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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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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同為女子,一樣的寂寥和孤獨,她卻只是一束無人問津的雜草罷了。

駕車的班主心中一動,看著那女子窈窕的身形,竟然叫停了馬車,走到季綿身後問道:“小姑娘,你要學過唱戲?我們如今要去王都青勉,你可要也和我們去試試?”

季綿嚇了一跳,回過頭看著那慈眉善目的男子不說話。

戲班主更是吃驚,倒抽了一口冷氣,好端端的一姑娘,臉上竟然有一塊可怖的傷口,猶如被滾油潑過一般,血肉模糊。對方主露出了可惜的神色,嘆息道:“倒是一把難得的好嗓子,身段也好……可惜,可惜了。”那個戲班主轉身便要走,然而季綿再也按捺不住,一個勁的在後面喊,“為……為什麽我不行?”

那群馬隊的人一見她回頭立時哄笑起來,戲班主沒有說話,反倒是一個扮小生的男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說小姑娘,你就是再有天賦,臉上那麽大一塊青疤,得要花費多少粉才蓋得住啊?”

說話竟然這樣刻薄,季綿肩膀無聲的顫抖起來,一雙眼睛裏滿是血絲,然而她倔強的仰起頭,拼命的不肯讓眼淚落下來。

“真是醜人多作怪。”那男子別過臉去,還想再說些什麽,卻被戲班主陡然出聲打斷了,“何必盡說些閑話,趕緊走吧。”

眼看著那車隊漸漸走遠了,季綿才徹底忍不住蹲在地上失聲痛哭。在這個世界上,自己究竟還有什麽法子能活下去呢?

失魂落魄的走回去,才發現村頭的王嬸笑逐顏開的走了回去,季綿心中頓時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王嬸在村子裏也是半個媒人,誰家要娶親都是來找她兩頭攢和。

可是……這個村子裏,誰會來找自己提親?

急切的推開門,看見房裏果然放了一只母雞,一籃子雞蛋,都是用紅綢子綁住的。在破舊不堪的茅屋裏,那紅色不但沒有喜氣,反而有種反常的突兀。

“爹,這是什麽意思?”季綿惶恐的問道。

“村頭鐘家請了王嬸來說親,這是聘禮。”季綿的爹頭也不擡的說道,說罷,又斜斜看了她一眼,“你不去做飯跑到哪野去了,你要餓死老子?”

“鐘家?鐘家的兒子都三十歲了,他是個傻子啊!”季綿一張臉頓時變得蒼白,不敢置信的朝父親喊道。

“你這個樣子,能嫁出去就已經謝天謝地了,哪裏還有什麽挑三揀四的餘地?”父親頭也不擡,一邊抽著旱煙,一邊坐在桌子前就著油燈仔細數著桌上的五百枚銅錢。

緋眠怯懦的看了一眼父親,終於又慢慢的退了回去。她沒有反抗的勇氣,她甚至不知道該怎麽反抗。在母親三年前死了之後,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人會對自己好了。

可是……真的便要嫁人麽?嫁給那個癡癡傻傻的中年男人,從此這一輩子就在這個地方,生不如死的活著?

蜷縮在破舊的茅屋中,一直膽怯的少女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趁著父親已經睡下,悄悄轉到了廚房的後門打開門閂,趁著夜色漫天星光灑落如雨,臉上露出了決絕的神色,然後頭也不回的的往村外的方向跑去。

一路流浪乞討,年幼的少女最終倒在了楚國王都鉑則的一條巷子裏。等到再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差不多要黑下去了。蜷縮著躲在一角,季綿仰起頭看著漆黑的夜空,一顆心像是跌進了無窮的深淵裏。

