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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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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感覺好有意境!”難不成是沙漠白狐幻化成的妖怪?!”皇甫釋不知何時攀上了我的脖子,像騎馬似的騎坐在我的肩頭,抱著我的頭。

“……你是猴子變的嗎?”我忍住扔開他的沖動開口。

“說了我是天才。”他滿不在乎地說。

“……皇甫釋,給我滾下去!”

“覆曦,那好像是公主。”他伸出手臂指著那方。

皇甫釋目力極好,若他說是,那便□不離十。我零食望去,那身形真是頗像。我疑惑,公主難道不該在冰洞裏嗎?怎麽到了沙漠中?

沙漠中罕見的溫柔的陽光將周圍的一起來都照得明晰起來,遠方的沙丘泛著稀疏的金光,像是散落一地的砂金。淺淺的青花悠然地飄近,是沙漠中唯一的異色。

“覆曦公子,皇甫先生。”公主頭上戴著擺設的紗笠,柔軟的白沙籠在她身側,輕柔的晨風時不時地掀起一角,露出裏面一襲青衣。亞麻色的卷發柔順地披在身後,沒有挽起,垂到腰際。她提著流光溢彩的琉璃壺,乖巧地站在我的跟前,擡起流轉的眼波,仿佛要把我吸進去。真是雙絕美的眼睛。我平覆了心跳,再次肯定。

“公主手裏拿的是什麽?”皇甫釋仍坐在我的肩頭,顯得有些好奇。

公主將那琉璃罐提起來,展示給我們看。工藝還算精致,比中原的工藝好,畢竟琉璃是從西域傳入中原的。它只有普通茶壺的大小,兩邊掛著鈴鐺,雕花的雙耳,花瓣狀的口,雕飾的紋路清晰可見,生動又逼真。

“這是今晨的露水。”公主答道、

“露水?”我和皇甫釋異口同聲。

公主以為我們沒聽清,再次說:“是露水。”

“公主你集露水幹什麽?”

聽皇甫釋這麽一問,我突地就想起了我喝過的茶,茶葉雖不好,可是茶水味道卻十分綿軟爽口。我看向公主,她也正回望著我,一時間我竟凝住嗓子說不出話來。

“想必覆曦公子已經知道了。”公主眼裏有盈盈的笑意,但是臉上依舊沒有波動。

“誒?”皇甫釋扯扯我的頭發催我告訴他。

“……是泡茶。”

頭頂的小人簡直要跌下去:“集朝露泡茶?!”雖說這露水比不得壓梅雪水,但卻也比得那雨水,泡出的茶水輕浮雅致,適才將地宮裏那種挫劣的茶葉泡出那股滋味,我竟一直未察覺。集露水也是相當麻煩,皇甫釋那片竹林本是上好的集水之地,但他懶我也懶,只集了一回喝了從此便不再行動,想必他見公主竟然比他還要風雅,所以大吃了一驚。

“難道有什麽不妥嗎?”

“不不不……”他晃得連帶我也難受。

我又看了公主一會兒,說:“公主不必如此麻煩,更不必如此待在下,在下無以為報。”

“公子這是何意?”公主偏著頭很疑惑地問。

“公主的優待,在下實在難以承受。”

“……我覺得對一個人好是不需要理由的。我對你好是我自己的事,公子不需要回報我,又哪裏來的難以承受呢?”

面對公主純凈靈動的雙眼,我竟再也說不出話,心中被掩藏下去的東西終於不顧我的理智破土而出。

——這是個錯誤,我們都錯了,從此萬劫不覆。

【五】

“對一個人好當然是需要理由的,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如此,多半便是把心落在那人身上了。”皇甫釋很促狹地沖我笑。我斜睨他一眼,不說話。“哎,你倒是說啊,公主是怎麽看上你的?”

我有些不耐煩地揮開了他的爪子:“你是不是臆想過頭了?”

