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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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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吸一口氣:“那好,我陪你去。”

“這很危險。”

“我覺得我還是不能放著不管。”我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這是我的本分。”解決小小的淩汛,辦法還是有的。巫族那麽龐大的家族,什麽事沒有經歷過?這種經驗不可能沒有,河水也是十幾年泛濫一次,巫家幫王室解決的還算少麽。

公主聽了這話,眉心微微一動,咬了咬嘴唇,點點頭。

鄯善王城十裏之外便是孔雀河冰壩,高出河岸有近兩丈的冰堆搖搖欲墜,河水豐沛飽脹,似乎要將那層並不堅固的冰墻擊碎。有不少鄯善的居民惶恐地聚集在岸邊,不知如何是好。棕色卷發的鄯善王在指揮軍隊疏散群眾,但是下面依舊一團糟。

“巫女來了!”不知是誰叫了一聲,人群忽地變得更加鼎沸,大呼“有救”。這些人,把巫女當成了信仰,而不是所有被信仰的人都是這麽甘願犧牲的。誰不愛惜自己?可是為了這群人,巫女們獻出自己的生命,卻被視為理所應當。做不到會被譴責,做到了也得不到安慰。這些女子,究竟是怎樣過來的呢?

公主腳步匆匆,圖拉在前面引路,我在後面跟著。

“王妹!你看這要如何是好?……巫先生?”鄯善王一驚,大概是沒有料到我會來。

公主藍色的眼睛看著鄯善王,又看著我。我習慣性地摩挲著玉骨扇,嘆了口氣:“王上請回。”

“巫先生這是何意?”

我閉上眼睛:“這事我來負責解決,王上還是回城主持大局吧。一旦冰墻倒塌,大水不可能一點都不流入下游河道,到時候城中一片混亂,只怕這亡國就是旦夕吧。”

鄯善王被我說得臉一陣青一陣白的,但是作為一國之君,氣量還是有一點,最後他說:“那便勞煩先生了。”

“慢著。”我看著手中的扇子,“我可不是白幹事的。”

“那先生有何條件?”

“我要五十斛夜明珠,事成之後你要派人送我出關。很便宜吧?”的確很便宜,你想想地宮裏不要錢似的珠子。

“可是……”

“王上只要說行還是不行即可。”我冷漠地看著他,逼著他答應。我知道他在猶豫什麽,我說了要走,就意味著不可能再治療公主,子民與國祚,對於他來說是最難以抉擇的。但是我以為,有子民才有國祚,所以相信鄯善王會答應。

冰淩在堆厚,細碎的水流現在還在涓涓地流出,但是不一會兒便是另一番景象,萬馬齊喑,洶湧狂暴。我仰頭看看天,耳邊是鄯善王的聲音:“勞煩先生了,本王答應先生的要求。”

我摸著手中的扇子,心裏默默地說:拜托你了。師傅歷來不讚成我在施術的時候借用外物,特別是神器。可一來因我憊懶,有了它會省下大半的功夫,往往事半功倍,二來因為我中毒的事情導致身體大不如前,想不用都不成,況且現在師傅不在,我愛怎麽樣怎麽樣,怎麽折騰都無所謂……

在手上劃了個口子,鮮血登時流出,將血抹在扇子上,在地上繪制了一個簡單的陣法。鮮血在玉骨扇流動,仿若有生命,也不留下任何的痕跡,只順著骨融到泥沙中,留下印子。公主和圖拉在一旁看著,我只是提醒她們離我遠點,便把註意力集中到了施術上。繪圖完畢之後,我立在陣心處,手往傷口處一抹,掌心便直直按上中心處的留白。

很久不曾用這個術,手法倒是沒有生疏,恰如師傅所說,有些東西一旦學會了就再不會忘記。現在也沒空理會回憶這檔子事,我凝神將巫力灌到陣裏。幾條細線勾勒的圖開始發出瑩瑩的血光,往空中逸散蒲公英般的點點光球,如夢如幻,螢飛夕流。“此術可開山辟嶺,陷城於流沙之中,變滄海為桑田,化繁華為烏有,相應的對自身的損害極大,所謂傷敵一千,自傷八百,當慎用。”師傅的叮囑一字一句地打在心上,我覺得我果然是瘋了。

