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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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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我不喜歡無疾而終,所以我打算親手寫上結局。

四月二十八,我策馬穿越大半個中國,風塵仆仆地趕到了西域。玉門關外,風沙不停,刮得我臉生疼,但我只是不停地揮鞭,催促馬兒快跑,也沒理會眼睛裏不斷流下的淚水。好難受,我眨眨眼,沙子和著眼淚流下,沙沙的。可以想見皇甫釋的暴怒,身體沒好全便這麽長途跋涉,估計會跨在半道上,但我卻楞是憑著一股貫穿到底的意志咬牙硬撐了下來,人真的太可怕了……

“嘶——”胯下的馬兒嘶鳴一聲,前蹄一個趔趄便跪在了地上。我趕緊躍向一旁,腳下不穩,險些就這麽倒下。

“巫堯公子如此匆忙是去往何處?可憐了這馬兒,千裏跋涉,屍埋黃沙……嘖嘖,真可惜了。”

我有些無力地擡眼,面前的人一襲黑袍,帽子裏露出的頭發是深深的藍色。瞇起眼,我揚起一抹淺笑:“龜茲巫祝?”

“公子好記性。”那人讚道。語氣聽不出什麽波動,自然也沒有半點讚許的意思。

“不知巫祝在半路偶遇在下意欲何為?”我從地上站起來,拍拍沾染的塵土。

“既是偶遇,何來‘意欲’?”

“呵,看來巫祝沒有聽過那句話了。”

“哦?還請公子賜教。”

“世間所有的偶然都是化了裝的必然。”我手指撫上玉骨扇。

巫祝順著我的手看了一眼,繼而笑道:“話倒是句好話,不過公子可介意把扇子從我的脖子上移開?”

我淡淡地瞥他一眼,移開目光:“本公子……可是相當介意!”扇面展開,我狠狠一劃,巫祝的身影早已不在。

“公子以為憑公子現在的狀況能奈我何?”巫祝詭秘地在我耳邊輕聲說,仿佛戀人間的耳語,那涼薄的氣息卻讓我起了半身雞皮疙瘩。

我無所謂地晃了晃扇子:“我是不這麽覺得,而且我也沒打算這麽早遇上你……但是送上門的東西,怎麽也不能讓他跑掉你說是不是?”

“甚是。”巫祝出現在十步之外,怎麽看怎麽游刃有餘。

我擡眸打量了他半天,嘆了口氣:“若不是你非要主動惹我,我倒也懶得理你,國仇家恨什麽的我倒也不那麽在乎……但是我現在才發現,其實這是個很不錯的理由,讓我除掉你的完美借口。你既逼得‘返魂’現世,我也不好虧待了你。你還有什麽要說的權當是遺言給我先交代了吧,興許本公子心情好就幫你完成遺願也說不定。將死之人的話,我一般還是不會忤逆。”

那巫祝反過來盯了我半天,突的一笑:“公子果然聰明。“

“能被你稱讚,我本該高興。但是本公子今日心情本就極差,遇上你,就更差了。崔浩有本事耍我,不見得你也有本事耍我。”我笑了笑,將巫力註入了玉骨扇,“今日我便送你一份大禮,你可要接好了!……斷魂!”

當年這個人用這一招滅掉了整個巫家,今日我也用這招做個了結。打得很辛苦,幾乎要虛脫,但當他像沙一樣消失時,我終於得了喘息的機會。這路上最後一塊絆腳石除了,大概可以放心地去鄯善了,只希望崔浩那家夥不會又跑來……我靠著歪七扭八的胡楊,喘得厲害,心口作痛,幾欲斷氣。我還是不該這麽折騰自己,但若此時不做,以後怕再沒有機會。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雲蔽白日,游子不顧反。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覆道,努力加餐飯。

似乎又回到了我在白龍堆沙漠迷路的那時,帶著些許的迷茫,我仰望著漸漸陰沈的天空。天狼星閃亮,主戰。連日來天象異變,讓人心中著實不安。我看看周圍,除了巫祝留下的一襲黑袍和被我活活累死的棗紅馬,什麽也沒有。戈壁的氣候跟大漠相去無幾,我抓過袍子穿上,思索著在此休息一夜,明日再走,卻意外地發現了一絲火光。

“巫祝大人,王上請您速速回宮。”

