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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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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蒙面巾被一把揪下。

淡淡的星光下,皮膚微褐,臉型微瘦,天庭和下巴卻飽滿方正,容貌不算英俊,卻一臉正氣,是個生得很精神的小夥子。

只是和上次見那身姿矯健精神奕奕的姿態相比,此刻卻低首垂瞼,臉色有著難以遮掩的灰敗。

“李賢。”

此人,赫然是李賢!

那個在船上叩見趙徵時,一臉忠心耿耿、從語言到肢體到微表情都無一不顯其效忠,弄得紀棠這個局外人都不敢過分懷疑他的李賢。

紀棠把那塊蒙面巾扔到地上,盯了這人半晌,輕聲說:“你真配不上這個好名字。”

李賢不吭聲,一動不動。

紀棠也沒有和他廢話,她轉頭看趙徵:“阿徵,我們先回去?”

她看柴義:“收拾一下,我們馬上趕回牟縣客棧!”

劉黑思的三千騎兵正在急行軍,預計後半夜就會抵達,虔州不宜久留。

這李賢押回去再審不遲。

……

紀棠走過去,拉了拉趙徵的手。

他攢緊拳,肌肉僵硬得像塊石頭一樣。

紀棠輕聲說:“快了,等去了貢西回來,我們馬上就提審他。”

半晌,趙徵眼珠子才動了動,暗啞“嗯”一聲。

紀棠親自把馬牽過來,催促他上馬。

柴義親手給李賢灌了軟筋散捆結實扔上馬背。

一行人火速趕回牟縣客棧,緊接著立即離開,望山北而去。

貢西七柳鎮汪玄機,建州餘雲谷石餘雲。

還有兩個人。

但他們已經接訊趙宸連夜趕回建州了。

紀棠心道,這個石餘雲怕是有些險了。

趙宸賣相和表面口碑都是很不錯的,而石餘雲也有個地方和其他人不同,整個石氏一族是在趙宸的地盤上。

寧王親自來請,對方若並非有什麽明顯的點讓石餘雲不滿意的話,石餘雲很可能會答應的。

果然,還沒等他們這邊考慮進不進馮塬老巢,前方已經發回消息,趙宸成功請得石餘雲。

趙徵一行掉頭往東,擦平陰山南麓返上雒,穿古徑回到密州,疾奔三百餘裏抵貢西,成功請出汪玄機。

夜很深,黑沈沈如水。

汪玄機習武之人非常利索,用不了一個時辰就催促妻兒收拾完畢可以上路了。

紀棠握了握趙徵的胳膊:“好了,我們這就回去提審李賢!”

……

三天後,上雒,州衙門地牢。

滴答滴答的水聲,陳舊陰暗的地底牢房墻壁青苔斑斑,除了潮味之外,又久違了新添了一絲絲的血腥味。

自趙徵取下上雒之後,這個地牢已經雕空長達數月,今天又重新派上了用場。

短靴落地的踏踏聲非常清晰,一道一道的精鐵柵欄門打開,鎖鏈的嘩嘩聲長而緊促,紀棠和趙徵並肩走在最前頭,陳達孫承玹等人緊隨其後,很快下到最底層。

火光熊熊,一個被剝得只剩裏衣的人被捆綁在石階最底下盡頭的十字邢架上,披散頭發,垂頭無聲。

一見到這個人,身後騷動聲登時就起來了,七八道急促又沈重的呼吸聲。

紀棠一行今天下午剛回的上雒,匆匆處理完回歸的緊急事務之後,當天晚上趙徵就下來了。

偌大的石室,準備了長案和靠椅,可趙徵並沒有坐,他立在倒數第二級的石階上,居高臨下,冷冷看著那個被捆綁在邢架上的人。

他不動,身後的人卻再也無法按捺得住了!

孫承玹黃漢沖了出去,一個箭步幾乎像野獸般撲了過去,惡狠狠揪住李賢的衣領,強迫對方把頭仰起來!

“李!賢!!”

一字一句,孫承玹雙目充血,恨不得一口一口生啖了對方血肉:“你好啊!你真好!!!”

你竟敢當叛徒!!!

