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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打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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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大雪紛飛, 整個北坳村銀裝素裹。厚厚的積雪覆蓋著屋頂和地面,如同鋪著一層綿軟潔白的被子。

夜裏存在的一切早已難覓影蹤,包括那些地上的字和腳印。姜麓在院子外面欣賞雪景, 將自己包裹得越發嚴實。

曠野一望無邊, 滿目皆是白雪皚皚。不遠處的村莊裏隱隱約約傳來孩童嬉鬧玩雪的聲音,在這寧靜的冬日裏分外清晰。

她視線那麽一轉, 對上一雙怯生生的眼睛。

那是一個男孩,約摸十歲左右的樣子。他很瘦很小,五官比一般人深邃一些。破舊的衣服僅用一根草繩系著,腳上還穿著一雙露腳趾的破鞋。

他拘束不安, 像極瑟瑟發抖的小獸。兩只手拼命想縮進短一截的袖子裏,姜麓能清晰看到他手上紅腫的凍瘡。

“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姜麓問他。

“回夫人的話…我…我叫小河。”男孩很有禮貌, 不知是誰教他的。他看上去很害怕的樣子,姜麓能看到他整個人都在發抖。

“外面冷, 你有什麽話進屋說。”

“不…不。”男孩盯著自己的腳,很想將露出的腳趾縮回去。“我…我想問問夫人,你家還柴火嗎?”

村民們每日都會送柴火來, 房裏正安排他們挨家挨戶輪流送。姜麓以為這樣最公平,至少免去他們之間的齟齬。她沒有見過這個孩子,之前給村民們上課時他也不在。

“你是哪家的孩子,你父母呢?”

小河搖頭,“我沒有父母…我阿公病了, 我想用柴火和夫人換錢買藥。我力氣小, 打的柴火不多,我可以兩捆當作一捆,夫人你可不可以買我的柴火?”

他應是鼓足全身的力氣, 努力不讓自己那麽害怕。然而他膽怯的目光在觸及姜麓的視線時,立馬低下頭去。

姜麓大概明白了,這個孩子和阿公一起生活,他們家沒有青壯力,所以房裏正沒有把他列入送柴火的人之中。他說他阿公病了,所以之前應該是一直照顧自己的阿公沒有去聽課。

“的,你有多少都可以送來。”

“真的嗎?”男孩怯生生的目光中猛然升起希冀,“我…我這就去取柴火給夫人送來!”

可能是怕姜麓反悔,他跑得很快。單薄瘦弱的身影在雪地裏是那麽的顯眼,像極往母親懷抱裏跳躍的小獸。只是他沒有母親,有的只是一個生病的阿公。

他一次背一捆柴火,當他背第一捆過來時,姜麓便讓趙弈去幫他。他連忙說不用,說自己力氣很大。

姜麓想了想,沒有堅持。

人生不易,像小河這樣的孩子更應該早早學會自力更生。別人的幫忙只是一時,他靠的是他自己的努力。

來來回回一共十六趟,小河背來八捆小把的柴火,一共充作兩擔柴火,換銅板十枚。他捏著那銅板,認認真真給姜麓磕了一個頭。

“夫人,謝謝你的大恩大德。”

姜麓扶他起來,無比嚴肅地告訴他,“你不必謝我。你賣柴火給我,這些錢是你用勞動換來的。我買你的柴火,是因為我家裏真的需這些東西。我們一個買一個賣,我沒有任何的恩德給你,你也不需覺得自己欠我的恩情。”

小河呆呆地看著她,完全忘記害怕。

他不知道有沒有聽懂姜麓的話,離開的時候頻頻回頭。那雙怯生生的眼中,有著對這個世界的迷茫與對她的感激。

陶兒不忍,小聲說:“夫人,小河真可憐。”

“天下可憐人何其之多,我們能幫他們一時卻幫不了他們一世。”姜麓感慨。“當然我們能幫時則幫,盡自己的能力。”