我無語地看著跪在我身前的侍衛,正欲開口,可一想,龜茲國王不正好要去鄯善嗎,我這還白撿了便宜。隨手結了個印,用上“幻覆”,表面上看去就跟巫祝沒兩樣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在這樣的狀態下與公主相遇,身體裏屬於公主的血與她產生了感應,似乎要沸騰起來,讓我有種莫名其妙的血脈賁張的錯覺。遙遙望去,薄薄的沙霧之後出現了紅色的身影,單騎紅衣,烈烈如火。

我瞇了瞇眼睛,揚起下巴,頭一次看到公主穿青色以外的衣服,那是西域人典型的傳統服飾,綴著亮片的抹胸,臂上一串串金釧臂環閃閃發亮,上面系著的紅紗在身畔飛舞,下生是層層疊疊的紗裙。裸足踏著踏環,頂上的頭發用簪子束了起來,臉色依舊很差,咬著牙,伏在馬背上,拼命的地往這邊趕。

公主翻身下馬與鄯善王說了什麽,讓對面的人都變了臉色。我手指一動,使出“聆遠”之術,對面的聲音便傳了過來,只聽公主說道:“快逃,風沙來了任誰都走不了,快逃啊!”我皺皺眉,極目望去,再加上“望野”的輔助,百裏之外已是昏天黑地,遮天的沙幕吞噬了一切。

該來的還是來了。

“……巫祝!巫祝!”身邊的龜茲王似乎喊了我很多聲。

“怎麽了?”我側頭。

“剛才樓蘭巫女派人前來告訴我們風暴要來了,叫我們撤軍。”

我轉過頭望著那紅色的影子,卻見那雙湛藍的眸子也看過來,我微微一笑,看到了公主錯愕的眼神,我使的這種低等的巫術瞞不過巫女有自然庇護的雙眼,可惜這一次是自然要拋棄這裏所有的人。

“撤兵。”我說,見龜茲王猶疑,便接著說:“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哦。”隨後率先勒馬掉頭。

“是沙暴啊!——”

“沙暴來了!快走!”

隊伍原本在緩緩地返回,但身後幾聲淒厲的叫喊後,隨此起彼伏的驚呼,整個隊伍就全亂了。我回頭,只見天邊黑壓壓的一片。

胯下的馬很狂躁,大概是如人一樣察覺到了危機。我摸摸它黑亮的鬃毛,輕輕安撫它,隨即翻身下馬放它離開。看著公主,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一舉一動。她註視著我,嘴唇開合。

“對、不、起……快逃。”我輕聲念出來,不覺一笑,“都到這個時候了,我怎麽樣也會帶著你一起走的,你欠我的,我可是要連本帶利討回來。”

公主遙遙地擡起了手臂,指尖掐出一個優美的姿勢,臂上的紅紗飛舞著,腰間彎出柔軟的弧線,像一朵花蔓,左臂擡起,輕柔而靈活地舞動著。她竟然在這個時候跳起舞來。風沙縈繞在她的周圍,但是她在我的視野中卻愈發清晰。每一個手勢,每一個動作,每一次扭動和跨步,都傳達了某種暗示。隨著舞蹈的漸入高|潮,周遭的風幾乎都停了下來,我望見那風暴的速度漸漸放慢。

似乎在哪裏見過這個舞蹈……難道是…鎮魂?!相傳大禹治水釋九天仙女瑤姬以一舞鎮天下,給大禹爭取了寶貴的時間,那舞蹈在後世便被稱為“鎮魂”。踏出的每一步,挽出的每一個手勢都是咒語的具象,是用身體實現的奇跡。鎮魂,顧名思義,可安撫一切,讓萬物寂靜,可是效果持續的時間不長,巫族的秘術書上有記載。這個舞只適合女子跳,所以我從來就沒細看,卻不料真有如此好的效果。但是……公主此時跳了這個舞,自己怕是必死無疑了。她本就同我換血,渡給我生命從而虛弱不堪,恰恰鎮魂並不是輕松的術……

我立在原地,果不其然,公主的嘴角開始滲血,但柔柔的舞姿卻絲毫沒有停滯……

她終究是放不下所謂的“責任”,那是埋在骨血裏的,意念。至少,我要把她救出來。紅衣飄飛的身影刺得我雙眼生疼,在此刻,那瘦小的影子顯得悲壯又寂寞。脫下黑袍,我手指上下翻飛結著長長印……風越來越大,我腳下竟有些不穩。費力地撐開雙目,我鎖定公主的所在,結下最後一個手勢,全身立刻一陣散架般的疼痛,像要把我絞碎一般。轉魄!

