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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來蕭瑟》作者:匿名君

文案

看史書看到開元天寶年間,王忠嗣之死令我不勝唏噓,但使忠嗣不死,祿山何能權勢若斯盛寵若斯?不過王忠嗣由極盛到郁郁而終只是背景,他不是主角,自問我也寫不出心中的王忠嗣。只是借著這段背景,寫幾個我虛構的小人物罷了。

在那樣稻米流脂粟米白、三郎當殿坐,看唱《得寶歌》的盛唐,一旦漁陽鼙鼓動地來,小人物會經歷怎樣的動蕩?

內容標簽:

搜索關鍵字:主角:容襄、蕭易 ┃ 配角:王忠嗣 ┃ 其它:

☆、楔子

楔子

竹杖、芒鞋、蓑衣、鬥笠,在傍晚的雨中踽踽獨行,雖雨勢漸急,卻始終不急不忙,神態灑然。閃電劃過,照亮了半掩在鬥笠下的臉,驚鴻一瞥,如詩如畫。

容襄一手持筆,一手憑窗,望著山下小路上的行人,似已魂游天外。

單單從容襄的背影看,錦衣玉冠,身形修長,姿態嫻雅,憑窗遠眺雨中行人出神的模樣足可入畫,只可惜他嘴裏偏偏叼個酒杯,臉上還有一大塊明顯剛剛蹭上去而不自覺的墨跡。

人說李太白鬥酒詩百篇,他巴巴到娘親處討來據說最好喝又最不醉人的梅子酒,喝了足足大半翁,喝到再也喝不下,一句詩也沒憋出來。也有人說美景當前自然詩興勃發,可是他在這長安城外最有名的終南山上景致最好的湘泉山莊已住了個把月了,美景自然看了無數,依舊片句未得。

如今看著外頭的路人,容襄終於恍然大悟,原來做不出詩,只是因為不曾見到可激發詩興的美人。

想到便做,他撇開酒杯和毛筆,拍手叫:“武夷!”一青衣小侍應聲而入,躬身一揖,笑嘻嘻道:“小郎君喚武夷何事?”容襄道:“山下此時有個冒雨行者,我瞅著器宇不凡,頗想結交一二,你給我請來。”

武夷神色立時大為緊張:“小郎君,這可不成,給侯爺曉得了,武夷非被活活打死不可。”

容襄撇嘴道:“外頭那人可是男子,我請來也就詩酒結交,還能怎的。”

武夷不信:“武夷覺得吧,在小郎君這裏,便是男子也不大安全,不過話說回來,小郎君怎麽忽然生了這個念想,莫不是甚時候看了甚不好的書?”

容襄一把抓起手邊的硯臺摔過去,怒道:“放屁,我看的哪一本書不是你弄來的,有甚麽書,你會不曉得?莫非你手裏私藏著什麽好本子,悄沒聲收著,不讓我知道?”

硯臺準頭實在偏得厲害,武夷便曉得容襄並非真怒,卻依舊裝模做樣撲通跪下,連連叩頭,沒口子道:“武夷不敢,武夷不敢。”旋即又補了一句問:“可是小郎君沒看甚書,為甚忽然對男子起了興趣?”

容襄氣個半死,將案頭的子岡玉壺、薛濤香箋一徑亂丟,道:“滾滾滾,只叫你去請人,請不來,家法伺候!”

武夷只得諾諾退下,出了屋子,自言自語愁道:“卻叫我用甚麽名頭去請人?總不成和那人說晉城公主家的小郎君請他吃酒罷,會嚇死人的。”聲音甚大,叫屋子裏的容襄聽得清清楚楚,容襄更氣,隔著門大吼:“敢把我的身份洩露半個字,我割了你的卵子送宮裏伺候我姐姐去!”