將玉骨扇投出,紮到冰壩上,閉上眼,將屬於我的巫力與陣法相結合,待整個回路穩定,我念動了古老的咒語。其實我發覺這個術對身體的傷害與施放範圍有關,當我感受到地面的顫抖和撲面而來的寒氣時,只是覺得力氣流失得很厲害。

睜開眼,冰淩在劇烈地顫抖著,我註視著變化為紫色的玉骨扇,它因巫力的註入變得興奮起來,在冰的壓制下緩緩地展開扇面,只到一半,冰壩便再也承受不住,一下子炸裂開。臉上濺到了冰冷的孔雀河水,還有裂成小塊的冰渣,我再換了個印,心裏默念咒語,以玉骨扇為中心展開一個扇形的結界,只讓小半的河水流入河道。凝神發力,腳下的陣法圖升騰起來,直至我的腰腹處,大股的巫力與玉骨扇產生共鳴,大地開始劇烈地顫抖,只見對面的沙地兇猛地下陷,其餘的水流全部註入了地下。身畔以我為中心的陣法圖發出清脆的一響,化作光點散去,我力氣耗了大半,坐在地上,好累……

“圖拉!”公主卻驀地低呼一聲,我猜她大概是被彌散的巫力影響了,便沒有在意。玉骨扇完成了任務,自動飛回了我的手中。

轉過頭,圖拉捂著額頭,我一眼便看到她眼底一閃而過的藍光,沁涼的玉骨扇“嗡”地一震,而後立刻沒了聲息。我想問問,可是喉間湧上一股腥甜,我一驚,把話咽了回去,握緊了手中的扇子。心中警鈴大作,不知為何。

回程之時行的是水路,如上次一般,由孔雀河至鹽澤,冬夏之交的鹽澤很安靜,茫茫的水面上連枯葦都沒有一支,湖水也澄清透明,映著澄澈的天空,仿佛結了一層霜,只有行舟時劃出的層層漣漪打破這景致的近景。

圖拉在船尾搖槳,我在船身裏,公主在船頭,與我相對而坐。沒有人說話,很靜,卻沒有尷尬。說實話我挺享受這氣氛,就好像閑雲野鶴周游山水,愜意又放松。——當然,如果忽略我總是想閉眼睡過去的疲憊的話。我還是高估了我的能力,或者是低估了這個術的傷害值,被耗掉了大部分的精力,實際後果比師傅告訴我的更差,如果此時崔浩親自來的話,我估計也沒有還手之力。心頭有點郁結,這樣是不是證明我內心還是愛護公主的?這大概就是喜歡了吧。接下來,就是要好好休息,帶上幾十斤夜明珠,回中原。

……可是,內心似乎還是有點不舍,大概吧,我也不清楚。仰頭看著天,心道我在這兒待了半年有餘,變化居然這麽大。以往覺得別離事小,總會再見,而今卻知道這一別便是永遠心裏竟放不開了。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水往何處流,因的是地勢;人往何處走,因的是情勢。現在的情勢便是,我要回去了。

誒、誒……圖拉的駕駛技術怎麽這麽好了,船一點兒都不晃悠。我走神的思緒才回到近前,哦,原來是停在了這水澤之上。

“怎麽了?”我突然又升起了不祥的預感,忍不住擡頭問,卻直直撞進公主深不見底的眸中。

“覆曦公子……”公主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但看口型是在叫我的名字。

微微一楞,那剎那的晃神,接下來的一切就不可挽回——胸中一涼,薄薄的像是刀片切開肌膚的痛楚直沖腦門,公主眸中閃過詭異的藍光,我並未在意,只低頭看著胸前多出的一截明晃晃的刀刃,根據經驗,這是一把匕首,寒鐵所鑄,直直穿心而過。

我曾看到無數人在我的手中變作這幅模樣,卻未料到有朝一日我也會這般。滾燙的心頭血順著刀刃濺開在我的白衣上,卻成了暗紅色,一滴又一滴,玉骨扇變得通紅燙手。

……有毒。

“巫堯,你去死吧。”圖拉狠狠地將匕首從我的身體裏抽出,激得我吐出一口血。我腦海裏上演著滅族那日的大火,有人也這麽對我說,去死吧。

不受控制地跪伏在地,意識不由自主地虛浮起來,視界裏出現了飛火的流櫻。我……不要待在這裏,我要離開!我搖搖晃晃地想要站起來,腳步趔趄了幾步,下意識地伸出手去尋找可以扶的東西,卻無意間看到公主一臉冷漠甚至有點憐憫的表情……心裏仿佛有什麽凍結了。用盡力氣朝水岸望去,望見了幾顆黑色的圓點。

