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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話 《諾兒篇》2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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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之後,我爹把他新找來的教書先生帶到了我面前。

令我驚訝萬分的是,我爹找來的人居然是如意。

三年前如意為我娘治病曾在我家住過一段時間,她和我爹也算是相熟,因此我爹在她面前數落了我一頓之後,就將我交給了她。

如意並不是個嚴厲的人,可我對她卻是著實有著幾分畏懼的,對於一個大半夜神出鬼沒的出現在我房間,又無聲無息銷聲匿跡的人,我就是想不怕也不太可能吧。

寬敞明亮的書房裏,只餘下我和如意兩個人,我心裏盤算了幾次想問問她兩天前的事情,可話到嘴邊又不知不覺的咽了回去。

識字念書之事我也只在三年前略略學過一點兒,這三年來無人管教,那點薄弱的底子早就七零八落的不成樣子了,如意幾句簡單的詩詞就將我考的潰不成軍,因著對她那一點莫名其妙的畏懼,我也只好收了心埋頭去啃那些早已生疏的字句。

平日裏無所事事,時間過的似乎特別的慢,現在有了正事,一上午、一下午的時間居然在眨眼間就結束了。

如意以督促我念書為由,向我爹提議和我住在一處,我爹也樂得有人肯陪我,連考慮都沒有考慮就答應了。

烏初煙偶爾也會來書房看我,但大多並不長留,即便是來了,也多是和如意敘些家常,或許她也覺得面對著一個僅僅比她小十歲的女兒有些尷尬吧,只是礙於母女的名分,她也不好完全對我不聞不問。

閑暇的時候,我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樂此不疲地去玩那只大青鱉,如意的醫術實在好的讓我驚訝,那只被我砍掉的鱉爪被她不知用什麽法子接了回去,尤其令我意外的是鱉爪連接的縫線她居然用的紅色的絲線,而不是尋常的白色。

這樣一來,每當大青鱉伸著四只爪子在水裏游來游去的時候,我總會好笑的覺得它的左前爪上戴了一圈紅色飾物。

鱉也會戴飾物,想想都滑稽的有些可笑。

和如意相處的久了,熟了,我有時也會情不自禁的對如意啰啰嗦嗦的說很多廢話,如意脾氣很好,我說什麽她都不會不耐煩,可是獨獨對於大青鱉,她格外嚴肅叮囑我不許取笑它,甚至連背後偷笑都不可以。

我奇怪的問她為什麽,她又故作高深的緘口不語。

大青鱉左前爪上的紅色絲線一連縫了幾個月也沒有拆下來,我疑心如意根本沒有要拆下來的意思,因為最後紅色絲線都已經和大青鱉的肌膚長在了一起,她也沒有提過拆線的事情。

我偶爾大著膽子拽大青鱉的爪子玩,它大概是記住了我的一刀之仇,每每都是對我殷勤的小手又踢又撓,大有一副寧死不讓我玩的架勢,好在它再也沒有張口咬過我,因此天冷的時候我也會好心的把它端進我的房間裏供著,免得它被凍死了。

如意很少在意那只大青鱉,就算是偶爾去逗玩它,也多是註意它左前爪上早已和肌膚融為一體的紅線。

我曾問過她為何要選用紅色的絲線,她起初不肯回答,到最後實在拗不過我三番兩次的追問,留給了我一句“那是我的紅線”這麽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讓我自己琢磨。

我琢磨了許久,最後能想到的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如意在拐著彎的損我,誰家的紅線會用一只鱉來牽,難道將來還牽一只鱉來不成?

況且,就算我還是個小孩子,月老牽紅線這個傳說我還是曉得的。

當我氣鼓鼓的把我琢磨的結果告訴如意,並且指責她欺我年幼損我的時候,如意哭笑不得的看了我許久,末了,搪塞我道,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現在你還小,知道了也沒用。

再問,如意就又什麽都不肯說了,這種雲山霧裏的答案著實惱人,我想破了腦袋也琢磨不出個一二三來,只好厚著臉皮拉著蘇瑾言和我一起琢磨。

真真是風水輪流轉,平日裏蘇瑾言好聲好氣的對我噓寒問暖,我都面孔朝天愛搭不理的,現在居然要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求助於他,可是除了他我也實在找不到別的人肯理我,早知如此平日就不該端架子,否則也不至於弄得這般羞人。