武夷這下當真嚇住了,再不敢淘氣,捉把油紙傘,換上釘鞋,一溜煙跑下了山。也不曉得他用了甚麽手段,竟當真將那冒雨趕路的人請了來,只是來者神情僵硬,顯見得不情願。

容襄也不計較,見武夷已伺候著此人摘掉鬥笠,脫了蓑衣,露出一張因雨地裏行走,凍得微微發紅卻越發顯得唇紅齒白的漂亮面孔,原先只是遠眺,如今燈下看,只覺分外賞心悅目,便笑道:“在下冒昧,不敢請問客人高姓?”

那人板著臉,道:“貴仆道貴山莊規矩大,不準夜間在附近行走,小可無奈借貴地歇息一宿,明日便行,既然匆匆一晤,何必要問姓名?”

容襄給噎得一楞,才曉得武夷是找了這麽個濫借口,也只有硬著頭皮答道:“這個……本地確實有這麽個規矩,這個……夜間是不能趕路的,此時已近酉時,入夜前,客人也翻不過山去,前頭也無宿頭,因此便自作主張,請客人來歇息一宿,正所謂下雨天留客,客人何妨放開心懷,賓主盡歡,豈不快哉?”

這邊說這話,那邊武夷已手腳麻利地帶人將裏外大門一一落鎖,那人身在屋檐下,只得答道:“小可姓蕭,單名一個易字。不敢驚擾貴府上下,得蒙檐下收留一晚,足感盛情。”卻不問容襄。

容襄絲毫不惱,笑道:“竟當真巧了,在下也姓蕭,單名一個瑟字,可見你我有緣,不好生吃杯酒,對不起老天爺下的這場好雨。”說罷,不由分說吩咐擺宴,便伸手來拉蕭易的手。蕭易眉頭微皺,手一沈,順手自腰間包袱裏摸出一套幹爽的鞋襪,道:“不勞吃酒,但借個地方,換了鞋襪足矣。”

蕭易模樣再好看,他的腳只怕也沒甚好摸,何況鞋襪?容襄忙不疊地收回手,笑道:“這個容易,來人!伺候貴客更衣!”

容襄素來是個膽大包天的脾氣,這蕭易從頭到尾只不冷不熱的應酬他幾句,酒菜一口未動,就借口趕路疲累歇息去了,他連美人衣角都未能沾到,哪裏肯罷休,待蕭易走了,便拉過武夷低低說了幾句。

武夷不等容襄說完,已告饒道:“小郎君,饒了武夷罷,這事武夷可絕不敢做,若給人曉得了,武夷定會被侯爺剝了皮。”

容襄撇嘴:“他是個男子,出了這等事,哪裏有臉出去說?說了也沒人信。”

武夷百般不願,禁不住容襄死磨硬泡,終於抹著淚去安排了。

那邊,蕭易已將這間豪華的出奇的房間徹底檢查了一圈,雖然全無異狀,還是將床帳和外間的熏香俱熄了,才幹啃了兩個面餅,開窗接了半盞雨水吃了,才要和衣睡下,卻聽方才那小廝敲門道:“貴客開門,小的送熱湯來給貴客凈面。”

蕭易雖對武夷強請他來山莊這樁事心存不滿,但也曉得武夷必是受命而為,須怪他不得,便壓下一肚子的不耐煩,揚聲道:“有勞貴管事送湯,在下已歇下了,貴管事請回罷!”

武夷哪裏肯罷休,不依不饒敲門道:“適才貴客雨中行走,鞋襪褲腳俱沾染泥汙,還是洗了舒服。”

蕭易舉起腳看了看,適才換鞋襪時雖然盡力擦了,褲腳確實還留著不少泥點,再看看身下嶄新鮮亮溫軟絲滑香噴噴的被褥,明白了武夷的為難之處。

打開房門,果然見武夷領著兩個小童,捧著熱湯木桶胰子布巾等物,那拎著湯壺的童子雙手使勁,勉力站直,身形顫顫巍巍,面色漲得通紅,顯然已不勝重負。

蕭易連忙將門大開,接過兩尺高的湯壺,順手拎進屋放在地上,口中連聲道:“有勞!有勞!”

