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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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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燒已經退了。公子想喝水嗎?”

我早就燒得喉嚨發幹,嗓子啞得說不出話,便點頭。公主立即起身,聽到那窸窸窣窣的聲音便知道她已取了水來。撐起半個身子,公主沒有避諱地從背後托住我,那冰涼的體溫讓我覺得很舒服。接過那杯茶水,咕咚咕咚就灌了下去。喝了整整一壺才緩過勁,放下杯子,靠在墻上,我說:“公主的茶藝真是一絕,這種劣質的茶葉竟可以沖出如此滋味,倒是圖拉沒學到一點。”我依舊記得那杯黑黝黝的東西……

公主的手一頓:“我的母妃是漢人,這些都是她教我的。我五歲之前都在王宮裏,母妃教了我許多漢家姑娘會的手藝。”

“公主是五歲到的地宮?”我問。

“嗯。”公主應了一聲,“公子身體不適,還是快躺下吧。”

我側過頭去看她,發現公主的眼眶微微泛青,較之前又蒼白了不少,有些在意地旁敲側擊:“敢問公主,在下躺了有幾日?”

公主湛藍的眸子掃過來:“今日是第三日。”

聽了這話,我心中有些過意不去:“這幾日勞煩公主了。”估計公主從那個冰洞出來自己都沒休息就照顧我,看我這無意識的兩天真的病得不輕,而公主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居然沒被我給折騰死,老天爺還是打了瞌睡了。不過還真有點為難她,身體本來就夠虛弱了,還勞累了兩天,我心中不知是感激還是什麽,只望著公主有些虛浮的背影。待公主離開,我又重新躺下,鼻腔裏忽然捕捉到一股隱隱的血腥味,但我也權當是幻覺忽略掉了。

身體一日日恢覆過來,但公主的身子依舊虛弱,整個一副快要消失的驚悚。算起來圖拉去取食材一去就是半月,所幸這半個月來我和公主病的病、閉關的閉關,她臨走時留下的白菜蘑菇到現在都沒有吃完,但如何變著法做翻來覆去也還是這幾個菜,叫我好不膩煩,可公主吃得倒挺開心,連皇甫釋也受不了這樣的生活,堂堂一個公主居然很享受……這是活得太艱苦還是要求太低?但總歸還是努力將菜做的好吃。

那日傍晚,我正在煩惱做什麽菜色,公主坐在一旁捧了本書,空氣裏一片安寧,隨後地宮深處一聲悶響,我正奇怪呢,手中的菜刀懸在半空還未落下,公主的聲音便傳來:“流沙開啟了,大概是圖拉回來了。”

我“哦”了聲,心想這地宮入口竟在流沙處,真叫人……難以消受。又看了看手中的刀子,圖拉帶回新鮮食材,這些幹貨就趕緊丟掉吧!

地道裏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我奇怪怎麽圖拉這麽一趟回來就長了四條腿了,而後卻聽一聲大呼:“覆曦!——”

渾身一凜,不祥的預感漫上來,全天下會這麽叫我的到現在也只有一個——餓肚子的皇甫釋。一個藍色的影子像一陣風般卷起小小的浮塵從門口躥進飛撲了過來,我擡腳踹上去。“唔——”一個大概五六歲的小孩子背著個有他高的巨大包裹,一張小臉直直地撞上我的腳心,發出慘叫。那小孩捂著臉蹲下,相當痛苦地抖著肩膀,而後圖拉氣喘籲籲地跑進來,奪過桌上的清茶一番牛飲:“這家夥跟找到主人的狗一樣,跑得飛快!”

我挑挑眉,這話裏帶的刺喲……低頭看著小小的影子,卻沒見他有什麽反應。哦,圖拉說的吐火羅語,估摸著他也聽不懂。

奇了怪了,這孩子誰呀?覆曦覆曦的叫得挺順口。一手將他拎起來湊到近前,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這眉目,活脫脫的一個縮小版皇甫釋。我就離開了一個月,這小子行動怎地這般快,眼下便有了個兒子?!將手中的小少年晃悠了晃悠,哎,沒耍什麽把戲,回頭我要好好研究一下那小子的構造了……

“……巫覆曦,你給老子停下!老子就是貨真價實的皇甫驚空!”試想糯糯的童音放出這種話有多麽叫人驚魂,何況他接下來還說,“你要是再這麽繼續想著要把老子解剖了,回頭老子藥死你!!”說罷揮舞著小胳膊小腿咬牙切齒地掙紮。

“……”楞了半晌,我撲哧一下噴笑,“餵餵,你怎麽把自己搞成這樣一副模樣了?”松開手,皇甫釋跌到地上,背後那個大包袱讓他像只烏龜似的仰面朝天。順手撥正,我望著他一臉哀怨地整理自己小小的衣裳。

撅著嘴:“上次弄了些藥出來,我嘗了嘗就成這樣了。”

“不是吧?”

