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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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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們。皇甫釋忙得是焦頭爛額四腳朝天,以往還可以威脅我搭把手,可現在我連起都起不來。

坐在竹榻上美麗看著人來人往,倒也不算無聊,那些有資格被留在竹林治病療傷的多是些將軍游俠,他們無聊了便也會紮堆講講話,各自說著自己何年何月在何地因何由打了一仗,又在某處負傷半死不活,隨後被朝廷封賞了何物何物,或是在何年何月游歷到了何地幹了何事,看到了什麽新鮮。偶爾會進行例如對詩投壺之類的雅戲,還有博累棋、舞劍等娛樂活動。雖然大部分時候會被皇甫釋暴力鎮壓,但是抽空幹壞事倒是做得很游刃有餘,畢竟是老江湖啊,本事都不小。總的來說,竹林還是很熱鬧的,日升月落,鬥轉星移在這方小天地都顯得不那麽重要。

“啊,下錯地方了!巫公子就放在下一馬吧。”

“哦,沒關系,先給錢,我讓你悔了這步棋。”

“怎麽可以悔棋!公子不需這麽寬宏大量。”

“沒聽到又要先給錢嗎?!”

“反正等會兒也是個輸,悔棋還讓人家得雙份的,不劃算,勸你乖乖認輸。”

“輸了那麽多次,怎麽也可以贏回一點兒吧!我就不信了!”

“對對對,量變引起質變嘛。”我笑著說。

“你們又在賭錢!巫覆曦你活膩啦!”皇甫釋一柄藥杵砸過來,眾人默契地避開。一片氣勢洶洶的衣角撥開了重重人群,一張氣得發青的臉,我無辜地仰頭望著他,手無意地拂過身邊的一疊銀子……

“……哎呀,好好玩兒吧,覆曦你再多下幾盤吧~”皇甫釋笑得跟春天的桃花沒兩樣,笑呵呵地捧著一堆銀子離開,留下沈默的眾人。

“今日便這麽散了吧。”我搖頭淺笑,開始收拾棋盤上散落的黑白子。圍棋,我已經很久沒有碰過了,現在的人們紮堆兒地玩博累棋,所以圍棋並不流行。可是師傅從小就教我圍棋,博累我倒不怎麽會。

“也好也好,再輸下去我就付不起診金了。哈哈。”

“不過跟公子下棋我的棋藝長進了好多啊!”

“就是就是,公子當真奇才!”

我笑而不語,被人稱讚如何,權當是一陣風刮過。收拾好了棋盤,將軍士子游俠們就三三兩兩說起話來。

“連日來天生異象怕不是什麽好事。”

“聽欽天監說今年有天狗吃月亮呢。”

“才怪,是噬日!妖怪要出世了。”

“那征西大軍不就慘了,萬一真遇上妖怪怎麽辦?”

“就是就是,聽說西域也不太平啊,疫病和幹旱差不多把人全都折磨光了。”

“那麽遠的地方關我們什麽事?那些蠻子死光了才好!省得鬧得天下一團糟!”

“餵餵,你搞錯了吧,老是來犯境的是北方胡人,關西域人什麽事!”

“哼,非我族類,都不是什麽好人!”

“……”

我安靜地坐在榻上,聽他們說這些有的沒的,嘴角扯出一絲笑容,說得不錯,非我族類,都不是什麽好人。胸口處那道狹長的傷口,永遠都抹不去。我摸摸心口,從裏到外隱隱作痛,叫人無法安生。

“喏,藥。”皇甫釋不知何時過來的,還端著我避之不及的藥湯,黑糊糊的,看了就不想喝。更糟糕的是賣相不好就算了,那味道才真叫人痛不欲生。人們說良藥苦口,皇甫釋還真將它做到了極致。

“可以不喝嗎?”我苦著臉。

他挑著眉默了一默,說:“自然是可以的。我那兒還有上次‘北海雪狐’留下的寶刀,可以借你往心口捅捅。”言下之意就是“不喝就給我去死”。

“……”

皇甫釋居高臨下地瞪著我喝藥,又幽幽地說:“我那麽費力把你就回來,你再這麽沒了就太對不起人了。你從來不給我診金,又白吃白喝我那麽多年,可不能讓你那麽便宜地下了黃泉,你可要好好活下去。”

我無語地翻了個白眼,又不是我非要這樣,至於怪我麽!