“去死啊!”圖拉奮力地推了我一把,我再沒了站立的力氣,身體直直向後倒去。

很疼。

傷口在疼,背後拍起的水浪濺得我生疼。其實我有點搞不清是身上在痛還是其他什麽在痛。

很冷。

周圍刺骨冰寒的水侵蝕著我的身體,將我的喉嚨死死扼住,冷得我直打顫。

我從不知道一個人可以流那麽多血,我微微張開眼睛看到的是一股血柱在水中散成繁覆的妖花,妖嬈而殘忍。水面上的光在漸漸離我遠去,周圍越來越黑,讓我越來越冷。

死亡,我第一次離它如此之近,近到再一步我就會跨過三途河。

我給予了那麽多人結局,終是迎來了我的結局。我不過和他們一樣,死在他人之手,但他們應該慶幸,是死在天下第一秘術師巫堯之手,而取了巫堯性命的卻是一個傀儡,殺了他們的巫堯葬身於塞外冰湖,連屍身都全數歸還於上天,回歸於自然。

冰冷的湖水湧入鼻腔,進入肺部,刺激著脆弱的神經。我擡手想要將手放在胸口,汲取那流失的溫暖,可是奈何身體不聽使喚。

越來越難受,意識越來越模糊,我再也無力堅持,閉上眼,幻想著最後一絲溫暖,隨後便如真的一般,周身被溫柔的暖意包圍著。我微微翹起嘴角,黑暗中,生命之火熄滅無蹤。

【十】

我以為我死了,可是當我恢覆知覺之後我才發現,我居然活著。

竹屋。不是土的墻頂,也不是波光粼粼,這裏是皇甫釋的竹林。

我呆呆地望著屋頂,努力的回憶。我幹了什麽,發生了什麽,為什麽在這裏?那些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青衣淺笑、一念生死恰若一場帶著微微桃紅色的夢,一枕黃粱,恍如隔世。

“呀,醒了!”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太好了,我差點都以為你這回必死無疑了……太好了、太好了!”

一張俊臉湊到我的眼前,截斷了我空洞呆滯的目光,二十二歲模樣的皇甫釋皺著眉頭摸摸我的臉,自言自語:“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了,難不成傻了?……不要啊,救回一個傻子!巫堯,你還認識我不?”這家夥無恥地捏捏我的臉。

“巫覆曦,我是你最好的兄弟皇甫釋啊!餵,聽到沒!吱個聲啊!”他那眉頭皺得死緊,都可以夾死一只蒼蠅了。

“吱。”

“……”

我真的吱了一聲,皇甫釋瞬間呆若木雞。我其實也只有“吱”的力氣了……

皇甫釋嘴巴一扁,雙目中竟盈了淚水,出人意料地抱住我的脖子嚎啕大哭:“活過來了!活過來了!覆曦你真的活過來了!終於活了!……太好了、太好了……”

面對他激動的痛哭流涕,我承認我內心還是有小小的感動的,可是他一個大男人抱著我不撒手地哭還是讓我不怎麽自在。好吧,看在他是真心擔心我的份上,我原諒他這一回。孰料皇甫釋一邊哭一邊碎碎念,到後來竟冒出這麽一句:“我的河豚又回來了……嗚…嗚……”

“……”敢情這小子到現在都只惦記著那道河豚!我的感動瞬間蕩然無存,心裏盤算著要是還有下一次,我一定要把他毒死!

養傷的日子彌足悠閑,每日不過散著頭發在林中坐坐,看看書,撫撫琴,下下棋,自在得很。但是還好是便不帶這麽好的運氣,在西域待了那麽久,現在求醫的人都快踏破竹籬茅舍外的那座小橋了,雖然他兇神惡煞地打發了好多,可是總有不得不治的人,比如劉裕手下的將軍們。皇甫釋忙得是焦頭爛額四腳朝天,以往還可以威脅我搭把手,可現在我連起都起不來。