“我幹嘛拿自己開玩笑。”

“你出現在這兒本身就是個玩笑。從二十好幾的貴族公子縮水成這個小不點兒,天下怕也只有你一個了。”我伸手比劃比劃,將他搞得惱羞成怒。

皇甫釋甩開包袱踹了我一腳,不痛不癢,他自己倒很洩憤:“因為我是天才!”

我撅撅嘴,無言以對。根據以往經驗,接話的後果就是我被藥倒,於是果斷選擇轉移話題:“說吧,你變成這個樣子了還跑來幹什麽?”

皇甫釋斜睨我一眼,讓我眼皮一跳,隨後腿上多了個藍幽幽的丸子:“我餓……”

“……”

“覆曦,我太想念你的手藝了!”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只萌物橫空出世。我覺得我早已止不住眼角的抽搐。

“我要吃水煮魚、水晶蝦餃、酒釀圓子、粉蒸牛肉、油炸鮮蝦、八寶山雞、百合燴筍……”

我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皮笑肉不笑:“你不妨再得寸進尺點兒。”

於是那雙眼睛又亮了:“那我還要清蒸鱸魚、蔞蒿河豚!”

我彎下腰,將皇甫釋的手指一根根掰開,提著他的後領將他拎到眼前:“你倒是越來越有想象力了。”

“沒關系,我帶了不少東西,你需要的都有。”

“……”這才又註意到他帶來的大包,圖拉在我們說話的時候便已開始收拾,公主也蹲在一旁好奇地戳戳。

……無言以對……我感到頭上的青筋跳得歡快,瞪著縮小版的皇甫釋,心底的無名之火噌噌地往上冒,最終燎原……把他往墻上狠狠一丟:“去死吧你!”

“哇!——”皇甫釋小小的身子像是被黏在墻上,緩緩地滑下,最後跌在地上化作了蚊香眼。

我狠狠地吐了一口氣,相當解氣地轉過身,正撞上公主灼灼的目光:“覆曦公子……”

“……”

“唉……”圖拉同情地望了我一眼,搖搖頭。

“……”

【五】

說實話,我突然湧出了一股對皇甫釋的崇拜感,從江南千裏迢迢地背了這麽一大堆東西來到西域,還伴著自己做的藥讓自己不停地變小,承受這樣的縮骨之痛,更讓我驚奇的事那一包豐富到令人乍舌的食材竟絲毫沒有壞掉,我深深懷疑他是不是在裏面放了什麽新藥,但他拍著小胸脯的樣子讓我無奈地扶額選擇相信。

在皇甫釋的強烈要求以及公主無聲的讚同下,我只得挑了幾樣最覆雜的菜,蔞蒿河豚,水晶蝦餃,油潑賴子,蜜汁鮮筍外加百合丸子荷葉湯。這下圖拉就完全幫不上什麽忙,我便只好差使她去做甜點,而我獨自忙裏忙外。

河豚上桌之後,便只差油潑賴子最後一道潑油工序了。皇甫釋和公主兩人將下巴磕在桌沿上,一人早已口水滴答,一人眼睛亮得不像話。我的嘴角不自覺地抽了抽。

“驚空,擦擦口水。”於是直流三千尺的口水斷掉半截又繼續不依不撓地飛流直下。

“……”果斷將他拖開,放了個碗接著。

一桌豐盛的菜,四人圍坐桌邊,就像家庭聚餐似的。但是我仍舊有點不放心,河豚本是劇毒,中原有專門的廚師負責去毒,即便如此,仍有不少人死於此物。我既不是專門的廚師,又不知河豚毒的解法,在竹林那時吃河豚往往都是皇甫釋自個兒配些藥教我放在鍋裏煮,但常常還是會中毒,今日也不知是什麽情況。

“解藥你配了沒?”我接住皇甫釋的筷子擔心地問。

“做了做了。”

我嘆口氣,這家夥還真是不要命。“公主還是小心點吃為好。”轉而提醒一句,但等我這一口氣嘆完,將視線轉回盤子時,那道河豚已去了一半……

“好吃!——”皇甫釋開心地手舞足蹈,公主明顯也很享受地捧著碗,就只有圖拉小心翼翼地打量著筷子夾的嫩肉,猶豫間還是放入口中。我正想說他不要興奮過頭了,卻見皇甫釋手腳一僵,兩眼一翻,直挺挺地丟了筷子噗的一聲仰面倒地。

“皇甫先生!”