“下次你就把這藥弄得好喝點兒吧,我喝都喝得想死了。”我真誠地說著,然後把空碗遞回給皇甫釋。

“病人是沒有資格同大夫講條件的。現在你作為魚肉,我為刀俎,你見過砧板上的魚跳起來告訴庖子要他輕點兒的麽?”

“我想如果魚有選擇,它肯定會選擇跳下砧板的。”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吾知之濠上也。”

皇甫釋耷拉著眼皮看了我一眼,飄走了。我笑著搖搖頭,繼續聆聽江湖人士們談天說地,腦子裏卻一直想著其他。原來的樓蘭,現在的鄯善……我摸到腰間綴著的玉骨扇,握在手心,沁涼的舒適感讓我平靜。緩緩打開扇面,素白的玉面上什麽都沒有,我看著它,思緒有些渙散。手指略微有些僵硬,我扣住扇柄的機關,最終還是沒有將它打開,只將扇面翻轉過來,青色的人影赫然在目,裙裾散開如同柔美的花,多美。

我面無表情地伸出手撫上去,顏料沁到玉料之中,只有一片脂滑,再也抹不去。心口又疼了起來,我皺皺眉,靠在了榻上。我一心想將這一年來的事情當做一場夢,但身邊的一切都提醒著我,一切都是真的。流沙、地宮、樓蘭巫女。都存在著,那些溫柔,那些淺笑,那些我曾經感受到的溫暖都是真的。

竹林中吹起颯颯的風,竹葉沙沙作響,像一曲無調的歌謠,無聲卻讓人著迷,無情,又讓人難以舍棄。從來沒有過如此的疲憊,我不在強撐著精神,只望一覺醒來,一切可以倒轉。

“覆曦……”

“覆曦、覆曦!……”

誰在叫我?

“巫覆曦!你聽到沒有!”

你聲音那麽大,怎麽可能聽不到?!

“巫堯!——”

“……吵死了。”我低低地出聲,四肢無力。

“呼……餵,醒了就給我起來!”

我哪兒礙著你了?我想著,有點不情願地睜開眼。微微撇開腦袋看著他,問道:“怎麽了?”

皇甫釋罕見地氣急敗壞:“你還好意思問我怎麽,你就不看看你怎麽!我不就是被劉裕叫去了三天,你就在這兒睡了三天,要不是他們去叫我,我萬一不回來了你就打算一輩子睡下去不成!你這混賬!!”指著我的鼻子一通劈頭蓋臉的亂罵,我一頭霧水不明所以,他臉紅脖子粗就像跑了多少裏路。

我咂咂嘴,覺得嘴巴很幹,隔了會兒才道:“我不就睡了一天嗎,至於……”

“一天?!”他瞪大了眼睛。

我無辜地點頭:“昨兒我有點累就在這裏躺了會兒,連夢都沒做一個就到現在了,總共不過一天。”

“……”皇甫釋面色凝重地沈默了,二話不說撈起我的手腕把脈,很久之後才放下。

“怎麽?”我奇怪。

“覆曦,沈睡是逃避最好的辦法,但一直睡下去就什麽意義都沒有了。”

胸口一陣抽疼,我絞起眉頭:“怎麽這麽說?”

“……算了,當我沒說吧。”他攤開手聳聳肩,“等會兒我給你弄碗藥來,老實給我喝了!小心我扒你的皮!”最後兇神惡煞地將我威脅一番才匆匆返回藥室去。

我沖天翻了個白眼,懶得理會。春日和煦的陽光透過竹林化作圓圓的光斑打在竹榻上,頗為亮麗。這本該是楊花飛舞的季節。

“我勸你別笑得那麽妖孽,你瞧那邊,人家的魂都被你勾去了。”皇甫釋嘆著氣將瓷碗遞給我,一股苦澀的氣息迎面撲來。

“你們不懂,這是苦笑。”

“嗯,藥也很苦,喝吧。”皇甫釋扶正我歪掉的手,楞是沒有叫它灑一滴,我郁悶。“快喝,你要是再敢倒,我就拿藥罐子灌!”