“跟我走!”公主早已累得躺在地上,我憑空出現將她抓住,護在懷裏,風沙急速掠過,我被嗆得呼吸都困難。

“……覆曦…公子……”公主喃喃地說,而她的眼神已經完全渙散了。

“別說話。”腦海裏浮現出玉門關外的景象,我拼命催動巫力,繼而渾身又是被打散一般的疼痛,瞬間便消失在沙漠裏。

“哇——”橫抱著公主,我跪在地上,吐出一大口血,努力緩沖著“轉魄”帶來的沈重負擔。魂是精神,魄是身體,若說“返魂”是精神之術的極致,“轉魄”便是肉體之術的極致。硬是將身體打散,可瞬息轉移千裏。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得到的效果越好,付出的代價就越昂貴,就像一件重要的東西,其重要程度與它對正常生活的破壞力成正比。比如說我現在找到了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東西,可是我的生活就脫離了正軌。“公主……公主!”

“……覆…曦……”她虛弱地擡起手,伸到腰間,顫抖地要取出一樣東西,但是……

“覆曦,好久不見。”

這個聲音……崔浩?!猛地轉過頭,我又咳出一口鮮血,眼前有些微微模糊,還沒緩過勁的身體已經無力支撐我和公主的重量,一下子跌到地上。

崔浩站在一棵胡楊樹下,穿著雪白的袍子,裹著狐裘,玉冠皮靴,玉樹臨風。

我擡起眼,笑:“呵,我的面子還真不小,居然讓你親自來了。不過你這麽隆重,我可受不起。”

他看著我,搖了搖頭:“不愧是公子覆曦,到這個地步都可以做到如此。”

“哈,如果不是你旁邊這些人,我會很高興聽到你的稱讚。”

崔浩很溫和地笑了笑:“我也很榮幸聽到你這句話。”

我把公主摟緊了些,聽到她細細的聲音:“……覆曦…我冷……”

低下頭,我用大袖裹住她裸露的皮膚,在她耳邊說:“一會兒就好了,等一會兒就好了。”

崔浩就站在不遠處,以我為圓心,周圍是一圈黑衣的殺手。好個崔浩,居然會帶拓跋家的死士來對付我……可是,無論面對的是誰,我都要殺出去!

“你想怎麽樣?”我站起來,警惕地看著他,懷中的公主在顫抖,讓我心中很不安。

他如玉的臉上浮現出溫柔的笑,簡直可以迷倒整個北方的少女,可是我現在真覺得很厭惡。只聽他緩緩道:“聰明如你,不會不知道我想做的事。”胸口突然被什麽東西劃過,我低下頭,發現是公主在我胸口寫字,一筆,一劃。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崔浩,如果你放了我,我發誓絕對不會再回到劉裕的帳下,你不必擔心我會做出什麽對你的利益有傷害的事。但是……”崔浩挑了挑眉,示意我繼續說。“但是,如果今天我還能活著回到江南,你會後悔一輩子。”

“相信你聽過一句話,真正會信守承諾的,只有死人而已。”

……好,所有的退路都沒有了,我明白我只能放手一搏,孤註一擲。我不想她死,我要救她,我要帶著她活著回家!

最後當我的玉骨扇終於架上他的脖子的時候,我幾乎也就只剩下最後一絲清明,但是崔浩這一邊也只剩下最後一個死士用劍抵住我的背心,而此時崔浩也面不改色。其實如果他不是敵人,我肯定會很高興跟他交個朋友,可惜了……

他看著我,說:“你這個樣子很難看。”

我冷笑:“誰還顧得了這些。已經這樣了,你是要跟我同歸於盡,還是放我走?”崔浩肯定不會選擇死,因為他還有很多很多事沒有做,他也有他的野心,否則不會這麽處心積慮地要殺我。

崔浩凝神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側過頭,笑出一口血:“你還是小看了我,以為就憑手無縛雞之力的你和這樣一群死士就可以困住我?我既然可以這樣站在你面前,就肯定有辦法保住我,然後殺了你們倆!”玉骨扇放出幽藍的光,顯得很冰冷。

“大人!”背後的死士看到崔浩的脖子完全籠罩在我的術之中,開始慌亂。

我冷冷地看著面前的崔浩:“我現在給你選擇,可是等我選擇了,你就沒有權了。”

他瞇起眼睛,看了我一會兒,擡手隔開我的扇面:“好……你贏了。”

聽到他這句話,我知道,我成功了。

崔浩和黑衣死士的背影消失在遠處,我無力地癱倒在地,公主軟綿綿地躺在我身上,冰冷冰冷。

“公主?……公主!”我驚恐地將她摟在懷中,可是無論怎樣呼喚,她都沒有任何反應。“公主!”