我有點無奈地搖搖頭,輕車熟路地從他的衣服裏找出一個小藥包,捏住他的下巴將粉末倒進去,取了白水就著餵他咽下。

公主有點驚恐地跪在他的身旁——這驚恐倒是我的猜測,那張白得嚇人的臉基本看不出波動,活脫脫一個面癱。我只能從她的聲音判斷出她有點擔心:“沒事吧?”

我搖頭:“比起他,公主和圖拉有大礙麽?”

公主微微一怔,圖拉此時插口:“我和公主都有巫術護體,自然沒有事。”

巫術護體?怪不得……有“凈化”的能力,我下的藥自然奈何她不得,只是不知她有沒有察覺。不過如果真的察覺了,大概也不會這麽心無芥蒂地吃這些菜,大概還是沒有被看穿。我心底這便有了新的打算,我還想快快卷著鋪蓋回家啊。

只聽圖拉用筷子敲了敲碗問:“他怎麽不直接把河豚的毒去了,偏偏要等到毒發再吃解藥呢?”

我將皇甫釋抱起來,小小的一團,很輕,順便解答了人家的疑問:“這藥煮太久是會失效的。”看圖拉皺皺眉,公主也有些不放心,我只好繼續說:“這小子好歹是‘小醫仙’,要是連自己都保不住,還要怎麽去濟世?你們還是先吃飯吧,我將他安頓好之後再過來。”

“那公子你為什麽不吃一點呢?”公主在我臨出門時突兀一問。

我腳步驀地一頓,這又是什麽意思?懷疑我是要用這個菜毒死人?笑話!還用得著我動手?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我只是加把手幫著命運推了一把,正好也幫幫我自己早日離開這鬼地方。我突然覺得有些生氣,這還是以前沒有過的,但是我的道行已經到了一定地步,所以我還忍得住,甚至淺笑著回:“在下不喜歡而已,公主難不成對在下的口味也要追根究底麽?”看得出她的懷疑並沒有打消,但是我已經懶得多費口舌,打算趕緊離開她們的視線範圍。

“覆曦公子,我不是那個意思!”

“哦?那又是什麽意思?”

“……”

“公主還是不必說了。在下不喜歡河豚,就像你們有些西域人也不喜歡胡蘿蔔,即便再美味,在下都提不起興趣。我是個不喜歡勉強的人,不喜歡勉強自己,當然也不喜歡勉強他人。這世上,我喜歡的東西,就算是致命的毒藥我也會甘之如飴;我討厭的,全天下都趨之若鶩,在我手上也比不過糞土。”

我想,那個時候,我就已經把自己看得那麽清楚,卻看不透這命運。

將皇甫釋丟在床上,他現今已無大礙,睡得正熟。我覺得我有點不對勁,居然為了這種事就生氣,師傅當年一度很讚賞我的心境,同他相似的心如止水少有波瀾。平日裏我會喜會怒,但是這些情緒都是到不了心底的,可今次的怒火可是從心尖尖一直燒到了腦子深處。立在桌邊,我望著一壺清茶,有股將它潑在地上的沖動,最終還是作罷,索性坐下來取了杯子,一杯一杯地喝了一晚上。

酒不醉人人自醉,我恍惚地喝茶,眼前竟飄過那朵青花。

“你在生氣。”皇甫釋第二日清早恢覆了精神,同我坐在廚房吃早飯。我做了點桃花羹,他喝得不亦樂乎,吃到一半,他總覺得我有什麽不正常,於是便開口,一股子桃花味兒。

我發覺我的心境有些微妙,放下手中的《周易》,轉過頭看著他:“哦?”