“我喝還不成麽……”真是苦到心尖尖上了,我有預感我會被澆灌成一株黃連。好恨——

皇甫釋說我睡了三日,我還不信,但當我漫漫長夜無心睡眠的時候我才相信他說的沒錯。瞪著我的死魚眼,望著屋頂總也數不清的竹子,在第五次看花之後決心到院子裏坐著觀天。抱了琴出去,周遭安靜得很,我批了外衣坐到白日裏的那張竹榻上。

夜涼如水,點點繁星在空中一閃一閃,璀璨又奪目。地上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而它們卻還一直掛在那裏,從未曾改變。永遠,它們也許在未來的千年萬年裏都會在那裏俯瞰著大地,永遠在那裏。永遠只是一瞬的事,我愛過的人,關心過的事,終究似一場水月鏡花,消失不見。師傅最喜歡夜觀天象,有時候一看就是一夜。於他,觀星可以參破天意,於我,只會讓我覺得更加悲涼。我已經夠悲涼了,絕不要再悲涼下去。縮了縮脖子,負責手中的由儀琴,不由自主地撥響了弦。

清麗婉約的哀歌,仿若少女喉間滾出的珠玉,這是那日公主在鹽澤上唱的那支歌,簡單又深情的調子。

公主……

“弦亂了。”皇甫釋披著月白色的中衣倚在門邊,雙手環抱,懶懶地看過來。

“是嗎。”我停下,按住顫動的絲弦,望著他。

“由儀有多久沒有響過了……唔,我算算。”他當真算了起來,“有三年沒?”他又是伸著三根指頭,一臉的笑意。

“早就不記得了。”我摸摸它上好的弦,雖然不在四大名琴之列,但它奏響的無一不是絕響。

“這人要是三年不理,指不定就是一出人間悲劇,琴三年不碰,它也會怪罪你吧。”皇甫釋挑了不遠不近的地方站著。

“是啊,連弦都亂了。”我垂眼盯著桐木上精致的花紋,雖然繁覆,卻不失大氣。

“怕是心亂了吧。”皇甫釋笑得很無賴。

我白他一眼,指尖一撥,“錚”的一聲,便是一曲流水般的柔美。讓我沒想到的是皇甫釋竟然跟著和了起來,一口奇怪的與公主那時用的一模一樣的腔調。

“你會這歌?”我問。

皇甫釋眉一挑:“別告訴我你會彈卻不知道它是什麽曲。”見我不說話,他肩膀一垮,“真的啊?!”

“會彈和知道曲名本身就沒什麽聯系。”我一本正經。

“你從哪兒聽來的?”他好奇地問。

“……公主。”

“……”皇甫釋臉上的表情定格了一般,我發覺他的眼神慢慢變得覆雜,最後他長籲一口氣,很慘淡地說,“這是《越人歌》。”

越人歌?我才不會承認我的腦袋有瞬間的空白。

皇甫釋用一種悲憫的眼神看著我,隨後搖搖頭。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誰會料到這是《越人歌》?誰能想到。閉上眼,闔住心中流竄不息的情感。但是這卻讓我更加心寒,為何對我唱《越人歌》,卻又用如此冰冷的眼神去觀望我的死亡呢?我猜不透別人的心,此刻也不願再去猜,我只知,我累得不想動。

三月飛絮,四月芳菲盡。時間是一條無歸的河,心也走上了一條無歸的路。心,有時是空的,有時是滿的,有時想靠近,有時想離開。流年若這小橋下的流水從我的指尖上流過,我望著這一泓碧水,一洗碧空,心裏似乎有空落落的風在回旋。

竹林裏依舊熱鬧,看病的人好了便走,時不時又有新的病人被送進來。皇甫釋依舊忙得像一只陀螺,現在我的身體好了不少,也漸漸開始幫忙。我心知欠他太多,兩條命都不夠還,況且我只剩下半條命。

那日我清理著藥草,卻聽正在養傷的兩個游俠說起西域的情況。

“中原不太平,那西域小國也是爭鬥不斷。”

“可不是,權力這東西,誰放得下?”

“龜茲國居然聯合諸國攻打鄯善。”

“鄯善不是早就茍延殘喘了麽?水源枯竭,風沙蔓延,又疫病橫行,這都沒把鄯善人弄得死絕?”

“他們不是有個什麽巫女在嗎,好像是因為她的守護吧。”

“那是什麽?”

“樓蘭巫女,你沒聽說過?”

“沒有……話說回來,龜茲打鄯善究竟是為何?”

“這個啊,好像是說為了這巫女。”

“誒——又是紅顏禍水。”

“誰知道,總之啊——”

“你們給我滾出去!”皇甫釋冰冷嚴厲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皇甫先生……這?”