小小的皇甫釋爬上我對面的凳子:“我是在以一個男人的視角看這個問題。”

“男人?”我停下手中的畫筆,扇面上已經用淡青色勾勒出花的輪廓。將視線移到他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番,“我沒看到有男人,只有個小破孩兒。”皇甫釋一張白凈的小臉漲得通紅,顯然是被氣的。

只聽他咬牙道:“巫堯你這個……”

“這個什麽?”我笑,估摸著他詞窮了。這就是貴族的悲哀,連罵人都找不出詞兒來。

“你……你這……”細細短短的手僵硬地在我眼前抖啊抖。

皇甫釋的表情扭曲到了一定境界,我嘆了口氣,重新拿起手中的畫筆往扇面上塗塗抹抹,歡快地哼起歌來。

“綠兮衣兮,綠衣黃裹。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绤兮,淒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皇甫釋被成功轉移了註意力,他皺皺眉:“你念這個做什麽?你家又沒死老婆。”

“我師傅教我的時候就告訴我這首詩是哀悼世間世風日下、君子不覆的。我覺得也對,恰恰契合了這亂世之意呀。”

“啊,我怎麽一點都不知道?而且謝先生居然會看這些儒家的東西,你騙我呢吧?!”他眉尖一垮,相當訝異。

“師傅是雜家,又不是真的道家人物。再說了,我一向覺得我們是陰陽家。”

“哦……難怪謝先生是世家大族,卻一直為本家所疏遠。”

看看師傅的姓就可以知道,他的出身是有多高貴。謝家,天下第一士族,而師傅他恰恰又是本家一脈,貴不可言。我覺得師傅的狀態有點像出山前的謝安,而他註定要當一輩子的山中謝安。

“記得曹操所詠嗎,‘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曹孟德用這句話來表達君子之思,《綠衣》又何嘗不能用了哀嘆世道呢?”

皇甫釋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我又接道:“所以呀,這此中真意也只有自己能夠理解,比爾妄自揣測也只是揣測而已。”擡眼看他,卻不見了他臉上的那層惱意。

只聽他說:“可這流言也是世間最可怕的利器,人人都可憑著自己的理解去虛張聲勢,這天下也不過如此。古來真龍只有一脈,哪兒來的一群自說自話的真龍天子?可是唬著唬著那些愚民不也信了。遺老遺少的不也前赴後繼地跟著認定的雜種主子去送死嗎?”

“當皇帝做天子,靠的是人心,又不是血脈。”

“那是打天下的那個。”

“那麽那些國破家亡寧可跟著昏君死的又作何解釋?”

“亡國被俘是個死,自盡也是死。被殺是恥辱,自盡叫氣節。”

“氣節哪裏有命重要?孟子說,‘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比命重要的是人心。心之所向。”

皇甫釋一臉覆雜地看著我:“所以你會為了你的心放棄一切?”

我一驚,看過去,他又接著道:“你會因為相信人心而放棄探求事情的本質嗎?”

我一時默然:“你說得太絕對。”

“你知不知道心有時也是會騙自己的?你就別不承認了!”

“驚空,你今天是怎麽了?”

“唉,我不就是作為你的摯友來關心關心你的感情生活麽。你太會裝糊塗,太會騙自己,騙得自己都不知道真心長什麽樣子。我以前很佩服你,可是對於我來說,我寧肯清醒著痛苦也不願意要糊塗的幸福。況且我覺得,照你這個狀態,糊塗了也不會幸福。這世間的東西已經有太多的假的,你再騙自己,就連最後的真實也沒有了。”

“……以前沒發現,你真是個不錯的玄學家。”手中的畫筆終於停了下來,我驚訝地咂咂嘴。

“……我說了這麽一堆你究竟有沒有聽啊!!”他抓狂。

“……”

我曾不相信一語成讖,因為它並非咒術,是不真實的東西,但皇甫釋總是很有妖鬼神說方面的天賦,他說的這一番話以後莫不應驗。無論是只相信自己,還是自欺欺人,均是分毫不差。我與公主的相遇,本是末路的相逢。我被追殺險些走投無路,她更是面臨著必然的死亡。我不遠千裏從江南北上,再從北方來到西域,恰恰是像來與她作一次別,從此天人永隔。我不信命,不願意受命運擺布,卻奈何中抗拒不了這一場恢宏的戲,被命運玩得徹底。人究竟有什麽籌碼去與天抗爭?命數?那不也是上天早已預定好的嗎?

人生恰如被上天操縱的劇本,它有心鋪開了你的未來,卻仍不忘種下磕絆。我們看不到那種子何時發出了芽,只知它茁壯了,便叫人無可奈何。

【六】

“你真的不去嗎?”

