴著銀色半邊面具的男子微笑著凝視著白衣的女子,一雙黑色的瞳孔內像是有火焰在燃燒。

那是……蘇瓔緩緩坐起身子來,原本淺淺的睡眠被手臂上陡然傳來的熾熱疼痛所驚醒。她下意識的伸出手捂住自己的手臂,那上面,紅線像是快要破裂一般,幾乎要露出白皙皮膚下猙獰的血肉。下意識的看過去,扭曲的弧度像極了孩子無知無覺的笑容。

七十二章

“將夜。”幾乎是呻吟一般,蘇瓔喃喃的說出了對方的名字。就像是被召喚出的夢魘和魔獸,對方露出了白如玉石般的牙齒,豎起食指抵在唇邊,做出噤聲的手勢:“小心,子言在外面。”

蘇瓔一怔,下意識起身往窗外探了一眼,卻看見布衣的男子落寞的站在赤膽花中,手邊擺著幾個已經空了的酒壺。他很少這樣不加節制的飲酒,這一刻,似乎是在刻意的縱容自己。蘇瓔皺了皺眉,壓低聲音說道:“他從前不是這個樣子。”

將夜的唇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煙霧一般的身軀無聲無息的靠在蘇瓔身側,與她並肩看著窗外長身玉立的男子:“他在擔心你,你可別說自己看不出來?”

蘇瓔沈默下來,隱隱有夏日蟬鳴聲聲,在夜晚聽上去少了白日的聒噪,竟顯出幾分淒厲來。夏日的燥熱在景國似乎並不像是魏國一般肆虐,但這一刻,女子竟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心冷。

赤足踩在地面的冰涼一點點蜿蜒而來,女子低低笑了一聲:“如果這一次能夠得手,用佛骨舍利將你鎮壓在浮屠塔下,你就不會像現在這般有閑情逸致了吧?”

“是麽。”黑衣的男子笑了起來,眼中卻清冷的像是一點透明的琉璃罷了,絲毫看不出半點異樣的情緒:“壞人有時候做久了,也是會覺得膩味的。如果這一次你真的能夠讓我好好睡一覺,聽上去也不錯不是麽?”

蘇瓔嗤笑了一聲,邪魔便是邪魔,如果有朝一日魔也會覺得疲倦,那這個世界,大概是連一丁點的生氣都已經找不到了吧。

“你不信我們會得手?”蘇瓔冷冷看著對方。

他慢慢的轉過臉來,看著普覺寺方向的出神:“你可知道佛骨舍利下面鎮壓的是什麽地方,幽冥血河,修羅血海。如果妄動佛珠,誰知道那下面會出來什麽東西?”

蘇瓔似笑非笑的輕叩著錦被:“你這是在威脅我麽?”女子輕輕舒了一口氣,“無論如何,你想借我的軀殼重生,實在是妄想。”

“是麽,那麽……不妨拭目以待。”將夜的身形漸漸在黑暗之中隱去,然而眼神中分明流露出志得意滿。從來沒有人能夠逃脫邪魔的侵蝕,不過是時間的長短罷了。

蘇瓔深深吸了一口氣,將目光轉向窗外,去看見白衣的男子似乎已經露出微醺的姿態。女子心中暗暗嘆息,起身攬了一件長衣便推開門往院中走去。

“子言。”庭院中隱隱有涼風拂過,空氣中赤膽花與檀香的氣味交織在一起,讓人幾乎忍不住想要沈溺在這樣的香氣之中。藍色長衣的男子默默的露出了一個微笑,低聲說:“赤膽花的香味獨特,但是太過沈溺,也會對身體有所損傷。”

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就是這樣一個沈默的身影。不動聲色的提醒蘇瓔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作為九重天上的言華道君,他的一言一行都無可挑剔,唯獨面對蘇瓔的時候,會露出於理不合的寵溺與溫柔。

只要對方的身影出現在視野之中,一顆心就會慢慢的安定下來,似乎什麽都不用再去害怕了。可是這一次,即便是蘇瓔,卻也禁不住開始為渺茫的明日感到擔憂。

“抱歉,今天……我不該那樣和你說話。”兩人的神色終於恢覆了平靜,只是隔著幾步遠的距離,卻像是隔著一條無形的鴻溝一般。

在白皙的手臂上,那一條陰郁著邪靈力量的紅線就像是吸足了血液的螞蝗,即便死死的被自己的法力扼住困在手肘處,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最後一定會被吞噬殆盡吧。

“子言……放棄吧。”蘇瓔微微笑了起來,輕靈的風在夜空中撲面而來,但是在晚風背後,宿命凝重的目光像是鎖鏈一般一層層的束縛而來。

闖進普覺寺盜取佛骨舍利,這其中要付出的代價,會是誰的生命麽?