“滾!診金我也不要了,愛死哪兒去死哪兒去!”

我默然地收拾著手中的草藥,裝作沒聽見,正欲起身將它們放入藥閣,皇甫釋卻叫住了我:“覆曦。”

沒有回頭,我只抱著巨大的簸箕停下:“怎麽了?”

“你……全都聽到了?”

“你指什麽?”

“你轉過來看著我說話,關於西域的事情,你知道了多少?”

我遲疑了一會兒,最終還是緩緩回身,迎上他糾結的目光,我說道:“總不能讓我恰好過濾掉他們的話吧。”表現得有些無奈。

緩緩是頓了頓,接著說:“那你……”

話說到一半就停了,我見他吞吞吐吐的樣子,便道:“怎麽婆婆媽媽的,有話便說啊。”

“你就沒什麽想法嗎?”他半挑著眉。

我認真地看了他一會兒,確認他很正常,沈聲問:“我需要有什麽想法?”

“……也罷也罷。”他欲言又止地走掉了。

看著他的背影,我體會到了一種名為糾結的情感,他有什麽好糾結的……事實上我只是表現得我不掙紮,而內心的想法卻如同瞬息萬變的雲。我想去西域,卻又覺得多管閑事,賤得很。人家將我踢開折騰到半死,到頭來我還要熱情地貼上去,不是犯賤是什麽?巫堯可不是那樣的人。

而事實是,我心神不寧,皇甫釋心神不寧,連帶著整片林子跟著不安寧,而最後按捺不住的,是皇甫釋。

“覆曦,你真的沒有任何、哪怕一丁點兒想法?”我與他在月下對飲,沒喝兩杯皇甫釋便忍不住開口。

我擡了下眼皮:“以前沒發現你骨子裏是這種啊。”

他“啪”一聲放下杯子:“我可是很嚴肅很認真的。“

我抿了一口酒:“我也很嚴肅很認真的。“

“……“

“……”

電石火光的眼神交鋒,居然是我先敗下陣來。往杯子裏添了些酒,我端起來送到自個兒嘴邊,裏面是皎好的月色。“我一直以為……她至少是有點喜歡我的。”垂著睫毛,我的手指輕輕把玩著手中的酒杯,“可是……我還是被這樣的以為弄得快死掉。我以為她不會殺我,就算知道我的目的……我頭一次這麽天真,但是就為了這一次,我就付出了生不如死的代價。”憶起讓我顫抖不已的冰冷,我都有些後怕。經歷過一次死亡的人,才能感受到那種鋪天蓋地的恐懼,所以那些嚷嚷著不怕死的人要麽是沒有心,要麽就是蠢蛋。

“可是……是公主救了你。”皇甫釋面色有些怪異,他低低地說,“覆曦,你知不知道你是真死過一次了。”

我的手一僵,擡眼看他:“驚空,這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是真的。”

“……”

“你身上有毒你知道吧?”

我點頭:“你說我餘毒未清,只是以毒攻毒抱住了性命。”

“所以為了防止打破你體內毒物相克的平衡,你這輩子有幾種草藥是絕對不能碰的。被一把帶著這些致命藥物的匕首穿心而過,還掉入了冰湖,你以為你是怎麽活下來的?我見到你時,你就已經是一具屍體了。我不知道崔浩是怎麽知道你的身體狀況的,總之,劉裕的調查結果,矛頭全部對準了那個運籌帷幄的天下第一才子。”皇甫釋很艱難地說出這番話,仿佛他自己也受到了很大的煎熬。

“那……”我有點心驚地放下杯子。

皇甫釋白著臉閉上眼,緩緩道:“這些我本不該告訴你,但是……我覺得我不應該讓公主的努力化為虛幻,把她的犧牲一筆帶過。那天我遇上毒發,長成了十五六歲的樣子,痛得大汗淋漓,等我清醒了之後從床上爬起來,才發現你們全部都不在,我猜你們大概是又撇下我不知去哪兒了,肚子餓得緊,就一個人在地宮裏亂轉,然後突然就地震了。還好這種情況沒有維持多久,但是當它停下來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周圍的路全部變了個樣。

“大概是我那時正在施術,所以破壞了沿河的巫術系統,作為源頭的地宮遭到了波及,巫陣一時無法恢覆。”