天知道他們其他的四個人,這一年多承受了多麽大的壓力和懷疑!!

主子不說,但難道他們就把這件事揭過去了嗎?所有人都不再提及,但他們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來以證明自己的清白!

他們五人年紀相差不大,都是前後幾批人選出來的,團結在主子身邊協助當差,彼此見面的時間比家人還多,他們都是以兄弟相稱的。

可萬萬沒想到,兄弟之間,竟然出了個白眼狼啊!!!

“他們究竟給了你什麽啊?!啊!!”

“你對得起太後娘娘的大恩嗎?!”

“你還記得你在齊州的族人嗎?!”

“你怎麽敢啊?!!”

孫承玹不可置信:“你竟敢謀害太子殿下?!!”

“李賢!!我要殺了你!!!”

李賢被卸下了下巴,以防咬舌自盡,他一直垂眸不看孫承玹,在這一刻對方咆哮中終於現出激動之色:“……不,我沒有 ,我,我不知道……”

含含糊糊,拼命搖頭否認。

他當時真的不知道的,不知道他們要害太子殿下性命的!……他沒動手,不是他!

他只是被迫傳遞過一些消息,他沒有,他不知道的!

柴興怒哼一聲,這粗獷爽朗的青年鮮見一臉冰冷怒色,沖上去一把撥開孫承玹的手,狠狠一拳就揮過去,他破口大罵:“你他娘的狗崽子!!我不想你全家!!!”

柴興重拳一揮,整個沈重鑲入地面的精鐵邢架都晃了晃,李賢被打得臉一歪,鮮血飛濺,嗒嗒嗒七八顆帶血的牙齒被打落在地。

皇太子可不單單是皇太子,他還是柴興的親表弟,兩人年齡就相差不到一歲,小時候甚至是一起玩耍一起學武一起長大的!!

柴興尤自難洩心頭之恨,又狠狠踹了李賢幾腳,力道之大,連他自己都趔趄了一下。

要不是還要口供,他恨不得提刀就把這狗崽子剁成肉泥!!

鐵鏈繃緊叮叮作響,李賢又吐了一口血,這次不是口腔打破的,而是從腹腔裏噴出來。

鮮紅色,斑斑點點噴濺在邢架前的青色地面上。

可並沒有人憐憫他。

不管是誰,尤其暗部,個個目帶憤恨瞪視著邢架。

紀棠也是,誰會憐憫叛徒?她最多有點點擔心看了身側的趙徵一眼。

這個李賢,紀棠從前聽趙徵說起黃漢五人的身世時曾詳細提過。

這人身世和張惟世差不多的,亂世傾輒,多少庶族和黎民小家被卷進去,動輒粉身碎骨。李賢家被洪水沖垮,整個村子乞討為生,可逢大災戰亂誰家有餘糧?跋涉數百裏病的病餓的餓奄奄一息等死,最後還是被柴太後所救。

這等全族活命的大恩,該比山高比海深了吧?可前有一個張惟世,後有一個李賢。

紀棠搖了搖頭。

只張惟世為官為爵為錢財,而這個李賢呢?

她思索了一下,略略比較這人和張惟世的區別,“難道……你妻兒沒死?”

這個李賢從被救那刻起直到今年,被成功抓獲當時已重新被大起底了一次。

李賢家被洪水沖毀,同村族人四散奔逃,自然有人找不見的,最後能一起上路乞討的不足四分一。

李賢父母在,妻子和剛出生的孩子卻沒來得救出來。

難道沒死,被輾轉拿在人家手裏了?

紀棠緩步下了石階,試著猜測了一下,妻兒確實比族人重要多了,畢竟李賢父母已經老病死了。

李賢渾身一震,呼吸登時粗重了許多。

柴義冷笑一聲:“這不是背叛的理由!”

難道妻兒沒死,太後娘娘的恩義就不在了?難道妻兒沒死,就可以背叛組織不忠不義了嗎?

柴義上前一步,冷冷道:“你可以自裁!!”

柴義向來都是寡言少語而理智恭謹的形象的,還是第一次看他這般的冷笑喜怒形於色,可見他作為暗部的統領在這一刻是有多麽的憤怒。

他轉身跪地:“殿下,請將此人交給卑職!”

