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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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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見在岑家度過了平靜的一周。

岑氏夫婦似乎很忙碌,時間表安排得滿滿當當。岑平遠忙於各種會議和見面,方書儀每天都接到新的看秀請柬或珠寶展邀約。兩個人極少在家,只吩咐楊阿姨一定照顧好喻見。

“岑總和夫人一直都這麽忙。”廚房裏,楊阿姨一邊準備晚飯,一邊跟喻見說話,“有時候忙起來一個月不見得能回來一次,所以你別往心裏去。”

喻見點頭:“我明白。”

楊阿姨又繼續勸慰:“別擔心,總歸現在已經回家了,以後有的是時間繼續相處,這感情不都是處出來……”

話說到一半,楊阿姨覺察到不對,閉上嘴,揭開砂鍋蓋:“湯還得再燉半個小時,小見你先去忙你的好了。”

喻見很不習慣之前的稱呼,提過後,阿姨們就改了口。

喻見佯裝沒聽到最後那一句:“我沒什麽事兒,一個人待著無聊,您和我再說一會兒話吧。”

其實楊阿姨說的也沒什麽錯。

血緣天生歸天生,情分卻都是經年累月相處出來的。十六年不曾相見,別說岑平遠和方書儀,就連喻見自己,在相認之後,都對這兩個本該最熟悉的人感到十分陌生。

眼下這種互不打擾的狀態已經是最好的情況。

喻見繼續待在廚房裏,和楊阿姨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或許是得了方書儀的囑咐,這一次,當她再問起池烈時,楊阿姨要麽轉移話題,要麽幹脆不開口。

喻見問過幾次,也就不再問了。

明天是回福利院的日子,她有些東西要收拾,於是出了廚房,準備上樓去。

剛走到正廳,就被才到家的岑平遠叫住:“小見!”

“來來來,”一邊叫住喻見,他一邊看向身側,“清月,這就是你妹妹。”

喻見循聲回頭。

看見一個女孩站在岑平遠身旁。

雖然是雙胞胎,岑清月和喻見在容貌上卻一點兒也不相似。她習慣性揚起下頜,拿眼白盯著喻見看了一會兒,然後挽住岑平遠的手臂撒嬌:“爸爸,我們晚上去吃之前那家餐廳的魚露吧?”

竟然完全不理會喻見。

岑平遠頓時臉色一變:“清月!”

他沒說什麽其他的話,只是語氣重了些,但岑清月立刻氣呼呼地甩開手,狠狠瞪了喻見一眼後,徑直跑上了樓。

岑平遠萬分頭痛:“怎麽就養出這麽個性子!”

“都是我們沒教好,把你姐姐教成這個脾氣。”他帶著歉意看向喻見,“小見你別往心裏去,我待會兒就上去好好說她一頓。”

喻見垂眸,沒有說話。

這兩天,阿姨和她隱晦提起過岑清月的脾性。拐賣事件發生後,岑氏夫婦對這個唯一的孩子格外嬌寵,要什麽給什麽,硬生生慣出了一幅誰說話都不聽的大小姐脾氣。

喻見低頭不吭聲,到底是才接回家的女兒,岑平遠也心疼,安慰幾句後又道:“今天不去外面,正好你媽媽晚上回來,咱們一家人坐在一起,好好吃頓團圓飯。”

說完,他上樓去敲岑清月的門。

別墅隔音做得很好,喻見站在樓下,聽不見岑平遠說了什麽。

但砸東西時發出的沈悶響動斷斷續續從樓上傳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消停。

晚飯時分,將近一周沒回家的方書儀果然回來了。

聽過岑平遠講了下午發生的事,方書儀沒偏袒岑清月,而是給喻見夾了一筷子炒西芹:“你別管她,多大人了還跟自己親妹妹鬧別扭,都是慣的,這次冷上她幾天,也算治一治那些毛病。”

岑清月走到餐廳門口,正好聽見這麽一句,當即不幹了:“媽!你說誰有毛病!”