坐在竹榻上美麗看著人來人往,倒也不算無聊,那些有資格被留在竹林治病療傷的多是些將軍游俠,他們無聊了便也會紮堆講講話,各自說著自己何年何月在何地因何由打了一仗,又在某處負傷半死不活,隨後被朝廷封賞了何物何物,或是在何年何月游歷到了何地幹了何事,看到了什麽新鮮。偶爾會進行例如對詩投壺之類的雅戲,還有博累棋、舞劍等娛樂活動。雖然大部分時候會被皇甫釋暴力鎮壓,但是抽空幹壞事倒是做得很游刃有餘,畢竟是老江湖啊,本事都不小。總的來說,竹林還是很熱鬧的,日升月落,鬥轉星移在這方小天地都顯得不那麽重要。

“啊,下錯地方了!巫公子就放在下一馬吧。”

“哦,沒關系,先給錢,我讓你悔了這步棋。”

“怎麽可以悔棋!公子不需這麽寬宏大量。”

“沒聽到又要先給錢嗎?!”

“反正等會兒也是個輸,悔棋還讓人家得雙份的,不劃算,勸你乖乖認輸。”

“輸了那麽多次,怎麽也可以贏回一點兒吧!我就不信了!”

“對對對,量變引起質變嘛。”我笑著說。

“你們又在賭錢!巫覆曦你活膩啦!”皇甫釋一柄藥杵砸過來,眾人默契地避開。一片氣勢洶洶的衣角撥開了重重人群,一張氣得發青的臉,我無辜地仰頭望著他,手無意地拂過身邊的一疊銀子……

“……哎呀,好好玩兒吧,覆曦你再多下幾盤吧~”皇甫釋笑得跟春天的桃花沒兩樣,笑呵呵地捧著一堆銀子離開,留下沈默的眾人。

“今日便這麽散了吧。”我搖頭淺笑,開始收拾棋盤上散落的黑白子。圍棋,我已經很久沒有碰過了,現在的人們紮堆兒地玩博累棋,所以圍棋並不流行。可是師傅從小就教我圍棋,博累我倒不怎麽會。

“也好也好,再輸下去我就付不起診金了。哈哈。”

“不過跟公子下棋我的棋藝長進了好多啊!”

“就是就是,公子當真奇才!”

我笑而不語,被人稱讚如何,權當是一陣風刮過。收拾好了棋盤,將軍士子游俠們就三三兩兩說起話來。

“連日來天生異象怕不是什麽好事。”

“聽欽天監說今年有天狗吃月亮呢。”

“才怪,是噬日!妖怪要出世了。”

“那征西大軍不就慘了,萬一真遇上妖怪怎麽辦?”

“就是就是,聽說西域也不太平啊,疫病和幹旱差不多把人全都折磨光了。”

“那麽遠的地方關我們什麽事?那些蠻子死光了才好!省得鬧得天下一團糟!”

“餵餵,你搞錯了吧,老是來犯境的是北方胡人,關西域人什麽事!”

“哼,非我族類,都不是什麽好人!”

“……”

我安靜地坐在榻上,聽他們說這些有的沒的,嘴角扯出一絲笑容,說得不錯,非我族類,都不是什麽好人。胸口處那道狹長的傷口,永遠都抹不去。我摸摸心口,從裏到外隱隱作痛,叫人無法安生。

“喏,藥。”皇甫釋不知何時過來的,還端著我避之不及的藥湯,黑糊糊的,看了就不想喝。更糟糕的是賣相不好就算了,那味道才真叫人痛不欲生。人們說良藥苦口,皇甫釋還真將它做到了極致。

“可以不喝嗎?”我苦著臉。

他挑著眉默了一默,說:“自然是可以的。我那兒還有上次‘北海雪狐’留下的寶刀,可以借你往心口捅捅。”言下之意就是“不喝就給我去死”。

“……”

皇甫釋居高臨下地瞪著我喝藥,又幽幽地說:“我那麽費力把你就回來,你再這麽沒了就太對不起人了。你從來不給我診金,又白吃白喝我那麽多年,可不能讓你那麽便宜地下了黃泉,你可要好好活下去。”

我無語地翻了個白眼,又不是我非要這樣,至於怪我麽!

“下次你就把這藥弄得好喝點兒吧,我喝都喝得想死了。”我真誠地說著,然後把空碗遞回給皇甫釋。

“病人是沒有資格同大夫講條件的。現在你作為魚肉,我為刀俎,你見過砧板上的魚跳起來告訴庖子要他輕點兒的麽?”