……怎麽會?為什麽?!我伸出手摸摸她的脖頸,完全沒有了跳動。

為什麽?!

崔浩!!

我緊緊貼著公主的頭,將她護在懷裏:“你醒醒……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傍晚的風很冷,遠處是一片昏黃,那是沙暴的餘跡。“求求你……”

天完全黑下來之後,我才註意到,公主的手,緊緊地抓著一個發著熒光的物體。是什麽?我捧起她的手,將她的五指掰開,蒼白的掌心裏躺著一塊溫潤的玉佩……那是…我那時送給她的那一塊。

我忍不住笑起來,但是臉上有什麽涼涼的東西滑落……

“你真傻……”

公元415年,春夏之交,西域沙暴,諸國俱亡。

【十二】

我帶回江南的,只有一個青玉小壇,裏面,是公主的骨灰。

皇甫釋陪著我將它沈入了雲夢澤。

“你現在還會以為《綠衣》是懷念君子嗎?”他將一盅酒倒入湖中,調侃著問我。

“你對這些細節倒是記得清楚。”我微微一笑。

“公主死了,你打算怎麽辦?”

我望著煙波浩渺的水澤,耳畔仿佛又響起了公主給我最後的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呵,大概是像師傅一樣,在山裏面待完我的後半輩子吧。”

“你確定?”

“落紅滿地春不掃,適合花開的日子也適合雕零。生活就是日覆一日的細水長流,再到年覆一年的心如止水。我丟掉的太多了,現在不如守著這平靜的生活,活過這最後的幾年便是。公主當初將打扮的生命渡給我,卻也只讓我再活三年而已。我用前半輩子的刀光劍影換最後三年的寧靜,其實也不算虧。當然,我死時會通知裏,我的屍體那時依舊能值不少錢。”

皇甫釋微微一楞,別開頭去:“放心,我會把你也燒成灰,讓你和她永遠沈睡在這裏的。”

我望著他微微一笑:“好。”

從煙雨到黃沙,從淺碧到湖藍,從生到死,一切終有一天會歸於沈寂。走過了,笑過了,也哭過了,所有的所有都如一場帶著痛楚的夢境,有時候我甚至有一種活在夢中的錯覺,那短短的一年,卻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我回憶著那一年的喜悅和痛楚,它們也不過如同我胸口處狹長的傷疤,濃縮成一絲淺淺的留痕,終有一天會消散。

一場風煙淹沒了曾經的一切,而今不過只餘下空落落的回憶。關於家國,關於責任,亦或關於愛,只是孔雀河裏的一滴水,落入歷史的黃沙,終是被烤得一點不剩。

看見的,終將熄滅;消失的,不一定會被記住。最後只餘夜明珠曾照過的光景,扇面上剩下的一曲漠上舞。

“誰無言將傳說空錄

伏案走筆到墨色盡枯

古來征戰地黃沙掩歸途

安危一笑間罔顧

望不見滿盤落子處

步步為營亦步步自縛

單騎紅衣烈荒煙漠上孤

千裏殊途只為逢於末路

何以將命數與天謀

多少虛言存實意隱沒於刀鋒

對望訣一眼悲喜俱由衷

而後昂然錯身過千軍萬馬中各自從容

當年碧血拋灑何處

兵戈聲裏聽舊事荒蕪

身死不相負黃沙埋雙骨

危城之下原許朝朝暮暮

何以將命數與天謀

多少虛言化實意銘刻於刀鋒

絕地交一眼悲喜俱由衷

來生若得再相逢願同行始終眉目從容”

【後記:傾盡天下】

覆曦留下一張字條便自作主張地離開了,竹屋空空蕩蕩,淺藍色的紗簾在帶著竹香味的晨風中飄蕩,細碎柔軟的陽光落在白色的被單上,夾雜著搖曳的竹影。我端著一碗黑糊糊的藥站在屋子中間,無奈地嘆氣,就知道這事不會輕易地結束。他傷還沒好就跑到西域去,果真不要命了,虧我還累死累活地要救他。撇撇嘴將門帶上,把手中的藥汁隨手潑到草叢裏,順手點燃火折子燒了那張“去去就回”的字條。