“別反應得好像說的不是你似的。”皇甫釋舔舔嘴角,將空碗遞給我,示意再給他舀一碗。

我又將視線轉回書上,淡淡道:“自個兒去。”

皇甫釋委屈地看著我:“夠不著。”

我看了看他的小豆丁身高,比比那竈臺,沈默了一會兒,說:“那便不吃了。”

“覆曦……”

皇甫釋最終多吃了將近三碗桃花羹,因為我幹脆取了砂鍋叫他抱著喝,他沒拒絕,反而將鍋底刮了個幹凈,倒讓我疑惑他怎麽人變小了胃口還是一樣?

圖拉和公主齊齊不見,皇甫釋以消食為由拖著我去逛地宮,正好我也有問題要問他,便應了。

他像一只蒼蠅似的拉著我到處跑,我走在他身後也只是跟著,問:“你不是來過嗎?”

“哦,我就只看了公主而已,相當於沒來。對了,公主和圖拉呢?”

我捏著扇柄敲敲下巴:“公主大概到冰洞去了,至於圖拉,我也不清楚。”

“冰洞?”皇甫釋疑惑地回過頭來。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以後再告訴他:“等過幾天挑個日子再和你細說,你先跟我說說公主的狀況。”

只見他睨了我一眼:“又開始賣關子了。”

我敲敲他的頭,覺得頗為順手,便又多敲了幾下,搞得他狠狠地瞪我一眼,可惜毫無殺傷力。我笑:“我需要你那裏得來的信息來確認我的猜想。”

皇甫釋奸猾一笑:“那到你挑的那個日子我再告訴你。”

我一楞,瞇起了眼睛:“你倒是越來越有本事了。”

“那是自然。”他驕傲地翹起鼻子,活像一只孔雀。

“那今兒晚上你就喝涼開水如何?”我展開扇面輕描淡寫地說,想著要畫點什麽上去。這個問題我思考了二十幾年都沒有定論。

一陣沈默過後,我覺得衣擺一緊,低頭,皇甫釋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小聲說:“我錯了。”

我心情大好地摸摸他的頭,滿意地拎著他回了房間。

四天後的晚上,我將趴在我床上睡得跟豬沒兩樣的皇甫釋叫醒,他怨懟地揉著眼睛:“大半夜的你幹啥呀?”

我撫著折扇:“你不是早跟我說你想看流火麽,今日恰有一場,你便說要不要去吧。出這個地宮麻煩得很,我好不容易搞清楚了,你若不去,我倒省了……”

“要去要去,我要去!”猛撲上來的皇甫釋像小狗似地瞪著眼睛,就差兩只耳朵。在夜明珠的映襯下顯得頗為璀璨,但還是比不上公主。我這才想起公主去冰洞的時間比任何一次都要長,這也印證了我的猜想,凈化之力在慢慢地消退,公主果真命不久矣。

我扒開他的手:“雖說你看起來只有三四歲,但畢竟還是二十多歲的人,別弄得真當自己是個孩子。”

說話間皇甫釋已經迅速地套上他的小衣服,這段時間,他已經從五六歲的模樣縮水至三四歲,衣服都是圖拉重新做的,我擔心他要是哪天縮成了嬰兒,難不成我還要一把屎一把尿地再拉扯他長大一回?有些郁悶地捏著杯子,我轉念又想要催著他趕緊弄出解藥來。

皇甫釋煞有介事地取了一壺酒,幾碟晚飯時候剩的小菜,我說:“這是在沙漠裏頭,風一吹,你這些都沒法吃了。”

“有什麽關系,沒吹風的時候好好享受不就得了?絕對不能虧待自己。”

好吧,各人有各人的理念,我尊重他的“及時行樂說”,可這似乎並不獨屬於他,整個上流社會都差不多這一情況。這是什麽世道?一個危機四伏硝煙四起的亂世,前朝因清談誤國,衣冠南渡之後偏安守成,整個國家也只能這樣了。及時行樂,怕也只可以這麽辦了。我不由得有些同情。

流火未至,我和皇甫釋兩人坐在沙丘上看星星。漫天繁星閃爍,天地浩渺,人卻如我身下的層層黃沙,不過滄海一粟,風一吹便只得隨風而遠,就像這亂世的飄零。而人命也同草芥沒什麽分別,沙礫一般,任由叱咤一時的強者踩在腳下踐踏,而那些所謂強者,也只是留下了淺淺的印,然後便消失在了茫茫青史中。我們這種小人物活在這世上有何用呢?難不成就是用鮮血填補這流沙般的歷史麽?