柴義有些年沒有親自監刑了,但他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憑借他的手段,必將此人的上下線和腹中所知盡數吐出出來!

“可。”

趙徵垂眸,不要讓此人死了。

柴義一抱拳,是!

……

轉眼七月將盡,八月快來了。

淅瀝瀝一場秋雨,天氣涼快了很多。

紀棠伸了伸腰,把窗推開透了透氣,和沈鑒雲說了一聲,起身出了去。

馬上要對山南用兵了,新招募兵卒的演練,後勤的補給,還有備戰的種種事宜,連同出門這段時間積攢下需過目的政務堆在一起,要忙的事情還挺多的。

不過好在有了沈鑒雲。

紀棠手頭上很多事情都能移交給他了,沈鑒雲不疾不徐,熟悉事務和進入狀態卻非常快速,她現在是比以前輕松了好多。

前天從地牢出來,加班兩天,就交接得差不多了。

紀棠手裏的事情去了一半,人輕松了不少,也不打算加夜班了,和沈鑒雲告別之後,她就推門出了前衙的新給對方增設的大書房。

庭院草木疏朗,仍是蒼翠色澤,天上繁星點點,兩盞大大的桐油燈籠已經掛在檐下了。

她去了趙徵的書房,趙徵這兩天情緒都有些不佳,紀棠就打算陪陪他和他說說話。

不想去到書房,趙徵卻不在屋內。

高淮指了指前面的屋頂。

趙徵在屋頂嗎?

紀棠沒讓他們聲張,想了想,回屋提了一小壇子桃花酒,才順著高淮給她搬的木梯子爬上去。

“阿徵。”

趙徵躺在屋頂上,雙手枕在腦後,不知在想什麽,她上來都沒發現。

她喊了一聲,他才回神,回頭一看,他要翻身坐起過來帶她,紀棠卻提著那個漂亮的青花小壇子,又輕又快踩在瓦筒上跳過來了。

輕盈穩穩,沒踩爛一塊瓦。

她也學著他那樣,翹著腳躺在瓦頂上,這般傾斜躺著,可以看見漫天的繁星。

秋日,星星感覺格外近,在這個沒有汙染的古代,星星極亮極多極閃,漫天的星河,一條銀帶在延伸至遠遠的無盡頭。

“看星星呀?”

她興致勃勃仰頭瞅了幾眼,露齒一笑。

趙徵情緒不高,扯唇笑了笑:“嗯。”

“這是什麽?”

他提了提那個青花壇子。

也就紀棠了,能讓他勉力讓自己看起來興致高一些,去主動和她說話。

“桃花酒啊!”

紀棠嘿嘿笑了兩聲,拔開酒壇小口的那個裹紅巾的木塞子,一陣淡雅清香和酒香就溢了出來。

有點熟悉,是沈鑒雲釀的。

趙徵有些訝異,她居然沒忘順一點桃花酒回家嗎?

紀棠得意地笑。

“屋頂看星星,怎麽能沒有酒呢?”

她直接舉起壇子,喝了一口,然後遞給趙徵,趙徵接過來,也仰頭灌了一大口。

花香淡淡,入口淳綿,清冽的酒水順著喉管往下進入胃袋,沒多久,腹部就熱了起來。

沈鑒雲這桃花酒,滋味悠長,入口不覺,後勁卻甚大,不一會就像有團小火在不疾不徐滾著。

胸腹暖了,四肢也不覺得冰涼,整個人都暖和了起來,趙徵也就不知不覺從之前的情緒裏走了出來。

“阿棠。”

他喃喃,她總是這樣的。

趙徵慢慢靠著她的肩,許久,他輕聲說:“為什麽這些人總會這樣?”

為什麽不知道一點點感恩呢,他的祖母和兄長這麽好,救了他們全族性命,也從來沒薄待過他們一絲一毫,為什麽就是不知足呢?