好在蘇瑾言一直把我當小孩子,又憐我親母已去、親父冷淡、繼母疏離,而我惡作劇的花招又奈何不了他,因此任是下人們對我避舍三裏,他依舊對我關心如常。

在我一連保證了三遍今後再也不在下人們的饅頭包子裏埋針、湯食裏亂下藥之後,蘇瑾言終於肯答應我用他大人的思維來替我想想如意的話是什麽意思。

我蹲在大青鱉前眨巴著眼睛期盼的看著蘇瑾言苦苦思索,心裏著實盼著他能解了我心頭的疑惑。

直到我兩只眼睛眨的要開花了,蘇瑾言也沒有琢磨出如意口中的“那是我的紅線”是什麽意思。

正在我失望的想收回先前保證的話時,蘇瑾言忽然神色怪怪的打量了四周一圈,見四下無人,便壓低聲音故作隨意的問了我一句:“諾兒小姐,我聽說你們家裏以前曾經來過一個叫祝馨兒的女人,你知道她去哪裏了嗎?”

我悚然一驚,登時感覺背脊發麻冷汗直流,蘇瑾言大概也是緊張的很,一雙眼睛警覺的左顧右盼,似乎唯恐有人偷聽到我們的談話似的。

一陣惶然過後,我漸漸平靜下來,心頭上卻不可抑制的湧上了一股難以言明的滋味,我原以為,蘇瑾言對我的關心,多少也總有些真心的,可是沒想到,他的刻意接近居然是有目的的。

“祝馨兒嘛,”,我忍住心底的冷意,故意拖長語氣神叨叨的說道,“她哪兒也沒有去。”

蘇瑾言被我的話弄糊塗了,一臉的迷惑和不解。

我嘴角彎彎笑嘻嘻的看著他,等著他下一句的問話,蘇瑾言大概是一時不知道該怎麽繼續問下去了,便微微側首掩飾道:“我隨便問問而已,哪兒也沒去是什麽意思?她還在這裏?”

即便他故意裝作口氣輕松,我也看得出他現在急得很,巴不得我快點說出來。

僵持了半晌,我忽然有點想跟他玩玩,就站起來用腳尖在地上畫了兩個橫線,又畫了兩個豎線,連成一個“井”字,最後腳尖踩在中央點了兩下,說道:“在這。”

蘇瑾言皺眉看了我的腳尖許久,臉上的疑惑更加深重,就在我考慮著要不要給他點提示的時候,忽然聽到書房裏如意喊我的聲音:“諾兒,快點回來背書,今天的書還沒背呢!”

我仰頭看了一眼書房窗口站立的如意,只覺得她看我們兩個的眼光怪怪的,蘇瑾言回頭對如意微微頷首打招呼,隨後就轉身輕輕摸了一下我的頭頂,說道:“諾兒小姐快回去吧,不要耽誤了背書。”

我避開如意的目光扯了扯蘇瑾言的衣角,小聲說了一句他想說的話:“不要告訴別人我們聊過祝馨兒,這是我們兩個的秘密好不好?”

蘇瑾言尷尬的勾著我的小指道:“好,秘密。”

蘇瑾言一連好幾天都沒有再在我跟前晃悠過,我心裏蠢蠢欲動的興奮和得意一日日積聚著,我不知道自己在興奮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在得意什麽,只覺得自己好像一只洞悉一切的狡黠小貓般閃著幽幽的目光等著蘇瑾言的下一步行動。

而蘇瑾言,就像擺在我面前迷宮裏的小鼠一般。

我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麽,我甚至知道他想找的目標在哪裏,可是他卻不知道我知道這些。

這一切多有意思啊。

他想找祝馨兒,而祝馨兒早就間接的死在了我的手上,他又偏偏挑中了我來詢問。

傅家的水井有好幾口,棄廢的只有後院荒園的那口,蘇瑾言能不能從我的提示中猜到祝馨兒的下落呢?如果猜到了,他下一步會做什麽呢?

報官?大鬧?

無論哪一種,傅家一定會熱鬧起來吧。

我癡癡笑著埋頭在書裏,眼睛裏卻看不進去一個字,滿腦子裏都只有對“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期待。

呵呵,我真惡毒,連自家的麻煩事都想當戲看。

“啪”的一聲,如意手中厚厚的書本毫不留情的落在了我頭上,我一吃痛,趕忙收了心專心對付詩書,偷偷擡眼瞄著如意的臉色,只見她面色冰冷的有些讓人發怵,我只敢看了一眼就匆匆的垂下了頭。

為什麽有時候我會覺得如意能看透別人心裏的想法呢?