隱約的,卻聽見路口處傳來腳步聲,不緊不慢的走到自己身邊。那是個身著白衣的女子,容貌秀雅,神色安詳。

“你——你是?”有些畏懼的,幾乎是下意識的往後倒退靠在墻壁上,那個臟兮兮的女子擡手遮住了自己的面孔。

蘇瓔低下身子,半蹲在這個衣衫襤褸的少女面前,面色有剎那的怔忡,這世上的生死流轉,竟然是這樣奇妙的事。百年前她還是一身貴氣天真無邪的富家女,然而此時此刻,卻淪落為在墻角乞食的窮叫花。

“你不記得我了麽?”蘇瓔仔細的看著她,然而話方出口,連自己都覺得可笑。怎麽可能還會記得呢,奈何橋下一碗孟婆湯真是好東西,生生世世的紅塵雜念,不過一飲而盡,便全都化作了彼岸盛開的血色花瓣,再出現的,便已經是一個嶄新的靈魂了。

衣衫襤褸的女子擡起臉,一個勁的慌亂搖頭。然而,在她擡起臉的剎那,連蘇瓔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那張臉……從瞳孔中倒映出來的面孔,有一塊巨大的醜陋疤痕覆蓋了這個少女的整個左臉,上面血汙縱橫,甚至隱約看出快要流膿潰敗的趨勢。

“你可要和我一起走?”驀地,蘇瓔忽然開口問道。

不知道為什麽,季綿的鼻頭一澀,她有種奇怪的直覺,她似乎從對方淡漠無聲的眼神中看到了深沈的悲憫,那種憐憫和溫柔,連母親都沒有這樣看過自己。

滿懷畏懼的季綿心中一震,她猛的擡起頭,顫抖著伸出手想要拽住女子的裙裾,然而一看見自己手上的汙垢,終究還是畏縮的收了回來,然而她迫切的看著這個名喚蘇瓔的陌生女人,從喉嚨裏吐出一縷呻吟般的痛苦追問:“姐姐,姐姐……你真的能幫我?”

“我能為你消掉你臉上的疤痕,再給你一筆銀兩讓你過上富足的生活,百年前一見,我欠你一份恩情,如今也算是回報你,這樣可好?”想起當年那個掀開車簾的少女,蘇瓔心中也不免一軟,溫和的說道。

“不……不要。”聽到對方能夠消掉自己臉上的疤痕,季綿不敢置信的張大了嘴,然而看著眼前這個恍若神靈般的女子,她的心底卻陡然開出了更為艷烈的花,她忍痛跪在蘇瓔腳邊,帶著哭腔說道:“姐姐,求求你,求求你……就算我沒有了這塊疤,依舊不過是個普通村婦。姐姐,我想要一張更美的臉!”

蘇瓔卻陡然一怔,微微皺起了眉,“你想要一張顛倒眾生的臉?”

“伶人?”蘇瓔想了想,難怪……這個女子身上一直散發著淡淡的幽光,自己還一直以為她身上懷有異寶或者是有什麽奇緣,原來,竟然是在這一方面占盡天資麽?一旦仔細聽了,便覺出眼前的少女雖然身材伶仃瘦小,面目可憎,然而開口說話的時候,似乎有一種神奇的韻律和腔調,讓人的心神為之一振。

十九章

“那我……我要怎麽報答你呢?”避開喧鬧的街道,眼前的弄堂越發偏僻起來,看著走在自己身前的女子,季綿忽然開口說道。

“不必了。”在伸手推開店門的剎那,蘇瓔回過頭來微微笑了一下,“你身上有驚人的靈氣,很想我從前在延繼海見過的一個女子。”

“你總會付出一些東西給我的。”那樣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如萬鈞之重壓在季綿的心口。然而,怕什麽呢?事到如今,她還有什麽可怕的?