“我想你應該知道了,公主並不是生病,而是整個人的生命力像是被抽離了似的,被架成了一具空殼。一般人的生命力是隨著年歲的增長到年老時才消散幹凈,但她卻被完全剝離了生命力。別看她年輕,其實跟垂暮之人沒有什麽分別,都是風燭殘年。我一看見她就知道了,所以坐了一刻鐘都沒有就回去了。那你在這裏有什麽發現?”皇甫釋在一番長長的沈默後開口。

我雙手疊在腦後仰躺著,說:“這就沒錯了,這地宮建來就是為了抽離樓蘭巫女的生命力再混合巫力不知流向了何處。那日我進到了一個冰洞裏探查了一番,卻只推出這麽個結論。”

皇甫釋有點疑惑:“既然是他們自己要殺死巫女,為什麽還要詔告天下醫者來為她治病呢?”

我想想:“大概是沒有人能夠擔當這個職位了吧。”

“覆曦,你為什麽就不再多問問我為什麽要來?你知道我不可能真為你幾頓飯就來了。”

“是啊,皇甫驚空都沒飯吃了,天下人還有誰吃得飽。”

往嘴裏塞了幾粒鹽焗無花果,皇甫釋說:“是鄯善王。上次給了我一堆上好的夜明珠,我賣了幾顆換了不少錢,這次是他請我我才又來的。”

“沒說實話。”但我對鄯善王的行為表示讚賞,他倒是摸清了皇甫釋的脾性,用一堆寶物收買了他。

“……你先聽我說完假話吧就。鄯善城出了瘟疫。”

我表示很驚訝。

“先是王宮裏的幾個宮人,後來是後妃,人雖然不多,可畢竟是瘟疫,一旦擴散開來便不可收拾。我在宮裏為她們治病的時候遇見了圖拉,她因為後妃們的病情和王宮裏宮女的緊缺而留下了半個月。而後我發現王宮裏的疫情控制住了,但是民間隱隱有蔓延開的跡象。”

“所以你就跟著圖拉逃跑了?”

“難不成我還要待在那要命的地方為一群蠻子拼命不成?我雖然是名醫,卻決不能為一群西域人冒險。”

我默然,果然因為胡人在中原的胡作非為造成了尖銳的民族矛盾,連醫藥不分國界的大夫們也不肯救治異族人。

“還有,劉裕讓我叫你回去。他要我轉告你,不必躲在西域,只要你回去幫他,他必然會保護你。”皇甫釋結束了民族話題轉而糾纏我的個人問題。

我冷笑:“說的倒是好聽,我不過就是個秘術師,可有可無,他成就霸業哪裏需要我回去輔助?他不就是因為劉穆之死了所以需要個可以幫他在他征戰的時候坐鎮朝廷的人嗎?他倒是自信我不會掣肘幫著其他人。”

“你這麽個可有可無的秘術師居然可以引得‘天下第一才子’的千裏追殺,真是不容易呀。”皇甫釋諷刺地說。

“說起崔浩我就頭疼,我究竟是哪裏招惹他了,不就是在北魏待了那麽一會兒麽,敢情他就因為這個非逼得我千裏走單騎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呆著?!”我痛苦地絞著眉頭。

“人家可是放話了啊,天下可以同他一較高低的只有你呀。”

“我看他是閑的慌找我消遣!”

天邊劃過一顆拖著尾巴的星星,隨後無數寂寂的流火接踵而至,拖著明亮的尾巴從天空中隕落。我想起師傅所說,天上的日月星辰無不對應現世的情境。若這流火滿天,天下難保又要一片混亂,只是不知道哪裏又要死多少人去膏鋒鍔填溝壑。

“我發覺你怎麽現在就跟個老頭子似的,連沒什麽實權被劉裕吃得死死的司馬德宗都暗地裏下狠心要奪權,你現在完全是要什麽有什麽,可以開創一番霸業,幹嘛這麽消沈地躲在西域看星星。難不成堂堂的大晉還怕了那小小的北魏不成?他一個崔浩還能幹得過劉裕嗎?”皇甫釋有些激憤。

我苦笑:“我為了你說的那些奔波了這麽多年,已經累了。我現在的願望就是趁崔浩還沒把我怎麽,就趕緊好好歇一歇,享受享受生活。”

“……覆曦,你變了。”