“我才不要去!我已經受夠了那沙漠了!” 皇甫釋將自己埋在毛毯裏,只露出一雙眼睛,聲音悶悶地傳出來。

“那好吧。“我合上手中繪了一面的玉骨扇,說完便跟著等在門邊的圖拉走了。

半月前公主說起要去鹽澤查看水況,我一想自己還從未見過這古書裏記載的這片綠洲是個什麽樣子,油然而生的好奇心讓我自告奮勇地要跟著去。公主倒是沒什麽意見,可圖拉卻有些不情願。當然,我是直接忽視了她敵對的目光。

“鹽澤是聖地!怎麽可以讓他這麽一個俗人去!”圖拉指著我的鼻子吹胡子瞪眼。

公主眨眨眼,說:“公子是秘術師,興許可以找到方法留住這方凈土。”

“我們試了幾千年都沒有做到,他去了又有什麽用?!”

“死馬當活馬醫吧。”公主垂下眼眸,幽幽地說,語氣裏盡是無奈何淒涼。我想到樓蘭巫女隨水而居,大概便是為了守護鹽澤。

鹽澤古稱蒲昌海,碧波萬頃,是西域少見的綠洲,有“塞上江南”之稱。《山海經》便有記載,車臣河、孔雀河,均匯入於此,哺育了沿岸的龜茲、車勒、鄯善等國,孕育了燦爛的文明,尤以鄯善為最。鄯善古稱樓蘭,是絲綢之路上的重鎮,漢時因“墻頭草”一般在匈奴和大漢之間搖擺不定,最終被漢室顛覆。漢室遴選樓蘭王,並且將樓蘭遷城,改名鄯善。但始終西域三十六國的命運是同這河水聯系在一起的。鹽澤據古書稱,游移不定,所以兩河時不時改道,會對周遭的國家造成一點影響,而這些年卻又不同,據龜茲巫祝占蔔,今年若鹽澤繼續游移,來年有大災。而且孔雀河下游小國幹旱已久,巫祝斷言是上游的鄯善截流所致,必要先取樓蘭巫女性命方可化解此危機,這便有了我逃命途中還順便做了回生意這種事。可是,我卻發現並不需要我怎麽動手腳,這樓蘭巫女已處在油盡燈枯之際,性命何時殞滅就像天上的流火,不過一瞬。然而,我現在卻不想再繼續這個生意。

此時正值秋日,天高雲淡,煙波浩渺的鹽澤一望無際,重重蘆葦裏掩映著棲息的水鳥,碧藍的水面倒映著縷縷白雲,清風一掃,刷拉拉地刮起一片葦絮,如一場塞外風雪卻不比其烈,似一次春城飛花卻更有風骨。葦絮灑落在水面上,若一地玉蘭。這景致絲毫不遜於江南水鄉,吳越山水。

“公子上船吧。”公主立在一葉小舟的船頭望著我。

我笑笑,輕踏上那扁舟,而圖拉則乘了另外一尾小船。

“公主可知這鹽澤頗似楚地雲夢澤?”我搖著折扇,仿若已置身雲夢澤中。

“公子難不成是思念家鄉了?”

我搖頭:“我的家鄉可不是在水邊,而是在深山之中。”

“哦?”

“我十幾歲便離鄉游歷,去的也有大半個華夏之地。雲夢澤是古時最大的湖泊,到今日比戰國時已小了將近一半。史書載屈原所在的屈氏部族曾在那裏訓練水軍。”

公主微微頷首:“鹽澤也是一年不如一年。鄯善子民太依賴於車臣河和孔雀河,它們都快被抽幹,周遭的林木也成片成片地消失……近幾年風沙漸大,鄯善王城十日有三日黃沙漫天。”

我不置一詞,只沈默地伸出手,用指尖輕輕拂過水面。一股酥麻的觸感讓我一凜——太熟悉了,冰洞流水裏的能量波動同它一模一樣。我笑著望著公主:“這大概就是上天的懲罰吧,我們都太過於索取了。”

公主睫毛輕顫:“自作孽,不可活。公子是這個意思吧?”

我也不說話,不動聲色地將玉骨扇沒入水中,想了想,說:“佛家最講究的便是因果,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上天最看重的便是這因果循環。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將以另一種形式返還給我們。”玉骨放出的游絲迅速地擴散開,順著巫力溯源……盡頭在河流的某處。難不成,這群西域人在以人命養著這河流?我眼神微微一閃,為何這千百萬人的錯,需要由一個弱女子去承擔呢?

卻未想公主竟是微微一笑:“我的母妃也曾這麽說。”

……不知不覺竟扮演了一回母親的角色。我臉僵了僵:“原來王後也有這樣的認識,不知王後是怎樣的人?”