自小嬌養長大,她哪裏受過這種委屈,紅著眼睛瞪向喻見。

方書儀臉色一冷,把筷子往瓷盤上重重一擱:“你看看你這個樣子,像是當姐姐的嗎?”

岑清月從小到大沒聽過幾句重話,下午被岑平遠訓斥後,憋著氣等方書儀回來告狀。沒想到一連被訓了兩次,又委屈又惱火:“我不吃了!”岑平遠皺眉,指了指桌上的菜:“今天做了你喜歡的菜,青椒牛柳,豌豆蝦仁,都不吃?”

話沒說完,岑清月已經捂著臉跑走了。

“別管她,愛吃不吃。”方書儀瞥了眼面色不虞的岑平遠,給喻見舀了一勺豌豆蝦仁,“小見吃這個,這蝦仁是空運過來的,特別鮮。”

喻見謝過方書儀。

岑平遠也順勢給她夾了幾筷子菜,又說起明天回福利院的事,光看飯桌上的氣氛,岑氏夫婦倒也像是一對合格溫柔的父母。

只是……

喻見看了眼碗底的蝦仁,想起岑平遠剛才說的話。

從回來後,直到現在,他們似乎並沒有問過她喜歡吃什麽。

第二天。

惦記著今天可以回福利院,喻見起得很早。

方書儀和岑平遠還在休息,岑清月昨天才從國外飛回來,更不會早早起床。喻見獨自吃過早飯,坐上了回去的車。

一下車,在門口眼巴巴等了半個多小時的大虎小.炮.彈一樣往她懷裏沖:“姐姐!”

兔子稍顯靦腆地跟在後面,擡手擦了下眼睛。

“哭什麽,都七歲了,不能動不動哭鼻子。”喻見摟著大虎,又擡手揉了把兔子的頭,“這麽早就起來了,吃飯了沒?”

大虎立刻驕傲挺胸:“吃了!全吃完了!一點兒也沒剩!”

兔子聞言,立刻偏頭,紅著眼睛瞪他。

“啊,不、不是!”大虎被這麽一瞪,頓時想起來,小胖手在衣兜裏掏了半天,“沒吃完!沒吃完!姐姐,這個給你吃!”

他把肉乎乎的小手攤到喻見面前。

兔子也伸出手來。

喻見一看就笑了:“都留給我呀?”

兩個小豆丁手裏是用錫紙包住的綠豆糕。

為了孩子們的身體,陽光福利院的早餐吃得比較豐盛,每天都有牛奶雞蛋。但綠豆糕一類的小點心不常有,通常一個月能吃上三四回。

兔子有些不好意思,別扭地挪開視線:“我們不喜歡吃。”

他和大虎都知道,姐姐喜歡吃這些甜口的小點心。

孩子們純真的心思淺白易懂,喻見沒戳穿,伸手接過綠豆糕:“那我就收下啦!”

見她收下,大虎嘿嘿地笑起來,兔子也揚了下唇。

程院長依舊不在院裏,聽董老師說,最近市裏新批了一筆資金,用於救助殘疾兒童。院裏有幾個腿腳不便、常年只能臥床的孩子,如今到了可以做手術的年紀,正是需要用錢的時候。

程院長大概是為這筆錢去奔走了。

喻見又在榕樹下開起了補習小班,和之前一樣,一直上到午飯時分才結束。

吃過午飯,大虎和兔子卻沒有乖乖去睡覺。

“姐姐姐姐!”他們一起跑來找喻見,“我們去逛街吧!”

喻見有些意外,楞了下,最終還是點頭:“行,我和董老師說一聲。”

說是逛街,其實是去逛每周末都會有的集市。

距離福利院幾條街外,沿著一條穿過老城區的河流,兩岸空地上,每到周六周日,就會有人提前占好位置,叫賣自己手頭的東西。

種類很多,從蔬菜瓜果到雜志文具不一而足,甚至有住在郊區的人趕著自家雞鴨前來趕集。

總之,每周兩次的集市是老城區難得的繁華時刻。

有了上次不愉快的經歷,喻見這次選擇走大路。日頭高,等走到集市,連一向活潑的大虎都熱得蔫了下來,直勾勾盯著一旁叫賣冰棍的小販。

兔子也禁不住投去渴望的目光。

於是喻見買了三支冰棍,一人一支。

贏得大虎一陣歡呼:“姐姐最好了!”