大怒大憤過後,情緒沈了下來,趙徵眉眼幾分郁郁。

說吧,把心裏的事都說出來!傾訴是很重要的,傾訴是排解情緒的一個很有效手段。

“也有好的啊。”

“看看柴興,還有柴義,孫承玹黃漢他們,都是很好的。”

她拍拍他,“害群之馬,駑劣之苗,哪裏都有,不過啊,總體還是好的比壞的要多許多的!”

紀棠把酒壇子接過來,自己喝了一口,又遞回他手上,和他肩並著肩,躺在屋頂看星星。

“阿徵,你看!”

“那是北鬥星,那是天樞,那是巨門,還有瑤光!……”

兩人靜靜躺了好一陣,紀棠註意力回到頭頂的星星上,她伸手一指,興致勃勃點著。

趙徵順著她手勢看過去。

他在屋頂躺很久了,卻也就這會兒才真有把註意力放在這漫天星海之上。

“小時候啊,我阿爹告訴我,人死了之後,就變成天上一顆星星了。”

想起小時候的事,紀棠露出一絲微笑。那時候她爺爺去世了,爺爺特別疼愛她,她心裏超難受,哭了很久,哭得嗓子都啞了。

她爸平時粗魯得很,是個典型軍旅漢子,說話聲音響得像打雷似的,得了個嬌嫩的小閨女連嗓子都不敢放開說話,看她一想起爺爺就默默流淚急得不行,最後抱她去庭院看星星,想出了個老掉牙的法子哄她。

她一邊抽抽噎噎掉著金豆子說“爸爸騙人”,一邊又摟著父親的脖子眼巴巴瞅著天上的星星。

不過那時候城裏環境差,星星比現在少得多了。

紀棠露出一抹懷念的笑,她想起了自己的親人,她性格開朗知道家人安好並沒有過分傷感,但其實過往的一切都的篆刻在她的記憶裏。

逶迤流淌,恬靜安寧。

我會過得很好的,你們別擔心!

她已經漸漸適應了這裏的一切,她在這裏有小夥伴,有好兄弟有好朋友,大家一起打打鬧鬧,她不知不覺已經慢慢融進去了。

“他們一直都在的,這會正在天上看著我們呢!”

“嘿,你說人這麽多,他們也不知混得好不好,有沒混上個一官半職,……”

她的聲音很輕緩,像一泓清澈見底的潺潺溪水,安恬清澈,說著說著,又漸漸變得活潑起來,帶著一絲促狹輕快的笑意。

趙徵靜靜聽著,一眨不眨看著天上的星子,又漸漸移到她的臉上。

她在看星星,他在一瞬不瞬看著她。

星河燦爛,星光柔和,銀色的光輝灑在她的面龐,為她的側顏鍍上一層輕柔的銀色光輝。

他有些看癡了。

他慢慢想,他應還算是幸運的。

命運雖給了他極多極多的苦難,卻到底沒有徹底拋棄他,讓他遇上了她。

過往的恨仇苦難已鑄成了,但他的未來還有她。

趙徵看著紀棠,看月光下的姑娘變戲法的從懷裏取出一包桂花糕,自己捏了一塊,見他沒動,又拿起一塊塞到他嘴裏。

嘴裏甜絲絲的,徹底沖去酒後的苦澀,他咬著桂花糕,瞧著那翹著腳丫的身影,終於忍不住露出一絲淺笑。

還好,他還有她。

上天沒有薄待他到底。

心坎缺失的那部分被填滿了,脹脹的,就連那種一直因仇恨產生的戾意和焦灼都無限變輕,在這個只有兩個人的屋脊上,他終於感受到了久違的安寧。

趙徵的心情終於變得好起來了,這才感覺腹中饑餓,他伸手去撚她手裏的桂花糕,兩人低聲私語,分食完了那一包桂花糕,又看了很久的星星,才從屋頂上下來。

以至於柴義求見,稟已審得李賢所知的最大的一個上游人物時,也沒怎麽影響到趙徵的情緒。

他伸手把紀棠扶下來,高淮已屏退院內一切人等,包括他自己。

趙徵看一眼跪地的柴義:“誰?”

柴義頓了頓,半晌,他說出一個人名。

“侯忠嗣。”

紀棠瞪大眼睛:“你說誰?侯忠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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