從家裏跑出來的那一刻,她甚至都已經抱了必死的決心!看著女子逐漸遠去的身影,季綿眼中翻出了一抹堅毅的光芒,雖然遍體鱗傷,每走一步都覺得是踩在刀尖上一樣,然而季綿沒有絲毫想要放棄,她渾顫栗,一步步的慢慢跟了上去。

那是一只渾身雪白的貓,此刻懶洋洋的伏在茶幾上,一雙眼睛澄澈幽碧。

“好久不見了啊……”那只貓的眼中露出了一絲難得的喜意,開口說道,“佘瑟。”

傅山爐內不知道點的是什麽香,一縷縷乳白的煙霧中竟然摻雜著淡淡的粉色,就像是雲霧深處旖旎不辨的一個美夢。蘇瓔冰冷的手指悄然撫上了季綿的額頭,然而因為害怕而睜大了眼睛的季綿卻驀地發現,一縷金色的流蘇在自己眼前晃動不休。

那是一根鎏金鳳簪,做工極致華貴,更不可思議的是,那黃金上似乎還有一種更神奇的魅力流動不休,連帶著那根簪子都煥發出淡淡的光芒。

尖銳的發簪頂端一動不動的頂著自己的額頭,床榻邊一身素衣的女子輕輕旋轉著手指,“季綿,秦城美貌有時候對一個女子而言,是福祉同時也可能是禍根,你當真想好了麽?”

“姐姐,我知道。”然而沈默半晌,季綿悄悄閉上了眼睛。

是的,沒有後路可以退了……這個時候,她怎麽能放棄,她怎麽可以允許自己放棄!

蘇瓔深吸了一口氣,拈動金簪一點點刺進了女子皮膚。殷紅的血液泊泊的流了出來,然而那金簪卻全都一滴不漏的吸收了進去。季綿能察覺到額頭上那種奇異的冰涼,然而並沒有覺得痛不可耐。空氣裏那種淡淡的香味更加馥郁芳香,讓人忍不住覺得昏昏欲睡。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那一枚金簪卻像是破空的飛刀,毫不留情的刺進了女子嬌嫩的皮膚,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皮膚血肉一層層分開,那只金簪一寸寸的就這麽融化在了少女的面孔上。

那種變化幾乎立竿見影,就連守在一邊伺候的頤言都忍不住露出了驚嘆的神情:仿佛有一層看不見的光悄然照亮了季綿的容顏,一點一滴煥發出的光芒浸潤了原本粗糙的皮膚,在臉上占據了半壁江山的醜陋疤痕也漸漸被融化殆盡。隨著湧動的光源最終消失,出現在自己眼中的,分明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了!

鏡中的女子臉色蒼白,然而即便是布衣荊釵,卻還是不能掩飾在樸素穿著之下對方驚世駭俗的美貌。青丘山狐族占盡天時,皮相之美連眾生都為之傾倒,三界之中除了西方天女,冥河修羅,世上當真莫可匹敵如此美貌!

有些人天真無邪,有些人美艷動人,然而華榮的臉,卻真真只是美的。那種美,已經無須言語多加累贅了。

蘇瓔靜靜觀望著在鏡前陡然崩潰落淚的女子,一雙眼裏沈郁得看不見底。

幾日後,金簪終於完全融進了季綿的體內,蘇瓔又為她日日用牛乳花瓣沐浴,保持肌膚細膩光滑,而季綿饋贈給蘇瓔的,便是日日在庭院中響起的悠悠歌聲,如絲如縷,不可斷絕。

白衣勝雪的女子今日披了一件淡青色的披風,坐在長廊外靜靜觀賞著新開的一簇月季。這樣月月盛開好似從不雕零的花朵,有時候叫人憎恨它的圓滿和不知痛苦。

一身戲服的季綿正在唱著一曲《牡丹亭》,杜麗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以生。湯顯祖還曾說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覆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想起從前翻閱的話本,還有眼前如詩如畫的女子,蘇瓔的唇角陡然蔓出一縷嗤笑,這些凡人啊,究竟將情愛看做什麽呢……為愛而生,為愛而死。死而覆生,遇神殺神?