時間還早,他們不著急去逛。三個人坐在沿岸的柳樹陰涼下,一邊看著來往的小販行人,一邊慢吞吞吃冰棍。

吃著吃著,兔子突然戳了下喻見:“姐姐。”

他盯著不遠處的地方。

喻見偏頭:“怎麽了?”

下意識順著兔子的視線看去,她目光一頓。

池烈把最後一個櫃子從小金杯上搬下來,探頭掃視一遍車內:“沒了,都搬完了。”

“這裏交給我,你晚上再來就行。”他又從車裏拿出一把折疊凳,然後看向吳清桂,“大件五十小件十五,中間的看著給,沒錯吧?”

吳清桂點頭:“沒錯!”

“要是有那種看起來實在手頭緊的,少要一點兒也可以。”趕著去收其他地方的廢品,她叮囑了一句,匆匆跳上車,“我先走了!晚上來接你!”

小金杯緩緩開走。

池烈開始收拾從車上搬下來的東西。

廢品站時常會收到一些還能用的物件,吳清桂把它們攢起來,攢夠一定數量,就拿到集市上來賣。

這回攢的東西不少,有幾個挺大的櫃子、兩三把成色還算新的椅子,一張附近學校淘汰下來的老課桌,和其他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

池烈問吳清桂要了那張老課桌,然後主動承擔起擺攤的工作。

這項工作並沒有想象中那麽輕松,特別是在氣溫漸高的夏天——河流沿岸的柳樹樹蔭一早被小販占滿,後來的人只能在空地上支起遮陽傘,試圖在過分熾烈的陽光下尋求一點兒陰涼。沒撐遮陽傘的,也會戴上一頂帽子,防止自己被曬傷。

而池烈什麽也沒有。

這倒不是吳清桂有意苛待他,實在是今天事情太多,電話從早上就一直在響,連軸轉忙個不停。出來的匆忙,直到離開時,吳清桂也沒想起來還有準備遮陽傘這回事。

池烈第一次來集市,自然更不會清楚這些彎彎繞繞,一直等到在烈日下開始整理東西,才覺得頭頂的日頭分外毒辣滾燙。

不過他一點兒不在意。

繼續頂著陽光,挪動那個比他還高出十幾公分的衣櫃。

不遠處,喻見站在晃動的柳樹樹蔭下,默不作聲地看著池烈。

一周不見,他身上的傷似乎已經好得七七八八,看起來沒有什麽大礙。用力時手臂上肌肉繃緊,線條緊實流暢,輕輕松松就能搬動一個沈重的立式衣櫃,仿佛比同齡人都要結實健康很多。

但陽光毫無遮蔽從頭頂灑下,他站在日光裏,原本冷白的皮膚顯得愈發蒼白,透著一種隱約的病態感。

少年本人一無所覺,把衣櫃和椅子都放好,又鋪開一張幹凈的塑料布,將餘下的零碎物品一一在面前擺開。

做完這些,他拉開折疊凳。

沒有傘,也不戴帽子,直接坐了下來。

喻見不由一怔。

他該不會打算就這樣擺攤吧?

午後時分,正是陽光最毒辣最滾燙的時刻。即使她站在河邊的柳樹陰涼下,從垂下的枝條中吹來的風依舊沈悶滾燙,攜著夏日獨有的熾熱氣息。

而池烈坐在空地上,毫無遮擋,連一點樹蔭都沒有。

這麽曬下去肯定會曬出問題來。

喻見看了一會兒,等著他什麽時候從一旁的櫃子裏拿出遮陽傘或帽子,然而一直等到兔子和大虎珍惜的把冰棍棒都舔得幹幹凈凈,也沒看見少年有任何動作。

明明幾個攤位外就有賣帽子的小販,他卻像沒看見一樣,頭都不擡。

蒼白的後脖頸被太陽直接曬著,已經有些微微泛紅。

這家夥是真的不要命了!