去去就回……去了就半死不活地回來……

不久便聽聞西域起了一場亙古未見的大風沙,埋了整個西域,諸國都埋在滾滾黃沙之下,我有了不祥的預感。恰逢此時劉裕從宮裏出來,到竹林裏閑坐,我知道他大概是想來找覆曦,想想這會子他應該在回來的路上,便下定決心同劉裕磨嘰。但是很奇怪的,劉裕居然只是在我這兒喝茶,叨叨了會兒朝野之事,對覆曦的事情半個字都沒提,我也樂得如此,便由他在竹林坐著。

覆曦回來是在劉裕離開後兩日,我一早起,便見他捧著一只青玉壇子立在竹舍外的小橋上。我還以為出現了幻覺,揉了揉眼睛,只聽覆曦笑出了聲,他微微偏著頭,左手握著玉骨扇,鬢發拂著額葉:“我回來了。”

“回來就回來唄,矯情個什麽勁。”我楞了楞,隨後翻了個白眼,伸了伸懶腰。

他在晨光中笑得叫一個妖孽,卻有一種飄渺的虛無感。我望著他沒說話只聽他接道:“陪我去趟雲夢澤吧。”

“你去那裏幹什麽?”我挑眉。

覆曦緩緩地邁出步子,轉了轉眼眸,像平日裏那樣說:“去、幹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糾結了一小會兒,沒怎麽弄清楚狀況,可最後還是說:“好吧。”

壇子裏是公主的骨灰,她果真還是死了,我見覆曦雲淡風輕的模樣,心知他一如既往將自己埋得深深。那日天朗氣清,雲夢大澤煙波未散,一葉扁舟落入湖心,四處野望只有淺淺的水陸交界線。白鷺低飛在明鏡般的水面上,時不時傳來幽幽的低鳴。如詩如畫般的景致,卻帶著抹不去的哀傷。聽著覆曦事不關己一樣地說著自己的生死,我不知心中是心疼還是澀然。

“你想隱居,就沒想過劉裕會不會放過你。”

“我既這麽說,便有萬全的把握,這次,他沒有理由拒絕。”

覆曦自信地笑著喝下一杯酒,我默然,是了,巫堯打算做的事,無不萬全。只是我不知道,他竟會拋出那麽大的交易。

從楚地回到江南,我和覆曦便馬不停蹄地去了建康皇宮。夏夜的宮裏只有夏蟲的長鳴,一輪明月高懸,幾縷青雲浮動。子時,我們應劉裕之邀登上了皇宮最高的崇元殿,他一身玄色衣袍負手立於廊下,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你頭一次主動來找我。”他背對著我們說,當然,這話是說給覆曦聽的。

覆曦臉上是不變的笑意:“相信這也是最後一次。”

“哦?”劉裕轉過身來,身後是明滅的燈火,繁華的王城。

“我們做個交易吧。我想要三年與世無爭的生活。”覆曦罕見地開門見山,絲毫沒有繞彎子。

劉裕靜靜地註視著倚在大殿門口盤龍柱上的覆曦,半晌,這尊黑色雕像才發出聲音:“你覺得你有什麽資本跟我交易?”

我手心有點濕,盯著覆曦笑意盈盈的臉。

只見他眼神一轉,道:“你看這天下如何?”

無人應話。

“我用這天下,換我最後的三年,如何?”

覆曦說得那麽篤定,仿若這天下已在他手中,他竟是那麽有底氣。

“哈哈哈哈——”劉裕聽完,竟仰天大笑,我第一次見他笑得那樣張狂。他是太尉,但卻幾乎把持了整個朝政,他南征北戰,晉室的江山才坐得勉強。可是他是引而不發的,覆曦這番話,算是徹底挑起了他內心的火苗。“好,好一個覆曦。你確實有這樣的資本,全天下也只有你能許下這樣的承諾。我信你!”

“那成交?”