然而,子言只是一語不發的凝望著她。冷冷的月光灑在男子的衣袂上,溫柔的幾乎快要滴出水來。可是他的手那麽冷,在握住蘇瓔肩膀的剎那,幾乎驅散了半室的悶熱,蘇瓔的面孔靜靜的貼在男子的胸口,只聽見他低低笑了一聲:“說什麽傻話,阿瓔,如果可以放棄的話,從一開始,我就不會跟著你來到人間了。”

赤膽花在月色中艷麗的血色像是退去了一些,那些如絲般順滑的月光一點點浸潤了殷紅的花朵,只剩下在微風中輕輕搖擺的時候,搖曳的身姿帶著一點綺麗的光亮。原本想要推開對方的身軀,然而在碰觸到他傷口的剎那,蘇瓔的手指僵在半空。千百年的時光,自從他成仙得道以來,或許就再也沒有嘗試過,受傷和痛的滋味了吧?

“痛麽?”幾乎不受控制的,蘇瓔的手指顫抖著撫過他的後背。

蘇瓔似乎隱約又聽見了子言的笑聲,然而迷迷糊糊的,卻只能感覺到擁住自己的雙臂又收緊了一些,頭頂傳來他淡淡的聲音:“沒什麽,過幾日也就好了。阿瓔,不要再說這種傻話,我一定會將你帶回九重天闕,遠離塵世上一切的因果糾纏。”

是的,再也不會放開懷中的這個人。

去往楚國的路途之上,風光靜好,卻和景國又是另一種風姿了。兩人並肩騎行的高頭大馬緩緩踱著步子,紅衣女子的長裙在拖出一痕迤邐的痕跡。

“表哥,你還在擔心蘇姑娘麽?”墨蝶抿了抿唇,小聲的說道。

“伯父既然將你托付給我,我自然就會安全的將你帶回宋家。”兼淵的眼神落在一大片青草離離的原野上,神色寡淡。

墨蝶低下頭沒有說話,只是隨著他的目光一路往西邊看去,七國的盡頭是日落之地,同時也是景國所占據的領土。

“蘇姑娘這個時候,只怕也正在趕往景國的路上吧。”墨蝶嘆息了一聲。

“有人自然會護著她。”兼淵皺眉,急促的說道,似乎不欲再提。

然而,對方如此急切的想要撇清什麽,墨蝶卻絲毫都沒有覺得歡愉。表哥不是這樣的人,自從叔母死了之後,他一直便喜怒不形於色,連清虛道長都說他是不可多得的修道人才。但是現在提起蘇瓔,他卻會露出那樣急切和失控的神色。

那一點痛忽然便在心中蔓延,幾乎快要握不住手中的韁繩,棗色的母馬揚起馬蹄嘶鳴了一聲,再擡起頭,卻看見男子緊緊勒住了手中的韁繩。

“走吧。”縱馬揚鞭,墨蝶收起心中覆雜的情緒,然而卻再也無法讓自己鎮定下來。

景國之中,蘇瓔將頤言留在了這座宅院內。赤膽花能夠掩飾妖氣,景國到處都是佛法精湛的高僧,雖然未必會出手對付頤言,卻也是小心為上。

普覺寺的寺廟後面便是一片廣闊的石林,位於石林正中的大概就是供奉著佛骨舍利的浮屠了。蘇瓔和子言隨手施了一個法訣,兩人進入石林之中竟然比預想中的還要順利許多。對於普覺寺而言,最重要的無異是這片石林,但是守衛最輕慢的卻也是此地。

蘇瓔蹙眉,也對……有曼陀羅法陣守衛,那些和尚,又還有什麽必要在此處嚴加戒備。如果連曼陀羅大陣都失守,他們更加不過是前來送死罷了。

呼嘯的風從林立的石碑之中穿梭而過,一層層的石碑之後,像是有一雙無形的眼睛默默的在凝視著自己。蘇瓔一怔,下意識的覺察不妥,然而子言卻像是什麽都沒看見一般,自顧自的往前走去。

或許本身是琉璃珠所化,蘇瓔對四周潛伏的力量分外敏感。這座石林分明有著自己的意識,在兩人的腳步踏進此處的時候,就已經無聲無息的張開了羅網。

在層層石林之中,蘇瓔的目光一錯。這些嶙峋的怪石形狀各異,多數都是在歲月之中被風雨打磨所以才變成各式的形狀。然而眼前的白色巨石,卻分明是一個衣袂飄飄的年輕女子,挽著高高的發髻,一雙眼睛清冷如玉,看上去竟然在哪裏見過似的。

蘇瓔垂下眉,伸手右手輕輕按在石像的手臂之上,冰冷細膩的觸感就像是活生生觸碰在人的肌膚之上,女子擡起頭,卻發現身邊不知何時湧起了一層茫茫的大霧。身側的男子已經不見了蹤影,只剩下裹在霧氣中的石頭悄無聲息的移動著。