“今天不念書了,我帶你去做一些別的事吧。”如意淡淡的聲音伴隨著書頁悉索聲響起,有那麽一瞬間,我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不念書,又能做什麽事情呢?

如意已經不等我了,待她已經跨出了書房門口,我才想起站起來追上去。

一個時辰之後,我滿頭霧水的跟著如意來到了城外淩水河的河邊,她的手裏還提著一個竹簍,裏面是那只我常常玩弄的大青鱉。

“放生?”我疑惑的問道。

如意提著竹簍走在我前面,聽到我的問話,回頭看了我一眼,說道:“是,也不是。”

金黃色的落日倒影在水面上,刺的人眼睛都花了,如意從竹簍裏取出大青鱉,小心翼翼的在它左前爪那圈紅色的地方系上一條細細的紅色絲線,而後又招呼我過來,把絲線的另一頭系在了我的一只手腕上。

我納悶的看著她做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滿肚子的疑問卻不知道應該先問什麽。

一楞神的功夫,如意不知從哪兒取出一把鋒利的匕首迅速的在我手腕上一劃,鮮艷的血珠如同微細的小紅蛇一樣立刻順著絲線滑向了大青鱉的左前爪。

我驚駭的臉都白了,如意莫不是想在這荒蕪的地方殺了我?

我和她又沒有什麽仇恨,這樣死了未免也太憋屈了,顧不上疼痛,我咬著牙拼命克制住顫抖,用另一只手去解開絲線,如意沒有攔著我,她甚至沒有再看我,她的一雙眼睛都專註在大青鱉的左前爪上,那裏,我的血居然順著絲線滲入了大青鱉肌理裏,而沒有按常理滴落下去。

我心裏駭然至極,手上的絲線也忘了再去解開,腦子裏一片空白,只知道口齒不清的重覆道:“巫術……邪術……你……你想做什麽?”

如意轉身擡手握住了我的手腕,我嚇得想向後逃去,沒想到如意卻是替我解開了絲線,又拿出一小盒清涼的藥膏塗在我手腕的傷口上,笑瞇瞇的說道:“沒關系的,很快就會好的,這可是你以後的姻緣線,我送給你的。”

我想罵人的心思的都有了,哪裏還聽得進去她的話,如意像是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似的坐在了河澗的巖石上,靜靜的看著大青鱉搖晃著尾巴向河裏爬去。

“諾兒,你想你娘嗎?”

如意的一句話硬生生的壓回了我湧到舌尖的臟話,這種時候,提我娘做什麽?可我還是僵楞住了,我知道,我當然是想我娘的。

“你還記不記得三年前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時候,你在做什麽?”

如意話家常般的伸手招呼我坐在她旁邊,我稍稍遲疑了一下,磨磨蹭蹭的挨著她坐了下來。

“那天我從你家附近的街道路過,看見你抱著一大兜藥渣沿著路一根一根的扔,一邊扔還一邊念叨著都來踩,都來踩,我當時好奇地跟了你幾條街,看見你把所有的藥渣恨不得一根折成幾截的扔,我那時還在想這孩子真怪,玩藥渣都玩的這麽起興,然後我問你藥渣好不好玩,你說你是在給你娘散病,因為你聽說只要把病人喝過的藥渣撒在路上,如果有人踩過了,就能把病帶走,可是別人都是一下子全倒了的,你卻是一根根的扔的,因為你覺得這樣能踩的人才會多些,你娘的病就會好的快些。”

如意絮絮的說著,我有些漲紅臉的擰著自己的衣角,那些事情我當然記得,每天我娘喝完湯藥的藥渣一丟棄,我就趕著收起來跑到大街上,把裏面亂七八糟的根結枝葉等物一個個的分開,虔誠無比的扔在路上,盼著能多點人踩到,我娘的病能快點好。

“後來我就去了你家裏,給你娘看病,你那時很聽話,幾乎天天都陪在你娘身邊,你娘的病並不是特別重,只是多是心病,心裏有事一直放不下,又因為自幼比較嬌養體弱,才會一直纏綿病榻,所以我當時曾經勸過你娘哪怕只是看在你的份上,也應該把心放寬些,凡事想開些,後來你娘的病慢慢好了很多,我就走了。”