“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

建康燈火明滅,我望著如星花般的燈,心頭有些苦澀,不明所以。我希望覆曦可以活下去,七老八十了再死掉,茍延殘喘也好,叱咤風雲也罷,只要活著。可他卻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去換取自己短暫的未來。我想要救他,就算把他灌成藥罐子我也要救他。

覆曦用一個月的時間寫出了詳細的計劃,白日寫卷軸,晚上觀天象,幾乎不眠不休。而我恰好又在此時發病,身子漸漸縮小,幫不上忙。

將一尺厚的卷軸交給劉裕,覆曦便徹底遁世。南方多山,隨便挑個偏僻處就可落腳,他特特挑了大山深處,深得我要花幾天時間才找得到他的竹籬茅舍。覆曦是個天才,自個兒搗鼓出一籬青花,繞著竹舍,像一座花冢。春桃夏荷秋菊冬梅,倒是過得瀟灑。我打趣他再過幾年就活脫脫一個農夫,他只笑著回我,看現在的發展趨勢,將來應該可以當個神仙。由儀琴在林間回響著,空靈幽雅,恰如仙樂。他的琴技越發好了。

劉裕果真按照卷軸上所說馬上平天下,擊潰盧循,殺了劉毅,滅了司馬休之,廢了司馬德文,建立了他自己的國家,宋。

可是覆曦沒能看見。他死在義熙十三年冬。

那年的冬天格外冷,我有點擔心他,要是活生生地給凍死了該怎麽辦?於是便攜了最暖和的大氅上山去尋他。林間霧霭重重,黑壓壓的樹林像張牙舞爪的妖怪,地上鋪了一成厚厚的松針。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在薄雪上,有些氣喘。遠遠地便聞到了白梅的香氣,清淡雅致,頗襯覆曦的氣質。沈沈的塤聲入耳,蒼涼又悲壯。

我從林子裏鉆出來,便看到覆曦裹著狐裘坐在梅樹下吹塤,一直有些古舊破損卻十分好用的陶塤。應當是聽到了動靜,他停下動作,淺笑著看過來,待我走近了才道:“你總算來了。”

“嗨,說得你等了我多久似的。”我尋了個地兒坐下來休息,接過他遞來的酒杯,淺淺地呷了一口,卻發現裝的是茶。

“味道如何?”他笑盈盈地問。

我挑挑眉:“不錯。”

“前幾日下雪我特意集的,從這些梅花上一點點掃下來,放在甕裏存了兩日,今天才泡的。”他有點得意洋洋。

“唔,倒是風雅了不少。”我品著茶,半瞇了眼。覆曦清瘦了不少,但精神很好。

“嗯嗯。”他像從前那樣將玉骨扇放在手中敲著,揚起下巴,很高興的模樣。他確實很高興,晚上做了一頓好吃的,有他在山上獵的麅子,有采的野果,還有他自己種的菜,夏天集的幹果,我看著滿桌的食物,頭一次沒了胃口。

“怎麽了?不好吃?”覆曦對我的反應頗為疑惑。

我放下筷子:“我總覺得我吃了這頓飯就再也吃不了下頓了。”

覆曦先是一楞,繼而笑:“你若不吃,便連這最後一頓都沒有了。”

“……”我擔心地看著他。

“不吃便不吃吧。”覆曦無奈地聳聳肩,同我一樣放下筷子,於是我們倆在飯桌前大眼瞪小眼……

“下雪了。”我望向窗外,星星點點的雪花像螢火蟲一樣。

“嗯。”覆曦倚在桌邊懶懶地回答。

“你說為什麽總是在我悲傷的時候下雪?”

覆曦好笑地看我一眼,隨手撥了撥燈芯,屋子裏忽明忽暗,我發覺地宮裏的夜明珠真是好啊,恒定持久還很環保。只聽覆曦在這搖曳的燈火下說道:“冬天就要過去,留點兒紀念。”

“為什麽每次下雪都是在我不在意的夜晚?”

“不經意的時候,總會錯過許多美麗。”

“你說,過幾天會不會一直下雪?”

“不要只盯著這個季節,而錯過了今冬。”他興致勃勃地起身,“走,到外頭喝酒去。”

“……哦。”

我們喝了很多酒,覆曦的手藝,三年前釀了埋在梅樹下,今日開封。酒香混著梅香,讓人更容易醉。我們一杯接一杯地喝著,一直不停地說話。覆曦變得很溫潤,像藍田美玉般的柔和,喜歡笑,不是那種夾雜著涼意的笑容,而是幸福,讓人羨慕。覆曦,是真的放下了嗎?我看著倚在梅樹下的他,心想,如果不是那場意外,或許今日會有另外一個人相伴,他會跟開心吧?