“我想如果魚有選擇,它肯定會選擇跳下砧板的。”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吾知之濠上也。”

皇甫釋耷拉著眼皮看了我一眼,飄走了。我笑著搖搖頭,繼續聆聽江湖人士們談天說地,腦子裏卻一直想著其他。原來的樓蘭,現在的鄯善……我摸到腰間綴著的玉骨扇,握在手心,沁涼的舒適感讓我平靜。緩緩打開扇面,素白的玉面上什麽都沒有,我看著它,思緒有些渙散。手指略微有些僵硬,我扣住扇柄的機關,最終還是沒有將它打開,只將扇面翻轉過來,青色的人影赫然在目,裙裾散開如同柔美的花,多美。

我面無表情地伸出手撫上去,顏料沁到玉料之中,只有一片脂滑,再也抹不去。心口又疼了起來,我皺皺眉,靠在了榻上。我一心想將這一年來的事情當做一場夢,但身邊的一切都提醒著我,一切都是真的。流沙、地宮、樓蘭巫女。都存在著,那些溫柔,那些淺笑,那些我曾經感受到的溫暖都是真的。

竹林中吹起颯颯的風,竹葉沙沙作響,像一曲無調的歌謠,無聲卻讓人著迷,無情,又讓人難以舍棄。從來沒有過如此的疲憊,我不在強撐著精神,只望一覺醒來,一切可以倒轉。

“覆曦……”

“覆曦、覆曦!……”

誰在叫我?

“巫覆曦!你聽到沒有!”

你聲音那麽大,怎麽可能聽不到?!

“巫堯!——”

“……吵死了。”我低低地出聲,四肢無力。

“呼……餵,醒了就給我起來!”

我哪兒礙著你了?我想著,有點不情願地睜開眼。微微撇開腦袋看著他,問道:“怎麽了?”

皇甫釋罕見地氣急敗壞:“你還好意思問我怎麽,你就不看看你怎麽!我不就是被劉裕叫去了三天,你就在這兒睡了三天,要不是他們去叫我,我萬一不回來了你就打算一輩子睡下去不成!你這混賬!!”指著我的鼻子一通劈頭蓋臉的亂罵,我一頭霧水不明所以,他臉紅脖子粗就像跑了多少裏路。

我咂咂嘴,覺得嘴巴很幹,隔了會兒才道:“我不就睡了一天嗎,至於……”

“一天?!”他瞪大了眼睛。

我無辜地點頭:“昨兒我有點累就在這裏躺了會兒,連夢都沒做一個就到現在了,總共不過一天。”

“……”皇甫釋面色凝重地沈默了,二話不說撈起我的手腕把脈,很久之後才放下。

“怎麽?”我奇怪。

“覆曦,沈睡是逃避最好的辦法,但一直睡下去就什麽意義都沒有了。”

胸口一陣抽疼,我絞起眉頭:“怎麽這麽說?”

“……算了,當我沒說吧。”他攤開手聳聳肩,“等會兒我給你弄碗藥來,老實給我喝了!小心我扒你的皮!”最後兇神惡煞地將我威脅一番才匆匆返回藥室去。

我沖天翻了個白眼,懶得理會。春日和煦的陽光透過竹林化作圓圓的光斑打在竹榻上,頗為亮麗。這本該是楊花飛舞的季節。

“我勸你別笑得那麽妖孽,你瞧那邊,人家的魂都被你勾去了。”皇甫釋嘆著氣將瓷碗遞給我,一股苦澀的氣息迎面撲來。

“你們不懂,這是苦笑。”

“嗯,藥也很苦,喝吧。”皇甫釋扶正我歪掉的手,楞是沒有叫它灑一滴,我郁悶。“快喝,你要是再敢倒,我就拿藥罐子灌!”

“我喝還不成麽……”真是苦到心尖尖上了,我有預感我會被澆灌成一株黃連。好恨——

皇甫釋說我睡了三日,我還不信,但當我漫漫長夜無心睡眠的時候我才相信他說的沒錯。瞪著我的死魚眼,望著屋頂總也數不清的竹子,在第五次看花之後決心到院子裏坐著觀天。抱了琴出去,周遭安靜得很,我批了外衣坐到白日裏的那張竹榻上。

夜涼如水,點點繁星在空中一閃一閃,璀璨又奪目。地上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而它們卻還一直掛在那裏,從未曾改變。永遠,它們也許在未來的千年萬年裏都會在那裏俯瞰著大地,永遠在那裏。永遠只是一瞬的事,我愛過的人,關心過的事,終究似一場水月鏡花,消失不見。師傅最喜歡夜觀天象,有時候一看就是一夜。於他,觀星可以參破天意,於我,只會讓我覺得更加悲涼。我已經夠悲涼了,絕不要再悲涼下去。縮了縮脖子,負責手中的由儀琴,不由自主地撥響了弦。