武夷又陪笑,耐心問:“貴客可要人伺候沐浴?”“可要搓背?”“熱湯裏喜歡放甚麽香花?”“吃茶要淡些還是濃些呢?”“可要添被褥?”……不一而足。

蕭易謝了又謝,廢了半天口舌,總算重新關上門,耳根清凈,可也再沒了半分睡意。回頭看新箍的松木桶中熱氣蒸騰而上,帶著馥郁的松木清香,著實誘人。說實話這樣冷風冷雨走了大半天,他也確實想好生洗一洗,眼見熱水都擡到屋子裏了,猶豫再三,伸手試了試水溫,簡直不能更合適,不死心,又拿遇毒便變色的寶貝赑屃珠丟進去,眼看全無異狀,終於收好赑屃珠脫了衣服,泡了進去。

水溫略略有些高,整個人泡進去,只覺渾身的毛孔都張開了,他忍不住舒服地嘆了一口氣,閉上眼,享受片刻久違的奢侈感覺。

不過畢竟心裏有事,如此舒舒服服泡湯,心思卻沒停,越想越奇怪,只覺此間主人行事蹊蹺,不曉得是甚麽路數,他撩水擦了把臉,放松片刻後又重新拾起戒心,狠狠心按住桶沿跳了出來,拿布巾擦幹身子,打開自家包裹,取一套半新不舊的貼身衣褲穿了,又將包袱系回腰間,才要重新上床,忽然心生異感,悄沒聲摸到床角,抓住床帳用力掀開,果見內側床板微不可察的動了動。蕭易立時大喝一聲“賊子哪裏走!”一掌劈下,床板應聲翻開,露出個小門,裏面卻只有寸許空間,空空蕩蕩甚麽都沒有。

蕭易大為奇怪,大富之家,在床上做些機關毫不出奇,可是這機關若無人操控,總不能自動,如今機關背後地方如此之小,人又在哪裏呢?他匆匆套上外衫,摸出包袱中的短刀,反手持了,伸進小門四處敲了敲,只覺聲音沈悶,顯然是實心的,卻不氣餒,又用刀尖在小門後各處縫隙撬了一陣,依然毫無所得。他盯著小門,思考片刻,一把掀起了厚重柔軟的被褥。

被褥下面,果然另有個機關。

先前那個設計也算精巧的小門竟只是個障眼法。

蕭易冷笑,仗著本領,絲毫無懼,伸手拉住機關用力一拉,只覺手上先是一緊,旋即一松,然後,整整一面床側板毫無預兆的撲面拍了下來。

蕭易大吃一驚,慌忙跳開,再然後,還不等他看清床板倒下後面出現了什麽,已聽到一陣刺耳之極的尖叫:“啊!!!!有賊人!!!!!有賊人偷看我洗澡!!!!!”

蕭易定睛看去,面前便是光溜溜的容襄縮在半人高的浴桶裏,拍打著熱水,正在歇斯底裏地尖叫。

為什麽床板背後竟然是另外一間屋子?

為什麽作為此間主人的容襄臥房會與客房一墻之隔?不對,根本是一榻之隔。

容襄既然在老老實實洗澡,為什麽方才蕭易會聽到床板異響?