“季綿……”正巧唱完五十四出的圍釋,一聽蘇瓔喚了自己的名字,季綿連忙往長廊處走來。紅塵閣被蘇瓔施了秘法,外面看上去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舊院子,但內裏卻不知道占了多少的地界,成群的花朵在空中起伏,九曲長廊蜿蜒不定,錯落的假山與池塘內隱約竟有水桶般粗壯的蟒蛇與奇異的獸類出沒。

蘇瓔伸出細長的手指輕輕壓住女子的額頭,確認那枚金簪確實已經寄居在了女子體內,這才放下心來,然而……如今這樣的情況,已經容不得任何人有後悔的餘地了。

“季綿,你若不是這麽好強,或許……這一生會順坦得多。”蘇瓔收回冰涼的手指,在回廊下低低嘆了口氣。

“為什麽只有男人才能為功名奔波呢?難道女子註定便只是為男人生兒育女,洗衣做飯,做一個庸俗男人的附庸?”季綿眼中冷銳的光芒如刀,連蘇瓔都忍不住微微一怔,“蘇姐姐,我真的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然而看著眼前的少女一張熟悉卻又陌生的面孔,蘇瓔卻緩緩笑了起來,真是……一點都不像呢。那是華榮的面孔,眉梢眼角,都是那個女子美麗而精致的嫵媚。然而那雙眼睛不再像從前那樣含羞帶切,百轉千回。而是說不出的黑白分明,冷銳堅定。

這世上的人,便是這樣覆雜而又有趣麽?明明是一模一樣的面孔,但是骨子裏,那顆心卻埋了不知道多少曲折的隱秘。

若冥冥中真的有宿命,那究竟又該是怎樣一種強大到不可抵抗的力量?

“怎麽,蘇姐姐……我說的不對麽?”看著女子陡然沈默下去,季綿又有些拘束起來。

“不,不是。”蘇瓔搖了搖頭,從茶幾上拿出一疊涼糕遞給她,“我也不明白為什麽女子只能為男人做附庸,你可知你這張臉的主人,從前愛極了自己的丈夫。甚至不惜跑到我這裏,要用自己的命來救自己重病的丈夫。”

“那後來呢?”季綿忽然很想聽下去,她想知道自己現在的這張臉,原來的主人有著怎樣的過往。

“後來?後來他的丈夫聽信讒言,以為吃了她的心臟就能治愈自己的頑疾,所以……他殺了她!”蘇瓔的神色依舊是淡淡的,然而,她卻還是忍不住幽幽的嘆了一口氣。

“那麽,這個女子,恨她的丈夫麽?”季綿垂下眼睫,靜靜的問道。

“我不知道,或許也恨過吧,可是她臨死前卻還問我,能不能救救她的夫君。”蘇瓔嗤笑,“多麽可怕的執念啊,一個人究竟是怎樣被傷到了這個地步,猶自不知悔改呢?”

“蘇姐姐,我猜……那個女子真的很愛她的丈夫,愛得這麽深,所以就寬恕了。”季綿微微笑了起來,然而眼中卻陡然滾落一連串晶瑩的淚珠。

蘇瓔有剎那的恍惚,此刻坐在自己面前說這句話的人,究竟只是一個無關的聽眾,還是便是百年前的那個華榮呢?

華榮,當真是因為太愛他,所以你選擇了寬恕麽?

“蘇姐姐,說出來或許你不信,我從前在村子裏的時候,也有一個喜歡的人。”季綿任憑眼淚模糊了視線,唇角的笑意卻始終溫柔。

那是個和季綿差不多大的少年郎,比季綿還要大兩歲,都是一個村子裏的,自幼相識。那時候人人都嫌棄季綿長得難看,不願意和她說話。只有那個叫志彬的男生心腸好,有時見她被欺負了,還會幫她趕跑那些小屁孩。