喻見難以置信。

中暑這件事可大可小,輕了只不過頭暈目眩,可要是萬一嚴重起來,甚至會死人。

她有一瞬的惱火,隨即,想起岑家別墅裏那個狹小昏暗的樓梯間,一時間又無話可說。

於池烈而言,這大概已經是衡量利弊後做出的選擇。

到底不能眼睜睜看著他這麽胡來,喻見去小販那裏買了一頂帽子,拿到手上,卻又有些猶豫。

池烈多半不會接受這頂帽子。

他似乎有一套自成體系的古怪邏輯,強硬地抗拒別人對他的好意,把所有帶著善意的舉動都粗暴歸到別有用心的那一欄裏。

有人對他好,他就要找機會立刻還回來。

一點兒不想欠所謂的人情。

就連那瓶紅花油,都是她趁著少年難得怔楞的那幾秒,強行塞到他手裏的。要不是跑得快,想必他會追上來,不依不饒把玻璃瓶重新塞回她手心。

池烈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上次接了紅花油,這一回,要是她再露面,他說不定寧願被曬到中暑。

喻見想到這裏,捏緊帽子,一時間不太知道該怎麽辦。

池烈在日頭下坐了一會兒,最終不得不承認,午後的陽光實在曬得有些過分。

不遠處有賣帽子的小攤,他瞇起眼,看清瓦楞紙上用水彩筆歪歪扭扭寫出的價格,不由嘖了聲,懶懶收回視線。

算了,不過是一個下午而已。

連被捅一刀、兩天半不吃飯還得打架都能忍,這世界上還有什麽不能忍的東西?

總歸他命硬。

一時半會兒想死都死不了。

這麽想著,池烈沒有起身,只是挪動了一下折疊凳,借著立式衣櫃投下的一點兒陰影,稍微將自己遮住。

午後氣溫逐漸上升,蟬鳴愈發聒噪。

地面似乎都升騰著熱氣。

池烈再一次把手伸向放在一旁的水瓶,察覺到分量有異,低頭看了眼。

天氣太熱,他又直接坐在陽光下,短短十幾分鐘的時間,帶來的水就被喝掉一大半。

河水能喝嗎?

池烈下意識回頭看了眼身後的河流。

視線自河面上縱橫的青綠藻荇上飛速掠過,他面無表情地把頭扭過來,再擰開瓶蓋時,動作和速度都放慢了許多。

倒不是沒那一兩塊買水的錢,吳清桂人不錯,提前預支了一個月的工資。但後頭還有房租和學費等著,一兩塊零錢是不怎麽起眼,零零碎碎積攢下來就很多了。

池烈喝了一小口水,沒有立刻咽下。在腦海裏將未來幾個月的支出和收入盤算了一遍,這才慢吞吞把水咽下去。

將瓶蓋仔細擰好,池烈放下水瓶。

再擡頭時,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正站在攤位前。

打扮挺滑稽,他頭上歪歪扭扭地扣著頂明顯大出許多的帽子,懷裏則抱著一個容量很大的水瓶。水瓶似乎灌得很滿,小男孩要用兩只胳膊一起努力使勁兒,才能勉強抱住。

池烈瞥他一眼:“你要什麽?”

來者都是客,倒也不必拘泥年齡。

小男孩不吭聲,笨拙地把水瓶放到攤位前,又從頭上摘下那頂帽子,扣在水瓶上,然後眨巴眨巴眼睛看他。

池烈:“……”

這誰家倒黴孩子?

被曬得有些發暈,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大虎也傻楞楞不吭聲,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好半天後,池烈一個皺眉。

“誰讓你來的?”

池烈下意識望向四周。

今天來逛集市的人很多,熱風吹過河岸,柳樹柔軟的枝梢下人頭攢動。一眼掃過去,並沒有那個熟悉的單薄身影。

但他莫名覺得還是她。

大虎得了喻見的叮囑,立志一定要圓滿完成任務。聽見池烈這麽問,低頭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小臉一板,嚴肅道:

“我姐姐說了,不能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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