這些統統都是疑點,可是在容襄一把鼻涕一把淚可憐巴巴的控訴中,蕭易只覺頭大如鬥,再說這些,竟仿佛是狡辯了,只得默默地聽著容襄的指責。腦中卻總也忘不掉方才那一幕:水氣蒸騰中,白生生的身子,烏黑蜿蜒的長發,紅潤潤的雙唇,一雙驚恐的眼睛睜得老大,晶瑩濕潤,可憐可憫之狀,宛若處子。

這少年,錯而生為男兒身。

容襄已穿好了衣服,一身寬大的白色袍子,頭發披散,坐在桌面冗自默默垂淚。蕭易簡直服了,人都說女人是水做的,這自稱叫蕭瑟的少年怎麽也如此能哭!哭了一宿還不停!可是心中畢竟有事,雖然不忍,咬咬牙還是開口道:“在下孟浪,多有得罪,然身負十萬火急的要務,不得不先行告辭,萬望郎君體諒!待他處事了,必回來負荊請罪,是殺是剮,蕭易絕無二話。”

容襄眨著一雙哭得紅彤彤水汪汪的眼睛擡頭,似乎完全聽不明白,一臉懵懂地望著蕭易。

蕭易硬著頭皮又重覆了一遍。

容襄搖頭,拿帕子抹抹眼角的淚,結果眨眼間眼淚撲簌簌又落下來:“我又不曉得你是哪裏人士,這一走,卻又去哪裏找你去?豈不是白白吃了這番委屈?”

蕭易略一沈思,伸手扯下頸上的紅線,上頭系著個瑩白溫潤的玉玦,小巧精致,放在桌上,道:“此是家母遺物,萬不敢失,且留在這裏做個信物,短則三月長則半年,蕭某定上門領罰。”

容襄委委屈屈拿起玉玦攥在手心,似乎萬般不得已地點了點頭,聲如蚊吶,道:“快去快回,我會等你的。”

蕭易只覺這句話十二萬分的別扭,但事有緊急,今番已為這樁荒唐事在此地淹留大半日,再不趕路,只怕就要耽誤要務,好容易得了容襄的允可,不及細想,便一躬到地,匆匆告別而去。

蕭易前腳出門,容襄後腳就收了淚,丟開泡透姜汁的手帕,另換潔凈帕子擦幹凈臉,擤了鼻涕,才重新拿起玉玦細細端詳,口中笑嘻嘻問道:“我演技如何?”

武夷大為嘆服:“小郎君果然天才,演甚麽是甚麽,只是為甚要做這一出戲?就為給那人看光身子?”

容襄擡腳就踹,怒道:“蠢!這人一身武藝,人又機警,我手裏就你尋摸來那幾樣破爛玩意,哪個有把握留下他?自然要別辟蹊徑。”他摩挲著手中光滑的玉玦,笑道:“要留下人,就得留住他的心,留不住他的心,好歹先留住他的東西。信物在我手中,不信他不回來。只要肯回來,我就有本事讓他再走不脫,遲早入我彀中。”

得意完了,才舉起玉玦,歪著頭,帶著幾分疑惑,道:“只是這人姓蕭,為甚會有李家的信物?李家甚麽時候有人嫁到蕭姓人家過?”

武夷全然聽不懂,撓撓頭,答道:“大概是多年前的事兒?因此小郎君不曉得?”

容襄搖頭,卻也知和武夷說這個等於對牛彈琴,便將玉玦貼身藏了,不再提。

蕭易出門一路急趕,翻過山到了下個鎮子便買了匹馬代步,可是今春多雨,便是官道也竟日裏泥濘不堪,這讓蕭易的行路變得分外艱難,馬匹常常陷進泥裏拔腳不得,逼不得已只得又棄了馬,索性仗著功夫攀巖走壁,不避艱險,只挑小路行走,兩個月多月路途下來,好好一個俊秀後生居然硬生生混作個小賊模樣,好容易趕到太原城外的河東軍駐紮之處,已是雙臂露肘,麻鞋欲碎,活脫脫一個骯臟小乞兒,守營的兵丁哪裏肯讓他進去?蕭易又不能對個守門的盡說真相,只好盡力求告,終於惹惱了兵士,若非跑得快,幾乎招來一頓打。