公主搖搖頭:“其實我對於我母妃的印象已經幾乎沒有了。我只記得,宮裏的人都說,我的母妃是鄯善王宮最有風儀的人。”

“也只有最有風儀的人才能教導出這樣的公主吧。”我點頭。

“公子謬讚。母妃雖然在我年幼時曾經教導過我,但是五歲之後我都是跟著姑姑。母妃的風儀,我學來的不過十一。”

我心下揣測著王後究竟是何種優雅,聽了公主的話又想到另外的事:“公主的姑姑?”

公主沈默了一會兒,最終說:“姑姑便是前任的巫女。我的巫女之名就是從姑姑那裏傳承而來的。”

“自古巫女便是由王室的成員擔當嗎?”我將扇子握在手中,拭去殘留的水珠,白玉染上了凝脂般的淡色。皺眉,玉骨扇是上古神物,能夠將它染色,看來這巫力和生命力已經到了它無法凈化的地步。——這其中究竟有多少人命呢?

“王室坐擁一方江山,受人民供養,便應當為他們做事,這個事自然的。”

我聽了微微一笑,不覺湧上了對公主的敬佩:“漢人都視外族為蠻人,可現在看來,野蠻的其實是我們中原人啊。”

公主聽了卻路出一種甚似悲傷的表情,轉瞬即逝。察覺到她心情低落,我說:“等有時間了,我就帶公主去看看江南的河山吧,雲夢之地,吳越山水,南溟巨海……”

“多謝公子了。”

隨後我們便沒有再說話。我也恰好趁這個時間理理思路。樓蘭巫女,由王室擔任,守護水源,利用古來已有的巫術系統抽取巫女的生命力——如此簡單的關系卻耗費了我那麽久的時間。我擡起頭看看這悠悠碧空,有那麽多簡單的事,卻被人搞得那麽覆雜。人啊,就那麽喜歡給自己找麻煩。

耳邊聞著一絲輕柔的歌聲,似婉轉的鶯啼,又似飄渺的詠嘆,細膩又悠揚,有古來環佩的悠遠,似江南煙雨的迷蒙,我竟不知公主的嗓音如此優美。凝神細聽,卻聽不出是什麽語,像是吐火羅語,卻又像是江南一帶的方言,可又辨識不出。我想來應是公主母親,鄯善王後的家鄉話吧。音樂是共通的,語言並不是障礙。那歌唱帶了點羞怯和遺憾,和著清越的嗓音,讓人很是享受。那曲子相當熟悉,我卻想不起是究竟是什麽曲。師傅當湖叫我琴棋書畫醫射禦術,一切文人不會的我都會,文人們不會的有些我也會,但我似乎天生音樂方面不足,琴箏我都學得不算好,至少師傅一直對我的琴藝不算滿意,可是我在外游歷的時候人們都交口稱讚,這讓我有點奇怪。我的棋藝甚至可以打敗師傅,可在外沒有什麽名氣。很久之後我才明白,神技是無法讓普通人領悟的,這恰似扁鵲和他哥哥們的故事。人們只會記住危機時的力挽狂瀾,而不得潛伏時的防患未然。

一曲歌罷,小船已駛入鹽澤中心,放眼四望一片茫茫葦海,隱隱露出碧玉般的色澤,忽起忽落的白色水鳥偶爾的鳴叫打破了周遭規律的浪澤起伏聲。公主立在船頭,依舊是一身素青,渾身不加一絲修飾,亞麻色的頭發如緞。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古人的心理大概也與今人別無二致……我有點無奈地搖搖頭,自嘲地笑笑,取出了隨身攜帶的塤,放到唇邊,吹響了一首古曲。塤帶點古樸醇厚的音色將這首原本熱烈的曲子吹出了一點蒼涼。這是我從故鄉帶出來的唯一一件東西,是證明我曾是普通人的唯一一件東西。我也有過平靜幸福的生活,沒有紛紛擾擾,只有炊煙斜陽明月。那山谷裏的櫻花今年也依舊明媚吧?來年也會如此吧?

莫名地想起了師傅的話:看起來什麽都可以放下的人其實最放不下。覆曦,生命也是需要支點的,你以後打算靠著什麽活下去呢?