清麗婉約的哀歌,仿若少女喉間滾出的珠玉,這是那日公主在鹽澤上唱的那支歌,簡單又深情的調子。

公主……

“弦亂了。”皇甫釋披著月白色的中衣倚在門邊,雙手環抱,懶懶地看過來。

“是嗎。”我停下,按住顫動的絲弦,望著他。

“由儀有多久沒有響過了……唔,我算算。”他當真算了起來,“有三年沒?”他又是伸著三根指頭,一臉的笑意。

“早就不記得了。”我摸摸它上好的弦,雖然不在四大名琴之列,但它奏響的無一不是絕響。

“這人要是三年不理,指不定就是一出人間悲劇,琴三年不碰,它也會怪罪你吧。”皇甫釋挑了不遠不近的地方站著。

“是啊,連弦都亂了。”我垂眼盯著桐木上精致的花紋,雖然繁覆,卻不失大氣。

“怕是心亂了吧。”皇甫釋笑得很無賴。

我白他一眼,指尖一撥,“錚”的一聲,便是一曲流水般的柔美。讓我沒想到的是皇甫釋竟然跟著和了起來,一口奇怪的與公主那時用的一模一樣的腔調。

“你會這歌?”我問。

皇甫釋眉一挑:“別告訴我你會彈卻不知道它是什麽曲。”見我不說話,他肩膀一垮,“真的啊?!”

“會彈和知道曲名本身就沒什麽聯系。”我一本正經。

“你從哪兒聽來的?”他好奇地問。

“……公主。”

“……”皇甫釋臉上的表情定格了一般,我發覺他的眼神慢慢變得覆雜,最後他長籲一口氣,很慘淡地說,“這是《越人歌》。”

越人歌?我才不會承認我的腦袋有瞬間的空白。

皇甫釋用一種悲憫的眼神看著我,隨後搖搖頭。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誰會料到這是《越人歌》?誰能想到。閉上眼,闔住心中流竄不息的情感。但是這卻讓我更加心寒,為何對我唱《越人歌》,卻又用如此冰冷的眼神去觀望我的死亡呢?我猜不透別人的心,此刻也不願再去猜,我只知,我累得不想動。

三月飛絮,四月芳菲盡。時間是一條無歸的河,心也走上了一條無歸的路。心,有時是空的,有時是滿的,有時想靠近,有時想離開。流年若這小橋下的流水從我的指尖上流過,我望著這一泓碧水,一洗碧空,心裏似乎有空落落的風在回旋。

竹林裏依舊熱鬧,看病的人好了便走,時不時又有新的病人被送進來。皇甫釋依舊忙得像一只陀螺,現在我的身體好了不少,也漸漸開始幫忙。我心知欠他太多,兩條命都不夠還,況且我只剩下半條命。

那日我清理著藥草,卻聽正在養傷的兩個游俠說起西域的情況。

“中原不太平,那西域小國也是爭鬥不斷。”

“可不是,權力這東西,誰放得下?”

“龜茲國居然聯合諸國攻打鄯善。”

“鄯善不是早就茍延殘喘了麽?水源枯竭,風沙蔓延,又疫病橫行,這都沒把鄯善人弄得死絕?”

“他們不是有個什麽巫女在嗎,好像是因為她的守護吧。”

“那是什麽?”

“樓蘭巫女,你沒聽說過?”

“沒有……話說回來,龜茲打鄯善究竟是為何?”

“這個啊,好像是說為了這巫女。”

“誒——又是紅顏禍水。”

“誰知道,總之啊——”

“你們給我滾出去!”皇甫釋冰冷嚴厲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皇甫先生……這?”

“滾!診金我也不要了,愛死哪兒去死哪兒去!”

我默然地收拾著手中的草藥,裝作沒聽見,正欲起身將它們放入藥閣,皇甫釋卻叫住了我:“覆曦。”

沒有回頭,我只抱著巨大的簸箕停下:“怎麽了?”

“你……全都聽到了?”

“你指什麽?”

“你轉過來看著我說話,關於西域的事情,你知道了多少?”