但是……那樣普通的男子,性格憨厚,規規矩矩,最終因為打仗的緣故便被人抓去做壯丁了,之後這些年,竟然連一丁點消息都沒傳回來。

時至今日,他是死是活,自己一無所知。然而即便重逢,她與他……只怕縱然相見,也是塵滿面鬢如霜,相見不相識了吧。

“如果能早些時日遇見姐姐,消了這疤痕,我便嫁給他做妻子,這樣安穩一生,應該也是好的。”季綿輕聲說道,“只可惜,終究是晚了。”

晚了麽……蘇瓔斂眉,不禁也在心中深深嘆息。假如不是前世有些夙怨糾葛未曾了解,眼前的這個女子,究竟又該如何呢?是從最開始的時候嫁給一個癡呆的男人,還是最終因為窮困而死在那條陋巷之中。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究竟是不仁,還是大仁?

“季綿,我真的看過太多了。那些在紅塵中沈浮的女子,多數都難以有一個善終的結局。我多麽希望你能安樂清凈的過完一生,無需去經歷浮生痛苦。”蘇瓔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的眼睛看著季綿美貌動人的面孔,倏然閃過一縷悲哀。

“我用華榮的簪子為你強行改變了相貌,然而有時改相便是改命。你一生之中原本得不到這張臉,想要強行留住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就一定要付出一些代價。”

二十章

“你今年十七歲,十年後我再來找你。那將是我們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面。”

白衣女子的神色變得鄭重起來,頤言將一些金銀細軟和衣服包好了遞到對方手中,知道離別的時刻即將到來,季綿反而微微笑了起來。

“姐姐,我不後悔的。”季綿臨行前,對她深深行了一禮。蘇瓔頷首,頤言微微垂下眼睫,反常的沈默著。

看著女子漸行漸遠的聲音,頤言這才悠悠的嘆了一口氣:“小姐,你說她日後,當真會幸福麽?”

“幸福?”蘇瓔忽然笑了起來,轉身關上了紅塵閣的大門,也將滾滾紅塵隨著一個虛掩的手勢,徹底關在了自己的世界之外,“那不過是求仁得仁的東西,她想要美貌來求取自己的功成名就,那就是她的幸福。只有她一日不後悔今日的選擇,她一日便是幸福的。”

“但願這張臉,真的能改變她的人生吧。”

自那以後,就真是人世飄蓬,各自流徙了。蘇瓔南下滇國,季綿留在楚國完成自己的心願。一別多年,再相遇,卻已是浮生一夢了。

燈火通明的室內一片沈寂,只有紅燭高照,蜿蜒淚流。

“蘇姐姐,我一直記著你什麽時候會來看我,這兩年總覺得心力不濟,雖然疲倦,卻也是開心的,我猜,時辰到了,我便能再見你一面了是不是?”那個妝容烈艷的女子擡起頭,唇邊露出了一縷苦笑。五年前,也是這個女子忽然踏過塵埃分花拂柳而來,在自己眼中,真以為是恍惚中看見神仙妃子了吧。

六年來,她眉間的稚嫩和生活磨礪的苦難早已一並消磨了,剩下來的是這顆心千瘡百孔,然而皮囊卻越發精致美艷。可是眼前的女子,依舊猶如初見,宛如冰雪乍現,不染纖塵。

似是覺得倦了,季綿輕輕將頭枕在桌子上,檀木冷硬,卻有著說不出的安定感。

“蘇姐姐,你說你活了那麽久,可有覺得疲倦的時候?”忽然的,季綿打趣著問起對面那個伸手淡淡的女子,“我有時候真羨慕姐姐,不老不死,又有能力,活在這世上不受約束,多麽幸福啊。不過想一想,只怕有時候也是無趣的很吧?”