我默默不語,心底的苦澀卻在悄悄的蔓延,我娘的心病我也知曉一些,因為家底殷實的外祖父母看不上雙親俱亡的父親,而我娘又執意嫁給我父親,他們成親之後的生活並不是太好過,但畢竟是女婿,外祖父還是給了父親生意上一些幫助,父親後來由於生意上的原因帶著我娘來到了這裏並且定居。

我娘對此一直是頗有微詞的,她自小在外祖父母的精心呵護下長大,何嘗離開過他們,而後來卻要跟著我父親離開外租父母千裏之外,小的時候,我就不止一次的聽過我父母激烈的爭論在哪裏定居更好,母親心盼盼著的是回到外祖父母身邊,而父親則不願意回到那裏,因為他始終都覺得外祖父母對他的輕視讓他有仰人鼻息的感覺。

原本在這些爭執裏我父親是有了一些退讓的,也許他是不忍心母親離開親生父母,所以他曾答應過母親再過一些時間安排好了一切就回去,可就偏偏在那段時間裏我外祖父母因為染病曾寄來書信希望我母親能回去一趟,而父親那時又正是忙的焦頭爛額,一時就把信的事情忘了,等到想起來再回去時外祖父母都已經病重時日無多了。

母親悲憤之下認定是父親故意藏起了書信,任是父親辯解她也聽不進去,再後來外祖父母雙雙亡故,母親也只得在葬了外祖父母後徹底的離開了故鄉,帶著外祖父母遺留給她的財產來到了父親這裏,自此不再提回去的事情。

可是,口上不提,母親心裏卻是怨恨父親不早些回去的,父親自知理虧,也不再和她爭辯,只希望時間能慢慢撫平一切,卻不料母親積郁成疾,病一日一日的重了,也幸好,那時候恰好碰到了如意。

如意當初走時,我娘的確是好了很多,我當時也很高興的覺得陰霾都要散盡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好事裏總會有些意外的,祝馨兒就是那個意外。

誰也不知道我父親是什麽時候在外面有了她的,或許,家裏的仆人都是知道的,只是瞞著的只有我和我娘。

我娘因為我父親違逆過外祖父母,又因父親痛失了侍候雙親的機會,她豈能願意讓我父親再娶祝馨兒過門,可祝馨兒漸漸大起來的肚子卻讓她沒有了再反對的理由,畢竟,男人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事情。

父親輾轉在兩人之間,哪個都不想得罪,畢竟我娘病剛好,祝馨兒肚子裏有他的孩子。

我,我當時唯一的希望就是我娘的病徹底好起來,父親和母親再也不要吵架。

我討厭他們每次吵架後總會對我說,大人的事情小孩子莫要管,諾兒只要好好玩就行了,什麽都別管。

我真的是討厭死了他們的這套話,比看著他們吵架還要討厭這套話。

他們是我的父母,我是他們的女兒,我們是一個家,他們在爭吵,卻告訴不要我管,這種感覺就好像他們在我心頭上生生割下一塊肉,我卻只能閉著嘴巴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就好像他們從來沒有吵過架的一樣。

只是,再怎麽閉上嘴巴,心還是會一點點的涼下去的,哪怕是小孩子也不例外。

女人的嫉妒和恨是很可怕的,我娘讓我送給祝馨兒的那罐醬烏梅就是最好的證明。

或許三年前的諾兒著實乖巧的惹人喜歡,所以祝馨兒絲毫都沒有懷疑我,甚至連她親昵的要和我一起吃,我記著我娘的話一個都不能嘗而連連向後退去的時候,祝馨兒都沒有意識到醬烏梅裏會有毒。

所以,祝馨兒死在我手上死的實在很冤屈。

我伸著指甲在河澗邊的巖石上狠狠的劃拉著,幾乎恨不得把指甲掀過去才肯罷休,如意的手輕輕的覆在了我的手背上,我擡頭,看到她眼中有些微微的悲憫和憐惜,一時之間,我除了手足無措的垂下頭,別的也不知道該做什麽。

“也許,我當初不該救你娘的,也許……也很難說,唉……”如意輕輕的嘆息著莫名其妙的話,“諾兒,我可能也只能幫你到這裏了。”

暮色不知何時慢慢的籠罩了下來,水裏的大青鱉早就游得不見蹤影了,如意伸手拿起竹簍遠遠地扔進了河裏,待得竹簍沈沒了,她回身牽起我的手說道:“走吧,該回去了。”

