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見宋如泓和宋簡一起走進來的時候, 重雲還以為自己看錯了。根據以往的經驗，宋如泓在雲天觀裏，只可能和宋如晦一起走過來。但他身邊的那女孩身量尚小, 很明顯不是早已成熟的宋如晦。

瞧見宋如泓那神采飛揚，而宋簡垂眸安靜的模樣，重雲皺了皺眉頭道：“你們怎麽一起過來了？”

“雲姨近來無恙？”宋如泓先打了個招呼, 見重雲點了點頭，才語氣輕快道：“我們剛才在路上碰見的，一段時間沒見，都不知道雲天觀裏新收了一位山鬼一樣的妹妹。”

山鬼？

重雲又看向了宋簡，見她披著頭發, 雖然顯得清麗動人, 但的確與如今女子外出示人的形象不同, 他不禁問道：“你怎麽不把頭發梳起來？”

宋簡不好意思道：“我, 我沒有梳子和鏡子。”

她在地道裏拆開頭發後, 什麽工具都沒有，想著出來後找到重雲再整理。一開始宋簡還有些擔憂這樣會不會有些莽撞，但現在想想, 還好她提前拆掉了頭發，不然剛才遇到宋如泓的時候, 保不準就會被人註意到發型樣式是宮內流行的模樣, 總歸不夠穩妥。

重雲似乎也想到了這一點，他頓了頓, 沒再多問道：“進來吧。”

宋如泓和宋簡便一起進了屋，重雲去了廚房，然後端著兩碗羊肉湯走了出來，放在了桌上, 明顯是給他們兩人一人一碗。

“你先吃。”重雲也習慣了宋如泓這個時候上門蹭吃蹭喝，對他說完後，又看著宋簡道：“你先跟我過來，我幫你把頭發梳攏。”

“好的！”宋簡提起衣擺，小跑著跑到了重雲面前，朝著他嫣然一笑。

但在旁人那總能受到優待的美貌，在重雲面前卻似乎毫無用處。

他面無表情的領著宋簡進了內室，但為了避嫌，並未關門。於是坐在外堂的宋如泓一邊喝著羊肉湯，一邊能看見宋簡溫順的坐在木凳上，乖巧的看著前方。

在烏黑的長發中，她的脖頸修長白皙，像是自雪地中攏起的一捧松軟白雪，自衣領中延伸而出，如玉柱冰清，卻更加柔膩；她的側臉輪廓秀挺，纖長的睫毛微微卷翹，輕輕扇動，就能在人的心湖上扇起一陣悸動的漣漪。

她面前應當擺放著一面銅鏡，但在宋如泓的視角，門框簡直是一個天然的取景框，恰恰好好只把宋簡框在了他的眼裏，其餘多餘的事物，都摒除的幹幹凈凈——包括她面前的銅鏡，和她身後的重雲。

偶爾，只能從她被撩起長發中，看見重雲握著梳子的手。

宋如泓有點羨慕那雙手。他也想碰觸她那看起來柔軟順滑的長發，想要她順從的任由他撫摸把玩。

他撐著臉，看著重雲很快為她綰起一個最簡單的發髻，簪上一支木簪，完全露出那一截雪白的脖頸，只覺得羊肉湯都比往日更加鮮美。以前他總是不能理解秀色可餐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現在才終於親身體驗到了此言不虛。

宋如泓特意放慢了進食的速度，這樣就能等宋簡被重雲領出來後，陪她一起吃完。

重雲很快就察覺到了他的小心思，作為清楚兩方真實身份的人，他只覺得眼前這情形一言難盡。

宋如泓，重雲默默的盯著他心想，你知道你看中的這個女子，是被你父親捏在手中，當做工具利用，每天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女帝麽？

但宋如泓光註意低頭喝湯的宋簡去了，完全沒察覺到重雲的目光。

重雲又看向了宋簡，心想，也不知道，她若是知道面前的少年，是丞相家的二公子，又會作何想法……她會敬而遠之，還是會生出的別的心思，把這次相遇當做某種機會，試圖利用宋如泓翻身？