“我確實變了,你要是經歷了我這麽多,你也會變。我經歷了太多生生死死,別人的血,我的血,還有天下人的血……我殺了那麽多人,有什麽意義呢?這些生死又有什麽意義呢?不過就是為了滿足上位者的野心,滿足劉裕的野心。他們視人命如草芥,我又何嘗不是他們眼中的草芥?現今我不過只希望有一時半刻安寧的生活,結果還有兩個人不肯放過我,還都是我惹不起的人。我厭倦了殺人、被人追殺、被秘術反噬、被你救起這樣螺旋樣的生活,我真的累了。”銀亮的流火如同壯烈的閉幕一般鋪滿了整個天空,映得夜幕如同白天。每一顆星星的墜落都伴著流光,雖化作灰燼卻也留下了驚心動魄的壯麗,可人沒了就什麽都沒了。

“看不出你會有這樣的想法。”

“以前是沒有想太多,但正因為想要便會註定失去,我背負不起那種後果。而現在我什麽都不想要,雖什麽都沒得到,便也不會害怕失去,想想也就沒什麽好怕的了。”

“我不明白。”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我說了句模棱兩可的話,而後補充,“上了年紀的人,大概都會有這種想法,看來你確實年輕。”隨手拿起了葫蘆就往嘴裏灌。

皇甫釋見我霸占了酒壺,扯扯我的衣袖:“覆曦,我也要喝。”

我斜睨他一眼:“你還是小孩子。”

“我二十二了。”

“這小身板受不了。”

“我是名醫。”

“那名醫大人,你要是喝醉了就在這沙漠中躺一天如何?我可不管你。”

“……”一番權衡,他悻悻地縮回了手。

不知過了多久,流火漸歇,天已開始蒙蒙亮,東方露出淺紫色,極其瑰麗,看著像柔軟的絲絨,傳來一股沁入人心的清涼,撓得人心上似有似無的甜蜜。沙漠中泛起了薄薄的晨霧,似乎有一股青草的味道。我和皇甫釋收拾了東西準備回地宮,然而他忽道:“覆曦你看那邊,有個人影!”

我瞇起眼睛,橙黃色淡雅的乳光中確實有影影綽綽的影子,正款步向我們這方移動,耳邊還有細細的鈴鐺聲,添了一分悠遠神秘,像是遠古傳來的訊息。

“哦——感覺好有意境!”難不成是沙漠白狐幻化成的妖怪?!”皇甫釋不知何時攀上了我的脖子,像騎馬似的騎坐在我的肩頭,抱著我的頭。

“……你是猴子變的嗎?”我忍住扔開他的沖動開口。

“說了我是天才。”他滿不在乎地說。

“……皇甫釋,給我滾下去!”

“覆曦,那好像是公主。”他伸出手臂指著那方。

皇甫釋目力極好,若他說是,那便□不離十。我零食望去,那身形真是頗像。我疑惑,公主難道不該在冰洞裏嗎?怎麽到了沙漠中?

沙漠中罕見的溫柔的陽光將周圍的一起來都照得明晰起來,遠方的沙丘泛著稀疏的金光,像是散落一地的砂金。淺淺的青花悠然地飄近,是沙漠中唯一的異色。

“覆曦公子,皇甫先生。”公主頭上戴著擺設的紗笠,柔軟的白沙籠在她身側,輕柔的晨風時不時地掀起一角,露出裏面一襲青衣。亞麻色的卷發柔順地披在身後,沒有挽起,垂到腰際。她提著流光溢彩的琉璃壺,乖巧地站在我的跟前,擡起流轉的眼波,仿佛要把我吸進去。真是雙絕美的眼睛。我平覆了心跳,再次肯定。

“公主手裏拿的是什麽?”皇甫釋仍坐在我的肩頭,顯得有些好奇。

公主將那琉璃罐提起來,展示給我們看。工藝還算精致,比中原的工藝好,畢竟琉璃是從西域傳入中原的。它只有普通茶壺的大小,兩邊掛著鈴鐺,雕花的雙耳,花瓣狀的口,雕飾的紋路清晰可見,生動又逼真。

“這是今晨的露水。”公主答道、

“露水?”我和皇甫釋異口同聲。

公主以為我們沒聽清,再次說:“是露水。”

“公主你集露水幹什麽?”