這麽多年我一直沒有找到答案,而現在我雖然找到了,也只有選擇放開。

“覆曦公子,敢問這是什麽曲子?”公主的臉有點微紅。

我輕輕笑了笑,放下了有點古舊的樂器:“這首曲子……是《鳳求凰》。”

她微微一楞,紅暈從脖頸漫上來,不一會兒就變成了紅彤彤的蘋果。

“……公子這、是什麽意思?”

“就是公主理解的意思。”

“……”

“這個。”我從懷裏掏出了玉骨扇,叩開了機關,從裏面取出一枚玉佩。那玉佩通體白色,純凈得沒有一點雜質,溫潤沁涼,雕飾了覆雜的紋路。師傅說這是巫族的鎮族之寶,並且在我出山游歷的時候交給了我,雖然我完全不知道它有什麽用。“今天就送給你了。”

“?!”公主驚訝,又有點害羞地接過,如獲至寶。我坐在對面托著腦袋看著她,其實她才應該受到呵護,但是卻背負了那麽多,被保護者變成了保護者,真是諷刺。

不自覺地將眼波放得溫柔,我希望將眼前明媚的笑容永遠留住。這一年的西域反常地溫潤,仿若我曾駐足的江南,像是要把那空氣裏的柔軟藏進寒玉的扇面,化了那一襲冰涼。扁舟一葉,薄酒一樽,蘆葦滿塘,一曲婉歌平撫了一顆漂泊的心,一番塤調溫暖了一段冰涼的死亡之幕。回憶裏有伊人青衣未斂,青絲未挽,笑若這十月的飛絮,洋洋灑灑地蓋過了應有的悲傷。

【序】

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千百年來,多少枯骨埋於此地,多少鮮血沒於風煙。

天涯舊路,酒家蕭疏,燈縈黃沙殘霧。

百年之後,玄奘西行,望見的是白骨為記的荒涼蕭瑟,昔日繁華的絲綢之路只餘下黃沙漫漫;而百年之前,路上卻是流水漸漸的生機勃勃。

煙塵之下,掩埋的是錐心泣血,一曲孤寂的漠上舞。

【一】

天邊落日昏黃,像一滴顫悠悠的煤油,在撩了幾縷青雲的天空中哧溜溜往下滾了幾滾,天色便又暗了幾分。我在沙漠行進了已有三日,到今天以快到了彈盡糧絕的地步。鄯善王並沒有告訴我這路程有這麽遠,我心底直覺被騙了,還被騙得很慘。

白龍堆沙漠,我在這裏頭連只鳥都沒看見,更遑論是人。可是鄯善的公主居然居住在這荒涼之地,讓我不得不懷疑這種事情的真實性。但是讓我這麽個只會秘術的秘術師白白送死倒也只能說明鄯善王太無聊,有烽火戲諸侯之意——大概他也沒這個資本。回想起那個有著一頭棕色卷發藍色眼睛的年輕的王眼中的真摯,倒也不像是假的,我只得埋怨自己運氣太差。

那滴圓溜溜的太陽斜倚在遠處的沙丘上,就快與那已被染成橙色的金黃融為一體,我望著它,直到眼睛開始微微泛酸,這才開始思考自己今晚要死要活,能死能活。

比起白天可以將人烤成人幹的熱度,傍晚的沙漠已經足以讓人發抖了,比如說現在的我。望著天邊如我一般淒愴的夕陽,我邁開僵硬的雙腿滑下了沙丘,尋了一處避風之地。沙丘將陰影大片投射下來吞沒周圍的暗黃,天色驀地沈下,寶石藍的天空之下吹起了瑟瑟的風,我拍幹凈白色外裝上堆疊的沙子,從背囊中取出最後一囊水。

沒有食物就只剩下水的我除非能靠著仙人掌活下去,否則估計幾天之後著黃沙漫漫之下也不過多了我一只冤魂。事沒幹成反倒搭上了自己的性命,真是太有悖於我的人生理念了。將水狠狠灌進嘴裏,我睜大眼睛仰躺下來思索著出路。

“該死,這些沙子怎麽拍不掉?!”有些惱火地扯扯領子,我用手將細沙撚起撒開。不對,這些沙子怎麽濕濕的?雖說這天黑了,但水汽還無法這麽大規模地凝結,除非這周圍本身有水,否則怎麽會有這樣的現象?我猛地直起身,一股不祥的預感帶著涼意嗖嗖地浸遍全身。

看不到湖泉竟有水……

地下水?