我遲疑了一會兒,最終還是緩緩回身,迎上他糾結的目光,我說道:“總不能讓我恰好過濾掉他們的話吧。”表現得有些無奈。

緩緩是頓了頓,接著說:“那你……”

話說到一半就停了,我見他吞吞吐吐的樣子,便道:“怎麽婆婆媽媽的,有話便說啊。”

“你就沒什麽想法嗎?”他半挑著眉。

我認真地看了他一會兒,確認他很正常,沈聲問:“我需要有什麽想法?”

“……也罷也罷。”他欲言又止地走掉了。

看著他的背影,我體會到了一種名為糾結的情感,他有什麽好糾結的……事實上我只是表現得我不掙紮,而內心的想法卻如同瞬息萬變的雲。我想去西域,卻又覺得多管閑事,賤得很。人家將我踢開折騰到半死,到頭來我還要熱情地貼上去,不是犯賤是什麽?巫堯可不是那樣的人。

而事實是,我心神不寧,皇甫釋心神不寧,連帶著整片林子跟著不安寧,而最後按捺不住的,是皇甫釋。

“覆曦,你真的沒有任何、哪怕一丁點兒想法?”我與他在月下對飲,沒喝兩杯皇甫釋便忍不住開口。

我擡了下眼皮:“以前沒發現你骨子裏是這種啊。”

他“啪”一聲放下杯子:“我可是很嚴肅很認真的。“

我抿了一口酒:“我也很嚴肅很認真的。“

“……“

“……”

電石火光的眼神交鋒,居然是我先敗下陣來。往杯子裏添了些酒,我端起來送到自個兒嘴邊,裏面是皎好的月色。“我一直以為……她至少是有點喜歡我的。”垂著睫毛,我的手指輕輕把玩著手中的酒杯,“可是……我還是被這樣的以為弄得快死掉。我以為她不會殺我,就算知道我的目的……我頭一次這麽天真,但是就為了這一次,我就付出了生不如死的代價。”憶起讓我顫抖不已的冰冷,我都有些後怕。經歷過一次死亡的人,才能感受到那種鋪天蓋地的恐懼,所以那些嚷嚷著不怕死的人要麽是沒有心,要麽就是蠢蛋。

“可是……是公主救了你。”皇甫釋面色有些怪異,他低低地說,“覆曦,你知不知道你是真死過一次了。”

我的手一僵,擡眼看他:“驚空,這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是真的。”

“……”

“你身上有毒你知道吧?”

我點頭:“你說我餘毒未清,只是以毒攻毒抱住了性命。”

“所以為了防止打破你體內毒物相克的平衡,你這輩子有幾種草藥是絕對不能碰的。被一把帶著這些致命藥物的匕首穿心而過,還掉入了冰湖,你以為你是怎麽活下來的?我見到你時,你就已經是一具屍體了。我不知道崔浩是怎麽知道你的身體狀況的,總之,劉裕的調查結果,矛頭全部對準了那個運籌帷幄的天下第一才子。”皇甫釋很艱難地說出這番話,仿佛他自己也受到了很大的煎熬。

“那……”我有點心驚地放下杯子。

皇甫釋白著臉閉上眼,緩緩道:“這些我本不該告訴你,但是……我覺得我不應該讓公主的努力化為虛幻,把她的犧牲一筆帶過。那天我遇上毒發,長成了十五六歲的樣子,痛得大汗淋漓,等我清醒了之後從床上爬起來,才發現你們全部都不在,我猜你們大概是又撇下我不知去哪兒了,肚子餓得緊,就一個人在地宮裏亂轉,然後突然就地震了。還好這種情況沒有維持多久,但是當它停下來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周圍的路全部變了個樣。

“大概是我那時正在施術,所以破壞了沿河的巫術系統,作為源頭的地宮遭到了波及,巫陣一時無法恢覆。”

皇甫釋搖搖頭:“我那時哪裏想得到這個,像無頭蒼蠅一樣轉了半天,卻誤打誤撞地闖進你說過的那個冰洞裏。裏面寒氣逼人,穿洞而過的水居然是淺灰色的,看起來頗為惡心。”似乎是想起了那個場景,他還咂咂舌,臉部表情很生動。“可是,當我想要離開時卻看到水中浮起來一個人,清粼粼的我還以為是水鬼,嚇得半天不敢動,結果是公主……我才松了口氣,卻發現她還拖著一個人。

“我都沒反應過來是怎麽一回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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