“我譜了支曲子,彈給你聽。”不等我回答,覆曦已取了由儀,盤膝坐下。清越的調子響起,融入夜色,溫柔得讓人想哭。我仰頭望著天,彤雲密布,頗有立體感,飛絮般的雪片紛紛揚揚灑滿天際。我想起義熙八年的新年,我們在西域過新年,在沙漠裏看雪,看煙花。可惜都已經過了那麽久了。整整五年。

我連我自己什麽時候睡過去的都不知道,但醒過來的時候恰好是朝陽初現。暖融融的陽光打在臉上,我覺得很是愜意,便伸手拍拍覆曦,卻發覺有什麽不對,怎麽連呼吸聲都沒有?

心都涼了,我驚醒,看到覆曦安靜地靠坐在梅樹下,零星的落雪夾雜著梅花花瓣落在他的身上,毛茸茸的狐裘胡亂裹在身上,衣領拂著脖頸,陽光將他的五官映得愈發清秀,像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可這家夥今年明明都快二十九了。他嘴角含著笑,定格在那裏……

“覆曦……”我的聲音有點抖,顫巍巍地伸手過去探他的鼻息。

“……”

還好,他去得安詳。我閉上眼,感到有淚水滑落,我在這世上唯一的朋友,我最好的兄弟,終是去了。我是天下第一名醫,卻救不了我在意的人。

我遵守我的承諾,將覆曦的骨灰裝在一個紫玉壇裏,沈入了雲夢澤裏。依舊是那時的風景,卻有不一樣的心情。

劉裕和我一起看這小小的壇子緩緩消失在那碧水之下,什麽也沒說。

兩年後,他正式稱帝,年號永初。

【終】

【十一】

我不喜歡無疾而終,所以我打算親手寫上結局。

四月二十八,我策馬穿越大半個中國,風塵仆仆地趕到了西域。玉門關外,風沙不停,刮得我臉生疼,但我只是不停地揮鞭,催促馬兒快跑,也沒理會眼睛裏不斷流下的淚水。好難受,我眨眨眼,沙子和著眼淚流下,沙沙的。可以想見皇甫釋的暴怒,身體沒好全便這麽長途跋涉,估計會跨在半道上,但我卻楞是憑著一股貫穿到底的意志咬牙硬撐了下來,人真的太可怕了……

“嘶——”胯下的馬兒嘶鳴一聲,前蹄一個趔趄便跪在了地上。我趕緊躍向一旁,腳下不穩,險些就這麽倒下。

“巫堯公子如此匆忙是去往何處?可憐了這馬兒,千裏跋涉,屍埋黃沙……嘖嘖,真可惜了。”

我有些無力地擡眼,面前的人一襲黑袍,帽子裏露出的頭發是深深的藍色。瞇起眼,我揚起一抹淺笑:“龜茲巫祝?”

“公子好記性。”那人讚道。語氣聽不出什麽波動,自然也沒有半點讚許的意思。

“不知巫祝在半路偶遇在下意欲何為?”我從地上站起來,拍拍沾染的塵土。

“既是偶遇,何來‘意欲’?”

“呵,看來巫祝沒有聽過那句話了。”

“哦?還請公子賜教。”

“世間所有的偶然都是化了裝的必然。”我手指撫上玉骨扇。

巫祝順著我的手看了一眼,繼而笑道:“話倒是句好話,不過公子可介意把扇子從我的脖子上移開?”

我淡淡地瞥他一眼,移開目光:“本公子……可是相當介意!”扇面展開,我狠狠一劃,巫祝的身影早已不在。

“公子以為憑公子現在的狀況能奈我何?”巫祝詭秘地在我耳邊輕聲說,仿佛戀人間的耳語,那涼薄的氣息卻讓我起了半身雞皮疙瘩。

我無所謂地晃了晃扇子:“我是不這麽覺得,而且我也沒打算這麽早遇上你……但是送上門的東西,怎麽也不能讓他跑掉你說是不是?”

“甚是。”巫祝出現在十步之外,怎麽看怎麽游刃有餘。

我擡眸打量了他半天,嘆了口氣:“若不是你非要主動惹我,我倒也懶得理你,國仇家恨什麽的我倒也不那麽在乎……但是我現在才發現,其實這是個很不錯的理由,讓我除掉你的完美借口。你既逼得‘返魂’現世,我也不好虧待了你。你還有什麽要說的權當是遺言給我先交代了吧,興許本公子心情好就幫你完成遺願也說不定。將死之人的話,我一般還是不會忤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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