“據說曼陀羅大陣無形無跡,這種雕蟲小技,是否也太看不起我們了?”蘇瓔微微揚起頭,環視四周,冷聲說道。

“我又不想殺掉你們,何必要開啟曼陀羅陣。”女子曼妙的聲音在背後響起,蘇瓔霍然回過頭,卻看見白茫茫的大霧之中,卻看見白衣勝雪的黑發女子赤腳而來。清麗的面容猶如一朵綻放的蓮花,滿頭黑發披散在身後,行過之地,隱隱有蓮花在地面迅疾的綻放又雕零。

子言不是說主持曼陀羅大陣的是一個妖怪麽,眼前的人……分明是佛國凈土的尊者,一身佛光充盈,絕對做不得半點虛假。

“你……究竟是什麽東西?”蘇瓔的眼睛竟然隱隱覺得作痛,明明是風華絕代的女子,然而佛光背後,卻又像是有腥風血雨平地呼嘯而來。純凈的佛光之後,隱隱有血海的波濤和鬼怪的哀嚎同時響起。

女子笑了笑,素白的衣袂輕輕一揮,天地在剎那之間竟然扭曲成無數碎裂的土塊一般。

王都的繁華在這一刻就像是過眼的雲煙,在一陣陣的風聲裏迅速的往後疾退。剎那之間,中原一帶草長鶯飛的景色就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悄然抹去,映入眼簾的是湛藍如洗的天空和廣袤無垠的荒野,在大雪紛飛的土地上,依稀還有穿著厚重服裝的人驅趕這牛羊,試圖在風暴來臨之前守住唯一的財產。

路邊三三兩兩壘砌的土堆上面飄揚著經幡,在寂靜的雪地之中,有一個才五六歲的孩童,睜著眼睛一動不動的看著在風中獵獵飛揚的經幡。那些沈默而無聲的場景,此刻看來竟然像是一副已經快要退去顏色的古卷。

蘇瓔的目光停在小小孩童的那一刻,幾乎快要無法移開自己的視線,那雙漆黑的瞳孔之中空無一物,然而轉眼之間,卻又像是有萬千幻想從他眼底流露,一閃而過,歲月飛灰。那是……一個普通的孩子,怎麽會有這樣的一雙眼睛?!

陌生的女子側過頭看著蘇瓔,淡然說道:“看見了麽?”蘇瓔默默的頷首,腦海之中,不知怎的竟然浮現在坐床大典上出現的歷任活佛。那些目光不一的轉世靈童們在眼前浮現而過,蘇瓔忍不住發出了一聲低呼,在湛藍的天空之上,探下身子的女子素白的衣袂像是飛鳥的羽翼,原本望著無垠風雪出神的孩童茫然的擡起頭來,黑色瞳仁異常的幾乎占據了整個眼瞳,黑漆漆的凝望著兩個女子並肩的方向。

明知道對方不可能看見自己,就算是能夠看見,這裏的一切都不過是曼陀羅大陣的幻覺罷了。然而和那雙眼睛不過是剎那的對視,女子依舊覺得心中一震。極西之地的景國政教不分,在這裏,活佛統領政務與教務,幾乎是無上的權威。精修佛法的活佛號稱是佛祖的轉世,難怪這雙眼睛,即便是自己看見也會忍不住心悸。

“這個人,是景國哪一任的活佛?”蘇瓔收回自己窺探的目光,低聲問道。欲色天不會無緣無故的將自己引入這樣一場幻境之中,依稀想起不久之前腦海中浮出的幻想,身材高大的男子穿著華貴的僧服,一步一步的在雪地之中喁喁獨行,在他的身後,是一座閃爍著光芒的巨大神殿。

如果在這個時候都還看不出眼前的孩童究竟是什麽來歷,那也枉費蘇瓔白活了這麽多年了。景國的藏傳佛教一向以天意尋找下一任活佛的繼承人,這些靈童多數有十來個之多,但是真正的轉世靈通卻永遠都會只有一個。他將會入主布達拉宮成為政教合一的唯一領袖。

她怎麽會帶自己來看這樣的一個人?!

“六世。”對方的臉色帶著難以言說的惆悵與惘然,半晌,才嘆息說道。

六世仁波切?!即便是在紅塵之中看過無數權貴的女子,在這一刻也不禁微微變了臉色。那個在景國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一筆的統治者,而後被人放黜潦倒死去的掌權者,一生被淒美的清歌與郁郁寡歡的面紗所包圍著的六世仁波切,竟然會活生生的出現在自己面前。

位於權力風暴的布達拉宮表面上肅穆莊嚴,但是裏面洶湧的波濤只怕會讓無力還手的人連一具全屍都留不下。

多年之前自己就曾隱隱有所耳聞六世之事,傳聞中這一世的風流成性,竟然和凡塵中的女子有所往來。後來布達拉宮內部發生政變,輔政的藏王用偽佛的名義廢黜了六世,在路經青海湖的時候六世圓寂,以天葬的方式舉行了葬儀。

這個故事實在是無趣到了極點,就像是什麽名門中的少年少女為了愛情拋家棄業一般。然而這一刻真正瞧見了本人,蘇瓔才覺得有了幾分興趣。被歷史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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