“的確。”蘇瓔低下眉,眼前的這個女子,自己都已經命不久矣了吧,然而此時此刻,她卻要問自己,活得那麽久,究竟有什麽意思呢?最可怕的是,蘇瓔竟然無言以對,“有時候,真正活著都是一種煎熬。”

在紅塵中走過千百轉,這場紅塵對她來說依舊只是一場空無,她從未這樣瘋狂而炙熱的付出過,或許也是有人愛過自己的吧,然而,那真的是愛麽?李淩府一直將自己看成是心底一切美好的寄托,因為她不會衰老,不會死去。她永遠會是他年少時候最璀璨的記憶,猶如一朵靜默盛開而又無聲無息的白蓮花。

然而,自己呢?蘇瓔看著眼前飄搖的一點燭光,一時間竟癡住了。這無窮無盡的一場生,到底盡頭在哪裏呢?這些凡人還有最後的死亡可供投奔,然而,她最後的歸屬會在哪裏,恐怕沒有任何人會知道吧。

轉眼已經過了去四五年,當初那個蜷縮在角落裏的乞討少女在眨眼之間竟然走到了今日,楚國的宇王殿下是楚王的親弟弟,竟然如此對一個戲子刮目相看。這樣的殊榮寵愛,簡直叫整個楚國上下為之側目。

蘇瓔沈默的聽著,然而心底卻似有什麽東西在一寸寸的瓦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執著,竟然支撐著她走到了今日?

“我曾聽說,浮王有意要迎娶你做側妃,此事在楚國傳的沸沸揚揚街知巷聞,真有這麽一回事麽?”蘇瓔眼中含著一縷莫測的光芒,靜靜凝視著眼前美艷絕倫的女子。

“沒有這回事兒。”靠在桌子上,季綿忽然笑了起來,然而那笑也是冷的,唇角往上彎了彎,到底沒到眼睛裏去,“蘇姐姐,你也是知道的,我從沒有這樣好的福氣。”

“伶人一直以來是個卑賤的行業,人人說我們朝秦暮楚,戲子無義。站在臺上唱戲的時候,底下人人為你鼓掌喝彩,恨不能將你捧到天上去,可是一出了戲院大門,那些人心底,又有幾個真心看得起你呢?”

“可我真的不甘心,蘇姐姐,你是知道我的……幾年前我不甘心自己長了那樣一張臉,就連一丁點出頭的機會都沒有,今時今日,我依然不甘心。”季綿的眼底露出了堅決的表情,幾年來錦衣玉食的生活,並沒有磨礪這個女子最初的鋒利。

“我知道,你想要人家看得起你,看得起這個行當。”蘇瓔深深吸了一口氣,胸口竟然悶得發疼,“你沒做錯,阿綿,你沒有讓我失望。”

季綿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崩潰的神色,這些年吃過的苦頭,受過的冷嘲熱諷,別人在人前人後的恭維和羞辱……那些苦她都默不作聲的吞咽下去,明日站在舞臺上唱的更加肝腸寸斷,蕩氣回腸。她就是這樣固執和剛烈的人,然而此時,看著對方眼底濃濃的悲戚和哀憫,季綿再也忍不住痛哭失聲,涕如雨下。

即便蘇瓔後來給了自己一張傾國的面孔,她又生了一副好嗓子,然而這世上,就真的能有這麽容易成功的事麽?入了戲班,要學的不僅僅只是唱戲,唱念做打無一不精,她每日天不亮就要起來吊嗓子,學著身法眼神,冰天雪地裏蓮步輕移的走在冰面上,身姿要美,讓而身形卻要穩,不說寒風烈烈冷如骨髓,那樣濕滑的冰面還要穿繡花鞋,摔下去整個人身體都要發麻。

做哪一行能輕易成功?外人只能看見你光鮮亮麗的一面,誰也不知道你背後到底付出了多少血汗。然而猶是如此,旁人依舊瞧不起你,只把你當個戲子看,每日在舞臺上賣弄風姿,不過是達官貴人手上的玩物罷了。

初初有人捧的時候,便有些權貴派家丁請人來邀。當時發了脾氣,所有的請帖都拒了。然而第二天出來,卻發現茶樓裏冷冷清清的一個人都沒有,門外有官兵說是要搜查有無暗藏刀兵,第二天便有潑皮無賴前來撒潑鬧事,從底下往臺上仍瓜子花生殼,劈頭蓋臉的砸上來,將人的自尊都砸的粉碎。