如意對我念書之事催促的越來越嚴格了,因為同我住在一間屋裏,以前夜晚無事她還陪我聊天嬉戲,現在她幾乎恨不得把我整個人都塞進書裏,竭力讓我多學些字句,最過分的是早上天還灰蒙蒙的時候她就強制性的把書本塞在我初醒懵懂懂的眼睛下,如果不是因為我被逼的哈欠連天,我懷疑她甚至願意讓我不休不眠的看書。

我不知道如意到底在著急些什麽,就算是她打算離開,我爹一樣也可以再請別的先生來的,況且我識不識的多少字也不是一件多重要的事情,她為何忽然就這樣強力督促起來了呢?

問她,只得兩句話。

“快些學,別廢話。”

簡潔明了,連容我質疑反駁的餘地都沒有。

因為腦子被書卷塞得暈暈乎乎的,我連去考慮蘇瑾言在做什麽的空隙都沒有了,但是家裏既然一直相安無事,那就表示他資質愚鈍猜不透我的提示了,這樣,也好。

就在我慢慢忘掉蘇瑾言之事的時候,烏初煙的身上卻發生了讓我驚訝萬分的事情。

她夢游了。

每天夜裏她都會無知無覺的睜大眼睛夢游到後院荒園的廢井邊,有時候是我爹半夜急匆匆的滿院找她,有時候是晨起的仆人們發現她直挺挺的瞪著眼睛踩在荒井上的巨石上。

荒井的巨石上,有時候還會有紫紅的血手印,血手印是從烏初煙的手上粘上去的,可她手上沒有傷口,只是覆滿了血。

我很害怕,也很驚恐。

我不是怕烏初煙哪天夢游把荒井刨開挖出祝馨兒的屍骨,就算真的刨出來了,又有誰能證明那一定是祝馨兒,更不可能直接揪出兇手,我怕的是她和蘇瑾言。

我從來都沒有意識到烏初煙和蘇瑾言之間有什麽聯系,他們之間的交談來往一直很正常,不管是烏初煙對蘇瑾言,還是蘇瑾言對烏初煙,我從來不曾見他們有過什麽特別的接觸。

為什麽偏偏在我給了蘇瑾言“井”的提示之後,本該有所行動的蘇瑾言絲毫不動,而卻是烏初煙開始有了奇怪的舉動?

還有,我從來都沒有想過的,蘇瑾言為什麽要找祝馨兒?祝馨兒三年前就死了,他進傅家做護院難道就是為了特意來找祝馨兒的?那麽烏初煙呢?她嫁給我爹的目的難道也一樣是祝馨兒?也許,烏初煙和蘇瑾言他們兩個是早就預謀好的。

若說他們是為了尋找祝馨兒的下落,在猜到我的提示後直接挖井不就可以了,為什麽還要這樣裝神弄鬼的?既然烏初煙夢游到荒井邊,是不是他們已經確定了祝馨兒的屍體就在裏面?那為什麽他們不直接挖?為什麽?

我惶恐的瞪著書本,只覺得那些字一個個嘰嘰喳喳的在我眼前飛個不停,如意在旁邊輕拍了我一下,說道:“想什麽呢,別走神,好好看書。”

我放下書本,瞪著如意,問道:“她是故意的對不對?烏初煙,她不是在夢游,她是裝的。”

如意避開我的目光,淡淡道:“我不知道。”

我有些惱火:“你是大夫。”

如意一手揚在窗外,看著陽光透過樹葉照在手心裏,半天才慢悠悠的說道:“我看不出來。”

我詞窮的坐在原處,只覺得有寒意在慢慢浸了上來,卻又不知道寒意從何處來。

如意似是有意又似無意的說道:“諾兒,你以前半夜會聽到井邊有嬰兒的哭聲對不對?”

“是。”我低低的應道。

“你覺得嬰兒的哭聲存在嗎?”