“這回不死就怪了!”立刻手腳並用爬起來,卻發現後腳已經陷進了沙裏。是流沙。自古以來死於流沙的人有幾多,今日我終於也要加入這個行列了。

腳下的沙地猛地下陷,強烈的眩暈襲來,四面八方的沙子都蓋過來,剩下的便是一片黑暗。現下我只有一個想法:第六感太準也不是什麽好事!

【二】

當我恍恍惚惚意識到我還活著的時候,心裏只有感慨,運氣太好了,這樣的小概率事件都被我碰上了!漂浮在空氣裏的是潮濕的氣息,讓我不由得想起了江南那一季梅雨,身下是硬邦邦的麻布墊子,身上似乎還蓋了一層毛氈。一時恍然,這是在哪裏?鼻尖縈繞著涼涼的縷縷幽香,讓人無比安心,於是我再次沈沈地被抽離了意識。

睡了個好覺。我有點不情願地睜開眼,隨後被嚇了一跳,一雙棕色的大眼睛就在我的正上方,心臟狠狠一縮,險些就背過氣。

“我就說你該醒了。”眼睛的主人果斷站了起來,離開床邊。她有清脆的嗓音,語速有點快,聽起來不過十五六歲。我撐起半個身子,一只素手適時地遞過一只陶杯,但卻恰恰送到我的鼻尖下。我稍稍挪開了些距離,發現裏面是顏色詭異的黑黝黝的液體……我疑惑地看向她,這位少女波浪似的棕色卷發胡亂地盤在腦後,梳成髻,沒法綰上去的頭發像胡楊枯枝般支支扭扭,深目高鼻,皮膚白皙,一口薄唇,典型的西域人面相。見我疑惑,少女挑眉瞪了我一眼:“這是茶,不是什麽毒藥!”

我被噎了一下,如果這種液體可以算是茶,茶之神會哭的。礙於我正在接受對方的恩惠,也罷,忍忍便過去了。

從我手裏拿過空杯,少女滿意地將它放回桌案。我看她一身暗紅的窄袖胡服,再加上她的西域面貌,心下便認定了她的公主身份。這公主全然沒有矜貴之氣,與中土那些嬌滴滴的女子完全不同,大概是因為未在王宮長大,但她如此有活力,與鄯善王所說的身體虛弱大相徑庭,難不成是在回光返照?我挑著眉看著她忙前忙後將我帶在身上的東西一一掏出來放在桌上,嗯……果真很有活力……

我心下一陣陣狐疑,不自覺地就往四周瞟了瞟,卻發現門口竟有人。看那人的樣子還是漢人!我定睛細看,她扶著門靜靜地看著少女,湛藍的眼睛仿佛晴朗的天空,亞麻色的頭發因為光影的交錯顯得漆黑,微微的波浪卷,四散披在身側,襯得那蒼白的臉色愈發明顯。淺得如春日嫩芽般淡綠的長裙洗得泛白。她長得並不漂亮,甚至可以說是很普通,但是那一雙流光璀璨的眼睛卻讓人移不開目光。她的目光緩緩地移過來與我交匯,這讓我一凜,一股惡寒爬滿我的背脊,讓我覺得周圍的溫度都降了幾分。

少女似乎是玩夠了我那無甚稀奇的行李,見我不說話,直楞楞地望著一方,她也看了看,再有點不滿地來到塌邊,大力地拍拍我的肩膀:“你盯著我家公主作何企圖?!”

“…公、公主……?”公主不是你嗎?我咽下半句話,望著眼前兩人目瞪口呆。

“圖拉。”綠衣的公主輕聲喚道,少女便咯噔咯噔地跑到她身邊,隨後她又沖我說,“公子剛經歷生死,現在好生歇息,過幾日便叫圖拉送公子出去。”

公主聲音清清淡淡很是平和,卻聽不出有什麽感情,我心底皺眉,面上卻浮起淡淡笑意:“公主此言差矣,在下此番歷經生死正是受鄯善王所托專為公主而來。”

圖拉一臉驚訝:“你是大夫?”

……就算我看著確實不像也不至於這樣連下巴都要掉下來的樣子啊……我覺得極其受挫,便把目光挪到公主臉上。

公主打量了我幾眼,也帶著懷疑:“公子擅長醫術?”