蕭易自然氣個半死,萬般後悔出門前竟沒想到要帶個信物,如今完全沒法子證明自己身份,可如何才能面見節帥?無奈之下,只能趁著月黑風高,打算半夜溜進軍營,但王忠嗣治軍極嚴,太原重鎮裏裏外外經他經營多年早如鐵桶一般,蕭易雖然一身功夫,無奈不熟悉路,到底被驚覺的兵士們逼在了角落,耳聽得滿營當當當震耳欲聾的鳴金示警,眼見得幾百支火把明晃晃照著自己的臉,晃的幾乎睜不開眼,再有若幹根染著血氣的長/槍指著周身,他連一動都不敢動,苦笑著對聞訊趕來的一位將軍道:“節帥,沒想到竟然要這樣才能再次見到您,恕小人無禮,現如今沒法子給您行禮。”

來人正是開元二年為國捐軀的驍將、豐安軍使王海賓之子王忠嗣。王海賓陣亡後,皇帝憐其幼子失怙,將其子王訓收為假子養在宮中,更賜名忠嗣。王忠嗣少年成名,勇猛剛毅,智勇雙全,為當世名將,此時已近不惑,身材高大,眉目爽朗,面上雖有多年邊境征戰留下來的風霜之色,仍不掩其俊秀。

王忠嗣本已歇下,為警示驚起,匆匆趕來,原本以為又是奚人奸細前來探營,此時聽著蕭易口音卻是一口再標準不過的官話,且分外熟悉,分明是故人,便走近幾步借著火光仔細打量了一下蕭易的臉,蹙眉道:“是你?怎麽弄成這個模樣?”

蕭易不敢動,只將手腕一翻,攤手道:“說來話長,節帥,求您先讓兄弟們撤了槍,小人這半天一動不敢動,全身都要僵了。”

王忠嗣揮手道:“此人是我舊識,不是外人,爾等且放手,將這小子帶下去梳洗更衣,到我那裏問話。”

眾將士轟然聽令,不由分手便來捉手捉腳,將蕭易拖去井邊,打了幾桶冰涼的井水兜頭澆下,將蕭易裏裏外外澆個透濕,又來剝他身上破破爛爛的袍子,蕭易先前曉得理虧,不敢太過掙紮,現在終於忍不住,振臂一揮,將嘻嘻哈哈笑著來剝他衣袍的士兵揮開,冷冷道:“某自己會換衣服,你們走開。”一個身形粗大滿臉虬髯的大漢取笑道:“又不是娘們,磨磨嘰嘰好生不耐煩,豈不是叫節帥久等?”

蕭易乜他一眼,輕蔑道:“某曉得爾等心意,以為好容易捉到個闖營的奸細,偏偏某並非如爾等所想,爾等一場功勞飛了,因此不忿罷了。可笑爾等只要好好跟著節帥征戰,何愁沒有功勞,偏偏計較這樣小事,哼,如此這般,才是女子行徑。”

那大漢大怒,伸手來扳蕭易肩頭,蕭易側身避過,在那大漢背後順勢推了一把,那大漢立時失去重心,跌跌撞撞向前栽倒,不等眾人反應,蕭易又伸手抓住大漢背心,低喝一聲:“起!”竟將一個百餘斤的壯漢硬生生拎起,空中轉了半圈,手上用勁,將其輕輕放在地上站穩。

大漢站在那裏目現迷茫,一時未能明白究竟發生了甚麽,周圍人看得清楚,這蕭易不光身手靈活,而且神力驚人,不敢再鬧,便三三兩兩站在遠處看。蕭易自己脫了袍子,將腰間油布包裹取下,擦幹身體,又換上一身自帶的麻袍,才有膽大的上前引路道:“小郎君請隨某來。”

蕭易暗笑,這稱呼變的倒快,明白在這群人面前一味謙恭可不行,必要用氣勢壓倒才能得他們尊敬,便故意挺胸凸肚,大搖大擺跟在那兵士身後走了。

待進入王忠嗣帥帳,蕭易已收起所有故作的輕慢,毫不猶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道:“求節帥救命!”