思來想去，重雲覺得，他們還是不要知道對方的身份為好，不然原本就已經不簡單的事情，怕是要變得更加覆雜麻煩。

可是，他們一個少年英俊開朗，一個少女嫻靜美麗，宋如泓若是真的生出了愛慕之心，展開了追求，難保宋簡就不心動。萬一兩人真的兩情相悅了，那又如何是好？

當真是命運弄人，竟讓他陷入了如此兩難的局面。

可重雲皺眉思索了好一會兒解決辦法後，又突然反應了過來——這跟他有什麽關系？

各人有各人的際遇緣法，既然怎麽做都不對，那便幹脆什麽都不做。

這麽一想，他便心安理得道：“吃完了就早點走，莫在這裏打擾我。”

宋如泓倒是習慣了他的直言不諱，只是笑嘻嘻的沒當回事，但宋簡聽了，卻真的以為自己很打擾他，明顯加快了吃肉的速度。

“哎……”少年忍不住叫了一聲。

宋簡不解的看向他，卻見他笑嘆了口氣：“你怎麽這麽乖啊？”

重雲可見不得有人在自己面前調情，他當即敲了宋如泓一記，沒好氣道：“說的就是你，給我吃快點。”

“好痛！吃那麽急做什麽？我等下又沒事，又不急著回家！”宋如泓說著，又看向了宋簡，笑道：“等會兒山鬼妹妹要去哪？”

重雲不悅道：“叫什麽山鬼妹妹，好好說話。”

宋如泓道：“那我不是怕您不高興嗎？”

他小聲說了一句什麽：“‘簡’什麽的……”

他父親宋江城身邊的那一群人——包括尉遲承成、重雲觀主、神醫伯父，都不知道為什麽，對於“簡”這個字十分避忌。宋如泓曾經問過宋如晦，她知不知道點什麽，她轉頭就丟過來一本話本，跟他說：“看，看完。”

那是宋如晦自己寫的話本，她近些年用筆名寫了不少大熱的話本，據說還被排演成戲，很受歡迎。

宋如泓那時年紀尚小，對這個姑姑很是信服，雖然對那些情情愛愛不感興趣，但還是硬著頭皮看完了——

“丞相府連生七個兒子，好不容易生了個女兒，丞相當即大喜下令：寵！使勁寵！”

真·丞相之子·如泓，感覺很多槽梗在胸口吐不出來。

他痛苦的道：“姑姑，我看完了。”

“好看嗎？”

“呃……”

見他一臉為難的樣子，宋如晦道：“女主角可愛嗎？”

“呃……還行。”

“我參考你的性格寫的，看的時候覺得有沒有有點熟悉？像不像？”

“……啊？？？”宋如泓茫然了一下，但一時也沒顧得上計較這個：“可是我還是不知道父親為什麽不喜歡‘簡’字啊。”

“你不是本來就不知道嗎？”

“你不是說看完就知道了嗎？”

“我什麽時候說過這種話？”宋如晦理直氣壯道，“我就是讓你看看我新寫的話本，給點意見而已。”

宋如泓：“……”

宋如晦搖頭晃腦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大部分的問題，都是因為想得太多，書看的太少啊。”

宋如泓頓時摔下書氣道：“我以後再信你我就是豬！！”

看著小侄子憤憤不滿的掉頭就走，宋如晦拿起他放下的話本，嘟囔道：“那你要我怎麽辦，跟你講我媽有多瑪麗蘇嗎？告訴你你爹對自己養母有想法？？老娘還不是在維護你那幼小純潔的心靈和三觀！”

於是時至今日，宋如泓也不知道“簡”這個字怎麽了，只能跟著長輩們一起諱莫如深。不過，他依然很是好奇，有空沒空就見縫插針的提上一句。

聞言，重雲微微一頓，下意識的去看宋簡，果然對上了她好奇的目光。

她問道：“簡字怎麽了？”

作為外人，她的發問擁有特權，不會受到詰問，也不會像宋如泓這種“局內人”一樣，顧慮太多。

重雲猶豫了一下：“沒什麽。”