我疑惑的看著如意,不知道她想說什麽。

“那是因為你害怕那裏,有時候,人害怕的厲害了,就會看到並不存在的東西,聽到本來沒有的聲音,你覺得有,可別人覺得沒有,因為他們沒有那些恐懼,你聽得到,是因為你害怕,所以對於你來說,嬰兒的哭聲是存在的,它是從你心中的恐懼裏出來的,你怕,所以你能聽得到,”如意停頓了一下,繼續道,“我說的可能太覆雜了,換句話說就是心裏有鬼的人最容易見到鬼,對於心裏有鬼的人有時候甚至不需要別人去故意裝神弄神的去嚇,他自己就會把自己嚇住,如果真的再有人特意去嚇得話,事半功倍。”

如意兜圈子般的話把我繞的暈乎乎的,反應了半天,我只想到了一個人,我爹。

我怕那口井,我爹,我相信他也是怕的。

“你是在暗示我,他們是想嚇死我爹嗎?”我驚魂不定看著如意,等著她的回答。

如意沈默了半晌,說道:“諾兒,我該離開了。”

生怕如意真的會在下一瞬間消失不見,我跌撞的跑過去拉住她的手,焦急的說道:“你來時不是一直問我娘是怎麽死的嗎?我告訴你,我告訴你,你救救我爹,我娘是我殺的,是我殺的!是她求我殺了她的!”

那天夜裏的事情清晰的如同昨日發生的一樣,祝馨兒死後,我爹和我娘的關系惡化到了極點,母親慪著一口氣怎麽都不覺得自己做錯了,父親也再也沒有了退讓,每天深夜,他們爭吵,甚至打鬧,都成了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母親的病不過初愈,一段時間之後再次病倒了,這次真的是新病舊病一起加重了。

父親再也不去看母親了,連大夫也很少請,偶爾有大夫去,也只是客套套的開個方子擡腳就走了,下人們知道無望,熬藥侍候也散漫至極,每天除了我驚恐地陪在病重的母親身邊,很少有人再去主動看母親一眼。

漸漸地,活生生的母親因為長期不動慢慢的開始腐爛了,活人也是會腐爛的,她的雙腳雙手如同吹鼓了氣的一般,脹的圓鼓鼓的,一按下去就是一個凹痕,她的胳膊、大腿,漸漸地糜爛了,甚至有時候連她歪躺著的側臉,也開始腐爛了。

偶爾的,她還是會無意識的說些什麽,只是臉上的肌肉不再聽話,只剩下嘴唇帶著上面的一些肌膚顫抖著嘟囔些什麽,我知道她快要死了,我知道那些散漫應付的仆人在等著她死,好少一個累贅,我知道父親也在等著她死,好少一個難以面對的負擔。

那天夜裏如同回光返照般的母親忽然擡起脹鼓鼓的手推推我,口吃不清的說道:“諾兒,我想見你爹,你去叫他過來。”

我爹不肯去,他怎麽都不肯去。

我再回去的時候,母親抖索索的從枕頭下摸出她藏了很久的刀塞在我手裏,模糊不清的尖笑著讓我朝著她的喉嚨劃去,我嚇傻了,任由她的手帶著我的手劃向了她的脖頸間,血噴了出來,粘粘的,腥腥的,溫溫的。

最後一瞬間,母親只留下了一句清晰的話:“諾兒,我死了你怎麽辦?”

怎麽辦?怎麽辦?我怎麽辦?

我什麽也不要再記得,什麽也不要再知道,什麽也不要再聽。

如意靜靜的聽我說完,拿出手絹擦去我臉上的淚,輕聲道:“都會過去的,以後會好起來的。”

我最終還是沒有挽留下如意。

父親開始許久不再回家,他也不再敢和烏初煙住在一起,我聽說,他在酗酒、賭博,成日成夜的做一切能醉生夢死的事情。

生意越來越爛,荒井上的血跡越來越多,即便是烏初煙不夢游了,血跡還是在增加,家裏鬧鬼的傳言越傳越真,仆人們一個接一個的離開了。

我真的不曾想過,父親會崩潰的這麽迅速,也是吧,祝馨兒和我娘的死多多少少都因為他,就算不是完全因為害怕,壓抑許久的愧疚也足以讓人垮掉。

我連跟他說這些的機會都沒有。

如意走了之後,我又開始了一個人單獨居住的日子,書仍是看的,雖然我爹現在已經完全不再放半點心在我身上,可是除了念念書讀讀字,我也實在沒有別的事情可以用來打發時間。

烏初煙來看我的次數漸漸多了起來,每次來了總是會竭力找些無關痛癢的話題和我聊上幾句,就如同之前的蘇瑾言一般,倒是蘇瑾言,很少再出現在我面前,偶爾碰到,他也多會猶猶豫豫的避開,好像做了什麽虧心事似的。