陶兒似懂非懂。

小新子和萬桂舉此行沒有七八天回不來,他們身上的盤纏姜麓給的足夠。沒有他們二人在家,家裏似乎變得冷清許多。

這樣的積雪天,唯有窩在炕上才是最舒服的。

然而姜麓進屋後沒有上炕,而是換了一身衣服準備出門。她特意去了一趟房裏正家,從張氏的口中打聽到更多的信息。

小河的阿公是個啞巴,村裏人都叫他啞叔。啞叔年輕時是個獵戶,以前一直住在山裏。後來年紀大了才從山上搬下來,在村東最偏遠的山腳下搭了一間屋子。

十一年前有個嬰兒被人遺棄在河邊,那年到處鬧災荒,百姓們家家戶戶日子艱難,誰也不願意多養一個孩子。正當房裏正發愁的時候,啞叔站出來把孩子抱了回去。

那孩子就是小河,他的名字也是因此而來。這麽多年來小河和啞叔相依為命,日子雖然過得緊緊巴巴,但啞叔還是把孩子拉扯大了。

去年啞叔上山打獵,不小心跌下山崖。自打那以後啞叔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郎中說他內裏油盡燈枯怕是熬不過今年。

張氏說到小河時,一臉的憐憫。房裏正身為一村之裏正,平日裏也沒少關照他們。上回請郎中的錢,還是房裏正出的。

離開房家之後,姜麓沒有直接回去。她繞道往東邊走,一直走到山腳下。山腳的斜坡之下,有一間茅草與山石混建的小屋,屋前還圍著一個籬笆院子。

院子裏的雪被清掃得幹幹凈凈,小河正守在屋子外邊的石頭搭起的竈臺邊。他認真地添著柴火,突然像受驚的小獸一樣看著不速之客。

“夫…夫人,老、老爺。”

姜麓驚訝回頭,卻見秦彥不知何時跟來。

少年面如冰雪,緊抿著唇。

小河慌忙把二人請進去,拘謹到不知如何是好。

“這院子掃得真幹凈,你真能幹。”姜麓誇他。

小河臉色變紅,應該從沒聽過這樣的誇獎。他年紀雖小,卻也知待客之道。然而家中實在是簡陋,又怕老爺夫人嫌棄。

“我…我…我阿公吃了夫人給錢買的藥,很快就會好的。”

姜麓像是看不出他的不安,“有你這麽孝順的孩子,你阿公肯定會好。”

此時屋子裏傳來一聲響,像有人敲擊什麽東西發出的動靜。小竹連忙跑進屋,姜麓和秦彥也跟了進去。

屋子低矮,充斥著並不好聞的味道。木桌子木凳子,應該都是自己親手做的那種。西墻邊掛著自制的弓箭等物,墻根下擺放著農具。東邊有幾個竹筐,竹筐裏放著一些看不出名堂的雜物。還有一只木板拼成的箱子,並沒有上鎖。

木床上坐著一位老漢,黝黑的皮膚蒼老的臉。他看向秦彥和姜麓的目光是那麽的誠惶誠恐,扶著小河的手就下床來。

“啞叔,不必多禮。”姜麓趕緊制止,“我們冒昧打攪,給你們添麻煩了。”

啞叔不會說話,雙手急忙比劃。

小河說,“我阿公說不麻煩。”

啞叔還在比劃著,然後小河去翻箱子找出一只小罐子,他小心翼翼地從罐子裏挖出類似蜂蜜的東西沖了兩碗蜂蜜水。可能是怕姜麓和秦彥嫌棄,小河的眼中有期盼還有乞求。

姜麓大方地端碗,將蜂蜜水一飲而盡。

她以為秦彥不會喝,畢竟他之前身份那麽尊貴,這樣的粗鄙之物應是入不了他的口。沒想到他一臉如常,同她一樣喝完那碗蜂蜜水。

姜麓不由對他刮目相看,心道這小子真不錯,矜貴卻不自視清高。他能放低身段至此,足見他的品性。

小河和啞叔都很高興,高興他們喝了水。

姜麓認真觀察過,他們家的柴火並不多,那些賣掉的柴火原本應該是他們過冬用的。她問小河,願不願意去她家幫工。

“夫人…我願意,我願意…”

“那好,你明天開始去我家上工。主是餵牛餵豬再做一些清掃雞舍的活,工錢一日十文,我們管飯。”

床上的啞叔張著嘴,不知道想說什麽。他的表情是那麽的激動,混濁的眼中盡是淚水。他拼命地比劃著,然後小河跪地給姜麓磕頭。

離開的時候,小河一直把他們送到很遠。姜麓不停回頭,那個小小的灰色身影還站在那裏。天地間處處銀白,那抹灰色越來越渺小。

秦彥一直沒有說話,似有心事。

快到家時,他突然開口,“姜麓,你說真的會有那麽一天,天下不再有人挨餓嗎?”