王忠嗣微微嘆了一口氣,道:“其他人下去。”便親自下帳,扶起蕭易道,“你來此是為了楊慎矜、楊國忠等人聯名彈劾皇甫將軍和韋尚書之事吧。”

蕭易叩頭道:“節帥,李林甫弄權,節帥不會不知,我家大人素有才名,為其所妒久矣,遂將我家大人從轉運使明升暗降到刑部尚書。年初皇甫將軍石堡城兵敗,獲罪返京,與我家大人同病相憐,偶有來往而已,卻仍為奸相所趁。今春上元佳節,皇甫將軍與我家大人於景龍觀齋醮時偶遇,遂同游賞燈,奸相便指使二楊進讒言,道我家大人與邊將私通,今上為其蒙蔽,竟下旨將二位使君緝拿下獄審訊。”言及此,蕭易已眼圈發紅,勉強按捺住滿腔悲憤,續道,“我家大人年逾半百,怎堪詔獄酷吏折磨?現在奸相又在圖謀將太子扯進這件事情,一旦得逞,必是大禍!如今詔獄內外消息不通,我等一籌莫展,思來想去唯有向節帥求救,小人曉得皇甫將軍素與節帥不睦,但皇甫將軍乃國之柱石,節帥更是鐵骨錚錚剛正不阿,不會因私怨置大義於不顧,因此鬥膽求告節帥階下,請您務必想法子救救皇甫將軍,救救我家大人!這也是在救太子啊節帥!”語畢,已忍不住哽咽出聲。

王忠嗣溫言道:“別急,且先起身。”

蕭易依言起身,眼望著王忠嗣,滿臉哀懇之色。

他是真真切切抱著期望來的。權相李林甫昔年一心要扶壽王李瑁入主東宮,沒想到太子之位旁落,耿耿於懷,生怕日後太子報覆,因此始終在圖謀東宮易主。太子之位本就岌岌可危,且太子只比王忠嗣小五歲,早已成年,皇帝越發對其心懷忌憚,如今李林甫為剪除異己,陷害韋堅與皇甫惟明,並試圖牽連東宮,太子危矣!可嘆李林甫權傾朝野,皇帝又為其蒙蔽,聽之信之,如今有實力解開這個局的,想來想去,唯王忠嗣莫屬。

王忠嗣乃皇帝假子,且軍功赫赫,威震邊疆,身兼河東、朔方兩鎮節度,拜左武衛大將軍,在皇帝面前一向頗得寵,是少數幾位敢與李林甫抗衡的官員中地位最高者。且王忠嗣與太子幼年在宮中一起長大,情誼深厚,因此於情於理都不該置身事外。蕭易自長安不遠千裏前來,原本是韋家已無計可出,迫不得已派人四處求援之故,但蕭易千裏獨行,路上卻越想越覺得此行大有希望,只要王忠嗣肯為幾位使君上書求情,皇帝怎麽也要看他幾分面子,對幾位使君從寬處置,自然也就不會牽連東宮,哪怕大人官職再降幾級,也是最佳的結果了。

只可惜,蕭易很快又被潑了一盆冷水,今番不是真切的初春井水,卻更徹骨冰冷。

王忠嗣的回答,比冰還冷,比石頭還硬:“不成,某做不到。”

蕭易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蕭易自小在韋堅府中長大。其外祖母出身蘭陵蕭氏,與韋堅之母原是手帕交,當年選為興王李琰正妃,婚後不久,李琰為武後所殺,大歸,生遺腹子,便是蕭易的母親,蕭母自幼體弱,乃坐產招夫,卻在誕育蕭易時因血崩而死,蕭父再娶,蕭易因此被韋堅收留,自小養在韋堅府中,一向事韋堅如父。韋堅之妹韋氏選太子妃,當然在韋氏出嫁時,太子李亨還只是忠王李浚,韋堅做為太子內兄自然與太子摯友王忠嗣熟識。王忠嗣彼時已聲名遠揚,蕭易慕其名,視為楷模,心中早將王忠嗣看作無所不能且品德至臻之人,雖是求告,心中卻篤定王忠嗣斷不會見死不救,如今聽到如此回覆,當真如晴空霹靂。