聽皇甫釋這麽一問,我突地就想起了我喝過的茶,茶葉雖不好,可是茶水味道卻十分綿軟爽口。我看向公主,她也正回望著我,一時間我竟凝住嗓子說不出話來。

“想必覆曦公子已經知道了。”公主眼裏有盈盈的笑意,但是臉上依舊沒有波動。

“誒?”皇甫釋扯扯我的頭發催我告訴他。

“……是泡茶。”

頭頂的小人簡直要跌下去:“集朝露泡茶?!”雖說這露水比不得壓梅雪水,但卻也比得那雨水,泡出的茶水輕浮雅致,適才將地宮裏那種挫劣的茶葉泡出那股滋味,我竟一直未察覺。集露水也是相當麻煩,皇甫釋那片竹林本是上好的集水之地,但他懶我也懶,只集了一回喝了從此便不再行動,想必他見公主竟然比他還要風雅,所以大吃了一驚。

“難道有什麽不妥嗎?”

“不不不……”他晃得連帶我也難受。

我又看了公主一會兒,說:“公主不必如此麻煩,更不必如此待在下,在下無以為報。”

“公子這是何意?”公主偏著頭很疑惑地問。

“公主的優待,在下實在難以承受。”

“……我覺得對一個人好是不需要理由的。我對你好是我自己的事,公子不需要回報我,又哪裏來的難以承受呢?”

面對公主純凈靈動的雙眼,我竟再也說不出話,心中被掩藏下去的東西終於不顧我的理智破土而出。

——這是個錯誤,我們都錯了,從此萬劫不覆。

【五】

“對一個人好當然是需要理由的,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如此,多半便是把心落在那人身上了。”皇甫釋很促狹地沖我笑。我斜睨他一眼,不說話。“哎,你倒是說啊,公主是怎麽看上你的?”

我有些不耐煩地揮開了他的爪子:“你是不是臆想過頭了?”

小小的皇甫釋爬上我對面的凳子:“我是在以一個男人的視角看這個問題。”

“男人?”我停下手中的畫筆,扇面上已經用淡青色勾勒出花的輪廓。將視線移到他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番,“我沒看到有男人,只有個小破孩兒。”皇甫釋一張白凈的小臉漲得通紅,顯然是被氣的。

只聽他咬牙道:“巫堯你這個……”

“這個什麽?”我笑,估摸著他詞窮了。這就是貴族的悲哀,連罵人都找不出詞兒來。

“你……你這……”細細短短的手僵硬地在我眼前抖啊抖。

皇甫釋的表情扭曲到了一定境界,我嘆了口氣,重新拿起手中的畫筆往扇面上塗塗抹抹,歡快地哼起歌來。

“綠兮衣兮,綠衣黃裹。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绤兮,淒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皇甫釋被成功轉移了註意力,他皺皺眉:“你念這個做什麽?你家又沒死老婆。”

“我師傅教我的時候就告訴我這首詩是哀悼世間世風日下、君子不覆的。我覺得也對,恰恰契合了這亂世之意呀。”

“啊,我怎麽一點都不知道?而且謝先生居然會看這些儒家的東西,你騙我呢吧?!”他眉尖一垮,相當訝異。

“師傅是雜家,又不是真的道家人物。再說了,我一向覺得我們是陰陽家。”

“哦……難怪謝先生是世家大族,卻一直為本家所疏遠。”

看看師傅的姓就可以知道,他的出身是有多高貴。謝家,天下第一士族,而師傅他恰恰又是本家一脈,貴不可言。我覺得師傅的狀態有點像出山前的謝安,而他註定要當一輩子的山中謝安。

“記得曹操所詠嗎,‘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曹孟德用這句話來表達君子之思,《綠衣》又何嘗不能用了哀嘆世道呢?”

皇甫釋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我又接道:“所以呀,這此中真意也只有自己能夠理解,比爾妄自揣測也只是揣測而已。”擡眼看他,卻不見了他臉上的那層惱意。

只聽他說:“可這流言也是世間最可怕的利器,人人都可憑著自己的理解去虛張聲勢,這天下也不過如此。古來真龍只有一脈,哪兒來的一群自說自話的真龍天子?可是唬著唬著那些愚民不也信了。遺老遺少的不也前赴後繼地跟著認定的雜種主子去送死嗎?”

“當皇帝做天子,靠的是人心,又不是血脈。”

“那是打天下的那個。”

“那麽那些國破家亡寧可跟著昏君死的又作何解釋?”

“亡國被俘是個死,自盡也是死。被殺是恥辱,自盡叫氣節。”

“氣節哪裏有命重要?孟子說,‘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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