姜麓大約猜到他的心思,道:“會的。可能是十年後,可能是百年後,也可能是千年以後。我相信經過無數人的努力之後,總會有那麽一天。那些默默無名的人當中,應該也會包括你和我。”

少年表情凝重,停下來望向遠方。那個方向是奉京,天下最繁華的京城距離北坳村不過幾百裏路程。

他心中突然湧起無數激昂奮進,雙手慢慢握成拳。

姜麓道:“小河他們家的情況還不算太差,世上還有很多比這更可憐的人家。”

“我知道。”秦彥的聲音很沈重,少年俊美的臉上漸漸顯露出無力和挫敗感。“我曾想過有朝一日我成為君王,我會勤政愛民做一個好皇帝。我不會偏聽偏信臣子們的話,我會微服出宮體察民情。如今我似乎無能為力,我不知道應該怎麽做才能實現自己的願望。姜麓你告訴我,我該怎麽做?”

這是第一次,他對她坦露心聲。

姜麓也有過年少的時候,她知道年少時的矛盾。這是熱血與迷茫並存的年紀,永遠有無數的夢想和一顆不甘平凡的心,但同時又有著不少的困惑。

“你可有想過,即便你登基為帝,你做到自己對自己的求,那也是遠遠不夠的。你能走多遠?你又能離開朝堂多久?天下何其之大,終你一生也未必能走遍大昭的每一寸土地。僅憑一己之力遠遠不夠,一艘船能行萬裏靠的不僅是船本身,還有風向與船工們的共同努力。”

她言盡於此,權謀之術非她所能。她相信在暗中定有許多他的追隨者,他如果有了清晰的目標自然知道應該怎麽做。

秦彥再次沈默,過了一會兒他又問:“你是否從未有過遲疑?”

姜麓道:“自然也是有過的,不過現在的我沒有。我不會去想自己做的這些有沒有用,我也不在意自己的努力收效甚微。我相信只我一直在做,那麽我就是對的。”

她鼓勵般拍了一下他的背,“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千裏之行始於足下。鍥而不舍金石可鏤,功不唐捐玉汝於成。有時候多思無益,行動勝於一切。”

所以幹就對了,想那麽多做什麽。

秦彥依舊劍眉深鎖,郁郁不開懷。

姜麓想這樣一位有抱負的少年,如果將來真的當上皇帝,受益的是天下百姓。唯願他無論走到哪裏,都能不忘自己此時的初心。

她從地上捧起一團雪,在掌中搓成一個雪球,輕輕地往他身上擲去。“秦彥,我們來打雪仗吧。”

那團雪球在少年的身上炸裂散開,他怔怔地看著她。她又丟一個雪球過來,這次險些砸到他的臉上。

“你怎麽不還手?”姜麓說。

少年應該活力四射,不應該心思重重太過老成。年輕就應該有年輕的樣子,恣意張揚才不負青春韶華。

“你還手啊。”她再次扔一個雪球過來。

秦彥突然動了,他的動作是那麽迅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動攻擊。姜麓邊跑邊躲,心道果然不能惹到沈睡的獅子。

他追得太緊,她被他生生擒住。

不知是他的手太燙人,還是他的控制力讓她心慌。她整個人似乎被他緊緊圈住,嚇得她趕緊舉手投降,“我打不過你,我認輸。”

“真認輸?”他的聲音略沈。

“認,認!”她拼命點頭,有些意亂,“我們倆玩有什麽意思,把趙弈和陶兒他們也叫來一起玩。所謂男女搭配游戲不累,我還準備和你在同一陣營,讓陶兒和趙弈一起。你說最後會是我們贏,還是他們輸?”