皇甫釋搖搖頭:“我那時哪裏想得到這個,像無頭蒼蠅一樣轉了半天,卻誤打誤撞地闖進你說過的那個冰洞裏。裏面寒氣逼人,穿洞而過的水居然是淺灰色的,看起來頗為惡心。”似乎是想起了那個場景,他還咂咂舌,臉部表情很生動。“可是,當我想要離開時卻看到水中浮起來一個人,清粼粼的我還以為是水鬼,嚇得半天不敢動,結果是公主……我才松了口氣,卻發現她還拖著一個人。

“我都沒反應過來是怎麽一回事,公主就撲過來叫我救你。我擔心你真有什麽事,便草草掃了一眼,你雙目緊閉,嘴唇烏青,顯然被凍得不輕,胸前還有一團被浸濕的殷紅,顏色不怎麽正常。我蹲下摸摸你的鼻息,完全沒有。我只道你大概是背過氣去,便立刻幫你排水,可是嘴裏吐出的水和著血一股一股地流入河中,你卻完全沒有反應。我當時才覺得自己掉進了冰窟窿,那種絕望的感覺我都沒法描述……我已經有了不好的感覺,當時不敢相信,也不想承認,所以都沒敢摸你的脈搏就叫公主幫忙把你帶回了房間。

“給你換衣服的時候我檢查了你的傷,胸口被一刀穿過,手法老練狠毒,周遭的皮膚都泛起了黑色,我便知道那刀上必定有毒。你知道嗎,那個時候你連血都不再流了……我才不得不告訴自己,你已經死了。

“看到摯友冷冰冰地躺在我面前……真的很難想象當時我是怎麽過來的,特別是一想到你前一天還威脅我回去之後絕對不會再讓我吃到你的菜那活蹦亂跳的模樣,我就忍不住想哭。最後我取了點汙血想去驗看到底是什麽毒,實際上那時我就在猜你是碰到了那幾樣你碰不得的東西,而兇手八成跟崔浩脫不了幹系。沒想到他的勢力都伸向了西域……這一點怕是其他人都比不上的。

“而當時的公主……你不知道她是怎樣的狀態,一直握著你的手,連衣服都沒有去換,渾身上下都淌著水,也不知道是冷得發抖還是嚇得發抖。見她如此,我也不好再多問,只是告訴她可以放開了,你已經死了。”

我知道我現在一定面色蒼白,強作鎮定地問:“那我現在是什麽?”沒敢看他的眼睛,我覺得思緒很混亂。

“放心,你現在是活生生的人。”皇甫釋拍拍我的肩表示安慰,但只讓我更加恐懼,所幸我是越慌亂看起來就越鎮定的人,沒有失態。他嘆了口氣,望向了天空:“公主她……要說實話,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她這麽豐富的表情。那時她難以置信地張大眼睛,我以為她沒聽清,就再說了一遍,‘覆曦已經死了’。她僵硬地轉過頭,盯著你很久都沒有說話。我以為她不會再說什麽了,結果她說,她不相信,她說你沒有死。”

皇甫釋微笑起來,像是在情景再現一樣:“他不能死,我不要他死。”

“——可是他真的已經死了,活不過來了。

——皇甫先生你騙我對吧?你沒有說真話對不對?覆曦公子怎麽可能死掉?他是你最好的朋友啊。

——公主……”

“我想把她扶起來,我說:‘你去換身衣服。’但是公主居然沖我跪下,她抓著我的衣擺:‘皇甫先生,你是這世上最好的大夫,你肯定有辦法救活他。我求求你,只要覆曦活過來,我什麽都可以做’。我不知道她竟然是如此決絕的女子,不像其他人那樣哭天搶地,公主只是仰頭望著我,臉上的表情出奇的平靜,可是眼中卻不難看出絕望。”皇甫釋講到此處不由閉上了眼。

“……她不過就是因為圖拉傷了我愧疚罷了。”我別過臉去。

“愧疚值那麽多錢嗎?活生生的一條命。”皇甫釋嘆息一聲,“我是醫者,我前二十二年沒有讓一個病人在我手中死去,但是我卻救不了我的兄弟,還要把另一條生命往深淵裏推,親手把她送上了斷頭臺,你知道我的感受嗎?”