“為甚麽不成!我……小人……恕小人不明白!”蕭易按捺不住,質問沖口而出。

王忠嗣並未因蕭易的無禮而動怒,淡淡問道:“韋家兄弟除了叫你來某處,是不是還派了許多人四處求救?”

蕭易滯了滯,道:“節帥明察秋毫。”

王忠嗣又是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沈聲道:“你也算是半個宮中長大的,某問你,韋家兄弟如此四處求救,掀起偌大聲勢為韋尚書喊冤,至尊聽說了,會怎樣想?”

蕭易毫不猶豫:“自然會明白我家大人的冤枉,不再受奸相蒙蔽。”

王忠嗣一字一頓道:“然則,支持韋尚書的力量,便等於支持太子的力量。”

蕭易本是極聰明的人,聞言登時恍然,木立當場,怔怔的竟半晌說不出話來。

過了良久,蕭易忽然翻身又撲倒在地叩頭道:“節帥!請賜小人一匹快馬,小人不眠不休去攔截其他信使,定不教事態惡化至無可收拾,只求節帥能為我家大人說句話!”

王忠嗣神色不動,目光中卻終於有了一絲憐惜:“你縱拼得一死,能攔住幾個?”

蕭易擡起頭,雙目垂淚,哀聲道:“可是節帥,總要做些甚麽,您總要做些甚麽!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家大人被冤枉啊!”

王忠嗣聲音低沈:“某與太子自幼/交好,某無論做甚麽,在至尊眼中都等若太子之意,不僅救不得韋尚書,連太子與某都要牽連進去,某一身不足惜,但太子乃國本,萬萬動不得。”他搖頭,“所以,某,甚麽都不能做。”

蕭易急道:“太子畢竟是至尊愛子!您又是至尊假子!虎毒不食子,您上書只是陳述事實,出於公心,至尊斷不會因此降罪太子與節帥的!”

王忠嗣直視蕭易,雙目清冷:“當年惠妃之死是為了甚麽,你竟忘了麽!”

蕭易瞬間如墜冰窖。

開元二十五年發生的那場巨變,他怎麽能忘?韋堅當時任長安縣令,須知長安縣與萬年縣並在一起便是長安城了,所謂長安縣令,根本便常駐京師,那場大變,近在咫尺。蕭易彼時雖尚屬稚齡,那天幾乎驚破整個長安城的血光依舊深深刻入他童稚的心。

至尊因武惠妃進言,在一日之內,殺三子。其中,便有當時的太子,至尊曾經的愛妃趙麗妃之子,李瑛。事後武惠妃日日夢魘,終於在同年去世,到死,也沒有看到自己的愛子李瑁入住東宮。

其實她永遠也看不到。

當今至尊絕不是一位慈祥的老人,更不是一個舍不得殺自己兒子的父親,他是皇帝。

最是無情帝王家。

蕭易渾身顫抖:“因此,因此,節帥便決定丟卒保車,袖手旁觀,任由我家大人自生自滅,對麽。”

“你要這樣說,其實,也並沒有錯。”

蕭易握緊雙拳,指甲深深陷入肉中而不自知,他心下明了,王忠嗣之意已無可轉圜,便冷聲道:“既如此,小人告辭。”言畢起身便走。

“且慢!”王忠嗣卻又出聲喚他,蕭易絕望之中又生出了一絲希望,飛快轉身望著王忠嗣,卻聽王忠嗣喚小校捧了個錢袋遞到蕭易面前,溫言道:“此去路途遙遠,且帶些盤費。”

錢袋著實不小,沈甸甸的,看起來所謂盤費只是個借口,更多還是彌補良心不安。

蕭易不由大怒,劈手將小校捧著的錢袋打落在地,厲聲道:“節帥心意,小人代我家大人心領了!告辭!”說完,再不停留,大踏步而出。

王忠嗣似乎張口欲言,卻終於甚麽也沒說。

蕭易踏出帳門,帳外微熹的晨光中站著一員極高大威猛的胡將,手持單刀指著蕭易,冷冷的望著他:“小子無禮,還想有命離開麽?”