我很想和我爹好好聊一聊。

可是他一直都不給我這個機會,一月之中,他在家的時間屈指可數,即便在,大部分時間也是爛醉的,醉夢裏,他反覆念叨著祝馨兒和我娘兩個人的名字,他念叨的很放心,因為傅家的仆人基本上都已經走光了,沒有人再來聽他的醉話。

寒冬的第一場雪降下來的時候,父親終於難得待在了家裏,他也終於想起來他還有一個女兒。

雪映月,天地白,傅家空蕩蕩的庭院裏荒涼的像個雪墳墓。

我還是有一些小小的歡喜的,多久了,我都沒有和父親一起像現在這樣圍著一個小炭盆烤火,雖然,父親手裏的鴉片煙熏得我頭腦昏昏欲睡的一直打瞌睡。

或許是註意到我適應不了鴉片煙的味道,父親戀戀不舍的吸了幾口之後便把煙具丟棄在一旁,慈愛的招攬我坐在他跟前。

“諾兒,最近過的好不好?”

我貪戀著他難得的清醒和溫情,違心道:“很好。”

父親有些疲憊的笑笑,附和道:“那就好。”

安靜了一會兒,父親忽然問道:“諾兒,烏初煙對你好嗎?”

我依舊回答道:“很好。”

“那就好。”

我看著炭盆裏上方微微扭曲的空氣,心裏有些懷疑我和父親今晚的聊天會不會一直在“很好”、“那就好”兩個詞之間度過,或許,我應該聊些讓他開心的事情,可是,什麽事情能讓他開心呢?

生意?早就一塌糊塗了,他肯定不會願意提的。家裏,更不要說了。

“諾兒,想你娘嗎?”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父親忽然拋出了一句和如意之前一樣的問話。

我疑惑的盯著他的臉色,很想看出他希望我怎樣答。

父親嘆口氣,不再等我的回答:“想你娘了吧,當初的事情,都是我不好,害了祝馨兒,害了你娘,也害了你,諾兒,你恨我嗎?你也該恨我的吧。”

莫名的,我有些怕父親現在的口氣,忍不住脫口打斷道:“這些都過去了。”

“過去了,過去了,”父親夢囈般的重覆著,眼神忽然定定的盯著墻上的某處,口氣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虛浮的有些孱弱:“沒有過去,沒有過去,諾兒,你不知道,你娘和祝馨兒經常來找我,尤其是祝馨兒,她就在烏初煙身上,有好多次,她都附在烏初煙身上怪我害了她,害了我們的孩子,諾兒,爹沒有瘋,你相信爹的,對不對?”

父親的口氣越來越慌張,眼神裏的恐懼再也隱藏不住,我疾步上前握住他的手想安慰他,卻聽到門“吱嘎”一聲開了,回過頭看去,是烏初煙提著一壺熱水進來了。

再回過頭看父親時,他已是面色如常,方才的慌亂絲毫都不見了,烏初煙也仿佛什麽都沒有看到的一樣,和我們稍稍聊了兩句囑咐父親早些歇息便離開了。

父親緊張的盯著烏初煙出了門,直到她的身影在窗紙上消失隱沒,才輕輕的松了口氣。

“諾兒,以後爹都不出去了,在家裏好好陪你一陣子好不好?爹好像好久都沒有再陪過你了。”

父親的這些話我是等了好久的,可是不知道為何,現在聽在耳中,卻隱隱似是含著悲音一般,哀慟的讓我心驚。

父親的確好好的在家裏陪了我幾天,就在我漸漸習慣了那熏嗆迷醉的鴉片煙味,並且在它的煙霧繚繞中幻想著許久未有的家的感覺的時候,我爹死了。

他吞了整整一盒漆黑的鴉片膏,死的沒有半點痛苦。

就在幾天前他還剛剛向我懺悔過忽略了我,現在轉眼間的他就改變主意丟下我徹底離開了。

烏初煙一點兒都不悲傷,我也沒指望她會傷心,她若是真的傷心了,我才會覺得是怪事。

沒有喪事,也沒有什麽喪禮,蘇瑾言和烏初煙在征得我的同意後很快的就把我爹喪了,我家在此地沒有任何親戚,生意上的人都很忌諱兇氣,傳言中鬧鬼的宅子誰也不願意來,所以也沒有任何管閑事的人上門一探究竟。

我以為烏初煙和蘇瑾言兩個人會在做完一切後直接離開,畢竟,事情實在直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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