他們贏和對方輸,不是同一個意思嗎?

秦彥向來知道她詭辯最是厲害,不想她如此精通咬文嚼字。

趙弈和陶兒都沒有玩過,剛開始兩人還有些拘謹,畢竟誰也不敢攻擊自己的主子。後來姜麓提議換隊,她和陶兒一組,秦彥和趙弈一組。這下陶兒放開了,拼著命追著趙弈。姜麓盯著秦彥,兩人也是你追我趕玩得好不快活。

習武之人身手靈敏,姜麓跑得氣喘籲籲不是秦彥的對手。她開始實行游擊戰,先躲起來然後出其不意地攻擊對方。

一邊躲藏一邊捏雪球,手裏的雪球越捏越大,打在人身上肯定很疼。她豎起耳朵細聽,感覺有腳步人朝她藏身之處走來。

她毫不猶豫地拋出手中的雪球,只聽到一聲“哎喲”。

不是秦彥的聲音,也不是趙弈和陶兒的聲音。她出來一看,卻見一短須老者正捂著腦袋,他身邊還跟著一位年輕的仆從。

老者應是被雪球砸到臉,臉色很是不好看。他衣著倒是尋常,清瘦而極具文人氣質。若不是此時捂著臉有些狼狽,當得起老年美男的稱號。

“老先生對不住。”姜麓趕緊道歉。

她以為是秦彥和趙弈,扔雪球的力道沒有半分收斂。加上那雪球被她搓得極大極硬,想想都覺得疼。

那老者看一眼她散亂的發,冷冷地哼了一聲,“鄉野村姑,果然不通教化。”

姜麓皺眉,她砸到別人是不對,但她道歉在前,此人就算是心裏不快也不應該在言語上攻訐她。之前還當他是一個飽學之士,沒想到一開口就吐芬芳。

“這位老人家,我誤傷你是我不對。但這是我家門口,你不請自來我還沒問你是何居心,你竟然出口傷人。”

從老先生到老人家,足見她的心情。

老者面有薄怒,“你是否長在鄉野,我喚你一聲鄉野村姑何錯之有?我問你,你可曾進過學堂識過字?既然你未習過孔孟之道,不知禮儀之訓,不是不通教化是什麽?”

姜麓瞇起眼,暗道這位老人家來者不善,看來對她頗多不滿。他應該知道她是誰,且對她的事知道不少。

不知他是什麽身份,又是為何而來?

這時秦彥聞聲過來,見到老者之後驚喜交加。

“太傅!”

姜麓頓時明白,此人原來是臭小子的老師。

太子之師,必是大昭最有學問之人。以前她還以為能當太傅的人,麽是博學開明之人,麽是專心學問不問世事之人。

沒想想秦彥的老師是這麽一個人,她沒有半點好印象。

秦彥很激動,他完全不知道阮太傅會來。當日離京之時,唯有太傅送他。他以為不知何時才能相見,沒想到他們會這麽快見面。

阮太傅亦是動容,短短數月未見,殿下似乎變了許多。林國公府實在是欺人太甚,竟然將這麽一個不通老化的女兒推給殿下。

“看到殿下一切安好,臣很是欣慰。”

“太傅放心,我一切都好。”

怎麽可能會好?

阮太傅的目光看向姜麓,此女儀態不整舉止粗魯,言語還如此無禮。同這樣一位女子被貶至此,殿下該是何等難受。

“殿下,你受苦了。”

姜麓暗道,她天天大魚大肉的侍候著。如果這樣的日子都叫受苦,那天下受苦的人多了去。這位老先生一邊說秦彥受苦一邊看她,意思不言而喻。

秦彥道:“我沒有受苦,多虧有姜麓。”

這還差不多,臭小子還算有良心。

姜麓很滿意,準備摒棄前嫌好好招待阮太傅。

只是阮太傅明顯不讚同秦彥的話,“她照顧你是應該的,夫者為天。她既然嫁給你,自是料理你的日常起居。”

這話姜麓不愛聽,誰是誰的天,她的天是她自己。她用眼神示意陶兒和自己一起進屋,將那對師生晾在院子裏。

你們愛是誰的天是誰的天,老娘不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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