能如何,她不過是個弱女子,孤身一人,只得向這世道屈服。第二天坐車馬車往尚書大人府中唱曲,那管家一路笑臉相迎,然而眼中依舊是藏不住的鄙夷。

推開廂門,才看見尚書大人和另外兩個男人坐在一起說話,一邊站著兩個伺候的女子,穿著戲服水袖迤邐,其中一個男人將手伸進一個女子的衣領,不堪入目。

她一推開門,那管家便笑著說道,諂媚的對自己的主子說:“好不容易將季姑娘給請來了,姑娘這兩日唱戲忙的很,如今一抽空就來拜見大人了,說是要感謝大人提攜。”

“尚書大人謬讚了。”季綿微微笑了起來,舉起桌子上的酒杯便一飲而盡,“其實尚書大人要來聽曲,季綿自然不勝歡迎,梨園中人,不過是瞧著各位的臉色過活。”

“但是季綿,到底是個唱戲為生的,並非要做皮肉營生。”

將酒杯倒轉,梨花白果然一滴不剩,那個女子陡然從眉峰裏亮出的利刃,竟然讓一向沈迷酒色的尚書大人覺得心中一顫。

她就這樣拂袖而去,誓要維持那一點可笑的尊嚴。生在亂世之中,宿命猶如飄蓬柳絮。然而即便是這樣的繁華盛世,人也不過是茍且偷生,出賣了自尊和身體活下去。

可是對季綿而言……她原本就是將死的人,她知道自己大限何期,豁出去這條命來,也不肯低頭求全。那樣剛烈的女子,若非日後果真一曲動天下,名揚七國,就連楚國的君王都稱讚她為天音妙曲,在這樣腐朽黑暗的世道之中,又該如何生存?

人人在背後說她不過是一個戲子,竟然坐擁了今天這樣的權勢富貴。那張臉如何傾國傾城,又有多少男人做了她的入幕之賓!種種流言不堪入耳,她竟找不到任何一個人傾訴苦楚。此刻,那個白衣的女子悲憫的看著自己,一句你未曾讓我失望,讓季綿維持的堅硬壁壘終於忍不住寸寸崩潰。

這世上,到底還是有一個人疼惜她的痛苦。

蘇瓔看著季綿失聲痛哭的樣子,悄然嘆息了一聲。是否活在此刻,這樣無奈與悲哀?

兩人相對無語時,驀地聽見門外有人輕輕敲門,“季姑娘,你在麽?”

是個男子的聲音,清朗幹凈,季綿一怔……這樣熟悉的聲線,是他麽?

蘇瓔卻微微笑了起來,低聲道:“去吧,有什麽話說清楚了也好,何必彼此這樣糾纏著。”季綿將面上的淚痕擦拭幹凈,神色有些恍惚,“讓姐姐見笑了。”頓了頓,看著男子站在門口的身影,她低聲道:“隨他去吧。”

二十一章

“去見一見他吧。”然而蘇瓔卻固執的勸道,“或許你這一生,只怕是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季綿一怔,看著女子眼中流露的悲憫,知道對方的確所言非虛,呆呆的坐了半晌,這才站起身推開了房門。

“阿綿,我以為你不肯見我。”才推開門,便聽見這樣哀戚的話語。

季綿笑了笑,看著眼前的男子,竟然說不出話來。

“哥哥聽說我要娶你做側妃,氣的在王宮裏發了好大的脾氣。”那個年輕而英俊的男子眼神落寞,有些無奈的看著季綿,“可是他不懂,我對你的心意,便和他對王後的心意是一樣的。”

“王室血脈尊榮,不是我能高攀的。”

“浮王,您回去吧。”然而織錦暗紋百褶裙在地面滑過水一般的痕跡,季綿轉過身,看見天際一輪滿月清澈,曼聲道:“一個戲子罷了,不值得鬧到這樣。”