“你說什麽?”我手中剛拿起的被子啪一聲摔在地上,留下一地的瓷片。

“我對公主說:‘我只是個普通的大夫,不是神。如若我可以生死人肉白骨,會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兄弟死嗎?’但公主只是直直地望著我,藍色的眸子一片死寂。我看不下去,便步履匆匆地回到我的房間。我想,就算你死了,我也要把你的屍骨帶回去,不讓你客死他鄉。有了這個念頭,我收拾好精神開始清理我們的行李……隨後我找到了巫族的秘術書。”皇甫釋看著我,我自然是明白他要說什麽。已經說過,越是遠古時期,巫術就越發繁榮,而最古老的巫術,名字叫做“返魂”。只要沒爛成灰,施用了“返魂”,加上足夠的時間,被施術者就一定能活過來。有可能一天兩天,也有可能幾個月,甚至十年二十年幾百年都可能。但是這個術的要求卻是以命易命。有可能是以一命易一命,也有可能幾十個人才能換回一口氣。人對勸你的執著當然不及對生死的執著,巫族這本書就是全天下知情人的夢想。

“我問公主,她是不是真的願意什麽都做,她握著你的手,點頭。我再問,是不是多大的犧牲都可以。公主還是點頭。我就說:‘你願意放棄鄯善全國人的生命去救覆曦嗎?我可以幫你,但是需要你舍棄你的生命,可你的命關系到你的國家和人民。沒有你,鄯善的國祚最多可以延續到明年,因為城裏人幾乎都因為瘟疫死光了。’公主沈默了,我當時就想笑,面前這個人口口聲聲地要救你,卻還是沒法把你跟她的國家作比。但是你知道嗎,公主最後說了什麽。她說:‘一個國家是不可能靠著一個人延續下去的,樓蘭人千百年來自己斷了自己的國祚,歷代巫女還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彌補。覆曦公子說得對,錯誤不是用來粉飾的。我為了這個國家的茍延殘喘犧牲了一切,但是現在,我也想任性一次,為自己犧牲一回。我要救他,多大的代價都付得起,只要他活。’你說公主只有一點喜歡你,可她都願意為你放棄一切。”皇甫釋拿起酒杯,晃著裏面醇香的液體,嘲諷地笑了笑。

“那她現在……”

“口裏這樣說,我也知道她不可能真的放下,最後給她留了一口氣。但是她被封進水棺,怕是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我不會信的。”我斬釘截鐵地說,可是卻已經心痛得無以覆加,這樣的感覺……一定是傷口還沒好。

“不信也是好的,覆曦,忘掉這些吧。我也不想相信這些是真的,你就把它當做是一場夢好了。莊周夢蝶,栩栩然蝴蝶也,不知莊生為蝶還是蝶化莊周。”

“我絕對不會相信!我恨她!恨她眼睜睜地叫我去死,她怎會救我!”

“你恨他總是會記得她,這是你欠她的,終歸會還清。”皇甫釋清醒得讓人覺得可怕,我端起酒杯,木然地往嘴裏送,分明是上好的茅臺,卻讓我喝出了葡萄的味道。

“我困了,你早點睡……”我抱起由儀琴往小屋走去。

“好。”皇甫釋沒有動,還在自斟自飲,表情隱在竹林投下的陰影裏,看不清。

一念起,萬水千山;一念滅,滄海桑田。

我一直在尋找著,我以為我不會厭倦,一個人孤獨地行走著這冗長的路。可終有一天我找到時,卻發現我已失去。這一切在開始前就已經結束,早已跨過了終點,卻以為自己從沒有開始過這段旅程。

【七】

突發奇想地想看看這鹽澤究竟是怎樣一番遠景,便用了望野之法,視線凝在半空,整個鹽澤浩渺滄滄,景色頗為壯麗,而我與公主的小舟掩在層層葦間,碧服素襟,別有一番風姿。再尋了圖拉,她坐著一只小舟,沿著鹽澤岸邊在走,此刻正停在一處水面空闊處,一身紅衣的她顯得頗為顯眼。我又將視線放低些,見圖拉伸出一只手放入水中。

“呀!”我驚呼一聲,瞬間秘術便收回。

“公子怎麽了?”公主臨水照花,疑惑地回過頭

我理了理情緒,微笑道:“我在想自己為何未能拿一支筆將這美景畫下。”

公主點點頭讚同:“我也覺得聖海的風景獨步天下。”