宋簡想問，是不是和尉遲承成說他的戀人叫做“宋簡”有關，可在宋如泓面前，她又不好提起尉遲承成的名字，只得道：“重雲觀主……是不是有一個叫做‘簡’的戀人？”

談到這個，宋如泓頓時精神一振，也看向了重雲。

重雲淡淡瞥了他一眼，宋如泓就立即裝作若無其事的移開了目光。

他又無視了宋簡的提問，只是道：“吃完了就去逛逛，記得早些回來，別誤了時辰。”

這個態度一出，稍微有點情商的人便知道他的態度，不會繼續追問了。宋如泓試圖刺激他，於是故意道：“那我就繼續叫她山鬼妹妹了？”

重雲涼涼道：“你也不看看人家願不願意？”

宋如泓當即看向了宋簡，見狀，宋簡靦腆的笑了笑，也不說話。少年便一拍手決定了：“好！以後我就都叫你山鬼妹妹！”

見她自己也沒有反對，重雲蹙著眉頭，有些不知道情形今後會如何發展。他並不想讓這兩人往一起湊，於是在宋簡吃完羊肉湯準備告辭的時候，向著明顯想一起跟出去的宋如泓道：“你留一下。”

“為什麽？”

“哪那麽多為什麽，有事跟你說。”

宋如泓：“……”

他看了看起身離開的宋簡，又看了看坐在座位上揣著雙手的重雲，縱然不甘心，也只能乖乖坐下。

等到宋簡不見了蹤影，重雲才道：“你想做什麽？”

“什麽？”

“跟著人家小姑娘，你想做什麽？”

聞言，宋如泓反而一楞。他其實沒想做什麽，只不過是見那少女長得好看，便自然而然的想要親近，如此被人詢問他想做什麽，他反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

見狀，重雲道：“你是什麽身份，你自己應當清楚，你兄長近來尚配了女帝，今後你的婚事，最要緊的也是門當戶對，她不過只是一個鄉野孤女，難道你還打算以後要迎娶她？”

“我……”宋如泓瞪大了眼睛道：“要想那麽遠嗎？”

“不然呢？”重雲道：“你既無心負責，又貿然接近，若是她動了心，你豈不是只能辜負？你倒是可以隨便抽身，可想過人家女孩子怎麽辦？”

宋如泓聽了，沈默了片刻，過了一會兒，他試探道：“她叫阿簡，又在雲天觀裏……不會是我爹放在這裏的私生女吧？”

重雲：“……”

他沒想到宋如泓的思緒竟能發散的如此清奇，下意識便開始思考，如果說“是”的話，會不會讓宋如泓更有忌憚，更會保持距離。

但宋如泓想了想，又道：“不對，若是我爹的私生女，他早就接回府裏，再把她嫁出去結門好親事了——那，雲姨，阿簡不會是你的私生女吧？”

重雲：“……”

宋如泓以前就懷疑過，是不是重雲觀主出家以前的俗名叫做“簡”，他爹對“她”有一段求而不得的故事。

但後來他把這個猜想告訴宋如晦的時候，他姑姑毫不吝嗇的給了他一個好大的白眼：“你，知道，雲姨，比你爹，大，多少，嗎？”

“你，幹嘛，這麽，說話？”

“為了，表示，我的，嘲諷。”

宋如泓：“……”

“不過說真的，你腦洞很大誒，要不要跟著我一起寫話本啊？”

宋如泓瞄了一眼她剛寫了個開頭的新話本：“‘丞相！夫人已被您吊在城頭三天了……’‘她知錯了嗎？’‘夫人她……第一天便死了……’”

他牙疼般的“嘶”了一聲，然後堅決而堅定的搖了搖頭。

“你為什麽總是要寫丞相啊？”宋如泓忍不住道：“我們丞相府招你惹你了？”

“架空啦，架空啦，不要那麽容易自我代入嘛！”宋如晦滿不在乎的揮了揮手，“再說了，這不是寫別人容易出事，寫丞相你老爹又不會找我麻煩！”

可是，宋如泓此刻心想，他爹宋江城和重雲之間沒故事，不代表重雲就不會和別人有孩子啊。

於是重雲看著他，淡淡的吐出一個字道：“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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