“德浩,不要這麽固執。”看著那個站在自己面前紅了眼眶的男子,季綿也不覺有些心軟。

“阿綿,為什麽你不肯給我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德浩站在原地,固執的問道,這世界上很多事都沒有緣由,就像他初初在街頭遇見季綿,就覺得整個人似丟魂落魄,不再屬於自己。

季綿一怔,冷風習習,她漆黑的長發在夜空中隨風亂舞,沈默了片刻,季綿終於嘆了一口氣,“或許是……德浩,我們相見的時間太晚了。”

太晚了,幾年前她痛不欲生的時候,這個男人在哪裏?她受人羞辱的時候,她醜陋不堪的時候,這個人又在哪裏?她不是怨他,只是真的晚了。

孤身一人跌跌撞撞,他沈迷她的婀娜多姿靈動美貌,然而今日這一切,都不是完整的季綿。她會愛的,能愛的……永遠都只有她自己。

他還想再說什麽,然而季綿已經無聲無息的轉過了頭,“你明明知道我們之間毫無必要,德浩,去找一個溫柔賢淑的名門女子吧。”

答應他麽?或許從此以後,她的人生就真的圓滿無缺,再也沒有一絲遺憾了。然而,眼前的這個男人永遠都不會知道吧,現在站在他面前的女子,到底有一張怎樣真實的面孔。這樣貪婪而熱戀的目光,凝視的不過是一點幻影罷了。

這些年來,背負著惶恐和不安活著的自己,從來就沒有逃脫過那種隨時會失去一切的恐懼感。就好像站在戲臺上的自己,一出戲再久,終究還有退場卸妝的時候,然而這張臉,卻成了自己一生的無法卸下的面具和束縛。

是的,這就是她的魔障。蘇瓔早就對她說過,如果只是單純消去傷疤重新開始,做個尋常婦人嫁人生子,她或許不會日日從噩夢中驚醒,害怕自己一朝被打回原形。

這就是她要付出的代價,一生一世,再也做不會真正的季綿,那個十七歲笑意盈盈的天真少女,最終被自己逼死在了那條陋巷之中!

推開門,卻看見一襲白衣在窗前微微煥發出一層柔光,季綿不免尷尬,開口想要解釋什麽,然而蘇瓔卻截斷了她的話頭,“我方才都聽見了,他是真心待你好。”女子笑意溫潤,然而卻還是有種說不出的哀憫。

明知結局悲涼,那麽此情此景,又叫人情何以堪。

“是麽?”低低的嘆了一聲,季綿看著窗外無邊的夜色,眼中有說不出的黯淡,“可是,他究竟愛我什麽呢?德浩他喜歡的,是我在戲臺上扮虞姬,扮玉環……扮那些風流嫵媚惹人憐愛的女子,然而真正下的臺來,他依舊是王孫貴胄,我不過卑賤之軀。”

“更何況,姐姐……你知道,這些都不是我該得的東西。”季綿微微上揚的眼角敷了淡淡一層胭脂,那種紅像是開得快要雕謝了的花朵,色澤斑駁,卻極襯她象牙白的膚色。她顫抖著伸手撫上自己的臉孔,那張傾城的容顏,甚至沒有一塊皮膚是屬於她自己的。

這種偷來的榮耀和喜悅,是她終生的噩夢!

窗外花木扶疏,銅壺更漏點點滴滴,像是流不完人生逆旅,點滴都敲打在心頭,蘇瓔忽然閉上眼睛,喃喃道:“或許是我的錯,假如當日我不應允你,今時今日,一切不至於到如此地步。”

“不是的蘇姐姐。”見到蘇瓔自責,季綿連忙搖頭,“姐姐,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所以姐姐肯定也不明白,作為一個凡人……這一生本來就是這樣充滿了無奈與不甘吧。”

“姐姐,我真的很感激你。七年前若你不曾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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