蕭易熱血上沖,已不管不顧,再不搭話,劈手便去奪那人的刀子。誰知那人看著身大力猛,身手卻半點不顯笨拙,與蕭易鬥在一處,四尺長厚背大刀刀光閃閃,處處不離蕭易要害。

蕭易冷笑,雖然赤手空拳,卻絲毫不懼。這人鎧甲鮮明,顯然在唐軍中身居高職,用的刀子又如此之長大,必是馬上戰將無疑。這樣的人再厲害也有個致命的缺點,便是下盤不夠靈活,因此蕭易壓低身形,輾轉騰挪,招招奔胡將的下盤而去。

那胡將果然應付闕如,不數招已微顯狼狽,只是仗著武藝精熟,勉強招架。

雙方爭鬥,一個是闖營的無名小子,方才還在帳中對著自家大帥大呼小叫,另一個是自家的將軍,周圍兵士們看著不好,紛紛持槍挺上,在戰團外層層圍住,只等蕭易露出些許破綻,便是萬槍穿身。

便在此時,帳中卻傳出王忠嗣沈穩如恒的聲音:“哥舒,放他走。”

那胡將一怔,但既是王忠嗣出言,他無有不服,恨恨跳開道:“也罷!既是大帥有令,你便走罷。”

眾兵士發一聲喊,已團團圍上,槍尖寒光閃耀,指著蕭易喝道:“大帥有令,爾速速離開!”喝罷,轟然一聲,讓出一條道來,任由蕭易離開。

蕭易環視一周,又望了那胡將一眼,拱手道:“這位必然是哥舒將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小人適才得罪,謝將軍不殺之恩,小人這便告辭了!”說罷,忽然握住離自己最近的兩支長/槍用力往懷裏一帶,持槍的兵士事出突然,慌忙回奪,蕭易已借著二人回奪之勢借力下壓,縱身跳起,踩在長/槍上又縱身一躍,跳上一名兵士肩膀,那兵士連忙去抓他腳,卻哪裏抓的住,蕭易便踩著團團圍在一起的兵士肩膀,一路跑出圈外,落地後足下不停,又急沖出十數丈,卻已到了營門。那胡將哥舒翰是個直性子,對蕭易的身手也是大為佩服,便大聲問道:“你叫甚麽?”

蕭易回首挑眉道:“在下蕭易。風蕭水寒之蕭,千金不易之易!”

作者有話要說: (唐代“大人”一詞多半指自家的家長,下人管自己家的家主一般叫“郎君”,官員正妻稱“夫人”,普通人的妻子稱“娘子”,底下人當面對皇帝的稱呼可以是“大家”“陛下”什麽的,背地裏提起皇帝可以用“至尊”、“聖人”什麽的。官員之間往往是互稱官職的。我懶得細查,就通用使君這個敬稱了)

(天寶三載到至德二載用載不用年,這是玄宗想出來的,覆古,有點你看我能和堯舜比肩的意思在裏頭,從這一點就能看出這位皇帝此時已經飄了。後來安史之亂中肅宗匆匆忙忙在靈武即位沒顧上改舊制,到至德二載年末要改元的時候終於想起來,覺得載這個字不能亂用,你看安史之亂了吧……於是宣布明年不用載了,還用年,也就是說下一年是乾元元年。之後再沒人折騰這個幺蛾子。)

☆、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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