見搪塞了過去,我這才回想起剛才所見的一幕,圖拉伸入水中的手,沒入水中的一部分居然是一截森森白骨!圖拉……不是活人!心底一種奇異的感覺湧上來讓我頓覺不知所措。巫女的守護人,是死人,為什麽?不寒而栗,我竟未察覺這詭異的光景。我本以為我已經了解了這些隱秘,但是又覺得這迷霧更加撲朔迷離。

而後兩只小船在孔雀河匯入鹽澤的三角洲會合,溯流而上。孔雀河道沿岸幾乎都只剩下一片沙土,胡楊紅柳都被砍得只剩下光禿禿的樁,一眼望去,滿目瘡痍。那些空蕩蕩的沙坑仿佛剜去的一道道瘡疤,裏面充盈的是土地淒惶的呼喊。若要保護這條河流,哪裏需要一代代巫女用生命去滋養,需要的不過就是這片古樹林。錯誤不應當用來粉飾。我手撫著幹涸的河床,為這些祭品一般的女子感到不值。公主呢?公主也要為他人破壞自然這種愚蠢的行為付出代價嗎?鄯善會亡,亡在自然的報覆,不是想要救便救得回。

“公主!”圖拉焦急的聲音傳來,我回頭,發現公主捂著嘴幾乎要跪在地上,指尖湧出暗紅色濃稠的血液,一點一滴落在袖口、裙角。似點點的紅梅,又讓人看著心疼。我又想起皇甫釋的斷言,公主活不過一年……這樣下去,怕是這條河也快幹枯了吧。

來到公主近前,取出一塊方巾,擦拭著那片灼人的紅。忽略掉圖拉敵視的目光,我輕聲道:“放棄吧,我和驚空現在還可以救你。”

公主睜大了眼,手也不自覺地從嘴邊放下,斑駁的血跡模糊了她蒼白的頰,我默然地擦拭著,聽到圖拉憤然:“你說什麽鬼話!”

公主“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血,渾身顫抖,終於失去了支撐,跪下去,茫然地搖頭,嘴裏喃喃:“不可以…不可以……”

這女子終是會為了所謂責任而甘願面對這必然的死亡。

“鄯善終究是會亡的,你若放棄,不過是提早了幾個月而已。”我輕聲說,袖口沾染的血澤如牡丹,嬌艷又濃烈。

“胡說!”圖拉狠狠地推開我,眼中的怒火像是要把我吞噬。

“一面破壞著自然,一面又希圖被拯救,世界上會有這樣的事嗎?你覺得可能嗎?傷害了別人,又希望被無條件地原諒,可能嗎?這樣的人不值得被拯救!”我抹去了臉上一貫的微笑。

“咳…咳……”

“若是你放棄,至少會多活下一個人……”

公主搖頭:“不可以……不可以…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她的臉上出現了名為痛楚的情感,她也是不甘吧?

“不是來不及,是你不願意背負這樣拋棄那些愚民而提前害死他們的痛苦!”

“不是的!不是的!”公主突然躥起來,狠狠地沖我揮了一巴掌,左頰火辣辣地疼。那細弱的身體居然爆發出如此強大的力量,幾乎將我掀倒。左手觸到沙鋪的河床,我想起了我跨過的疆場。

我突然覺得公主其實很可悲,她不敢承認自己的內心,不敢正視現實,不敢追尋屬於自己的路。她很膽小,很懦弱,但是卻逼著自己堅強起來,狠狠地逼迫自己:“值得嗎?真的值得嗎?”

公主暫時止住了咳嗽,一張被血濺花的臉顯得格外可怖,眼淚撲簌簌地滑過,紅色的背景上留下淺淺的印痕,像是新結的嫩肉,居然比公主本身的臉色更為正常,將那慘淡的膚色襯得像是一張挫劣的面具。沒有什麽血色的嘴唇抖動著,雖有千言萬語,卻因為痛苦而一句話說不出。既憤怒,又動搖,交織起來,有些扭曲。

“問問你自己的心,你是真的願意這麽做嗎?”

“不要再說了!”聲嘶力竭的大吼之後,耗盡力氣倚在圖拉身上的公主胸脯激烈地欺負,非常辛苦地瞪著我,眼淚不停地滾落,整個人像是風中的殘花,虛弱而頑固。

崔浩說,我是一個虛偽的人。我從來就不否認,因為,戴著面具太久,虛偽都已經深入骨子裏了。小時候因為身世而不得外人的喜歡,為了得到更好的東西,所以虛偽地面對他人。遇到師傅之後,幾近與世隔絕,身邊再沒有其他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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