我默一默,回:“醫術之流,在下略懂。”眼睛一瞟,圖拉整張臉都垮了,就剩沒有再臉上寫“滾”這個字。我心底默默念叨了一句,這孩子怎麽啥都往臉上弄呢?還是公主涵養好。

又笑了笑:“在下確實不擅醫術,不過公主的病,怕是不是醫術就治得好的。天下第一名醫皇甫釋都沒辦法,這病除了不是病之外,就沒有其他可能性了。”

圖拉一聽臉都綠了:“那皇甫釋就單單看了公主一眼就夾著尾巴回了中原,那算什麽名醫?你們中原人真是一群瞎子!”

“圖拉。”公主出聲呵斥,圖拉吐吐舌頭作罷。

我笑而不語,皇甫釋要是聽到這話,非發狠不可。而且公主身上必定有中原血統,圖拉這麽說不就汙了王後麽,哎,太會觸黴頭了,也活該小小年紀就陪著公主到這暗無天日之所。我嘆著氣,表示同情。

“公子既然知道這病連皇甫先生也是沒辦法,也就不該再來。”

我看公主是打算逐客到底,便說:“在下並不打算治病,聽聞樓蘭巫女不是什麽一般的身份,本就是想來看看,公主既然這麽說,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這話一出,圖拉的綠臉變成了白臉,公主的臉就更白了一分。嗯,效果奇佳。

我看到公主的眸子閃過一絲波動,只聽她緩緩地說:“敢問公子高姓大名?”

“巫堯。”

公主微微頷首:“便屈就公子在此住下了。”

“無妨無妨。”我笑得深了些。說實話我壓根就不想來西域,要不是為了逃命……人生真是幾多無奈幾多愁啊…我估摸著再這麽想下去我的笑就變成哭了,趕緊收住,順便客套了幾句。

於是公主吩咐圖拉:“你幫巫公子收拾了,便帶公子熟悉熟悉地宮。”

圖拉撅嘴,很不情願地應了。

“算你運氣好,公主竟然會把你留下來,要是我就轟你出去!”圖拉惡狠狠地提著地,帶著我在幽深的地宮裏亂轉——至少我是這麽覺得的。回廊曲折,石壁上的夜明珠發出冷色的光,讓人不由的暈眩。再加上這裏本身是地下,讓人分不清日夜,就更讓人覺得封閉壓抑頭昏腦漲。長期生活在這裏容易產生精神方面的問題,但是神秘的環境是古巫術施展的條件之一,所以這裏就是一個延續了千年的龐大巫術系統的容器。

“我也覺得很幸運。”我笑瞇瞇地望著走在我斜前方的圖拉,她的步伐輕快,但是一方面為了配合我的步調,一方面為了踢墻洩憤,不得不走一會兒停一會兒,看起來不怎麽自在。不過她不自在就是我的自在,我承認在這些方面我有些變態,不過我一直不覺得這是個大問題。“我被卷進流沙而大難不死,可是若沒有流沙,我也只有死在上頭。我一睜眼看到一張陌生的臉幾乎抵著我的鼻子,也快給嚇死了。不過現在我還活生生地跟在你後頭,不得不說閻王爺都不願意要我啊。”

圖拉一聽,回頭狠狠瞪了我一眼:“沒有讓閻王爺對你多點青睞的我真是罪無可恕啊!”

我拿著扇子敲敲她的頭:“你說吐火羅語我也聽得懂,倒是你那蹩腳的漢語才讓人笑得要死。”隨後我腳背上狠狠一痛,圖拉的臉青一陣紅一陣,似乎真被我氣著了,接著便冒出一咕嚕連我也聽不懂的大概是罵人的話,我便權當洗耳朵給左耳朵進右耳多出了。

趁圖拉罵得酣暢淋漓,我細細觀察了一下周圍的小細節,磚墻微潮,比起一般的土坯要精細古老得多。我忽的想起了帶我來這裏的流沙,我手撫過墻壁,撚了撚,插口問道:“這附近有水源嗎?”

“餵……”亙古一罵戛然而止,圖拉顯然是被噎著了,過了一會兒見我沒就此行為搭理她,才不滿地說:“有倒是有,鹽澤還沒有移走,水源倒是豐富,不過不能喝。”

“是這樣。”看來游移的鹽澤確有其事。我眨眨眼繼續道,“既然你告訴了我這麽多,我似乎不能虧欠你才是,我這個人向來不喜歡欠人情,這回我就告訴你中原人看病的道理作為回報怎麽樣?”

圖拉保持著她對我一貫的鄙視,撅嘴:“愛說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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