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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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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正值汛期高鋒。

今年終於顯現出治水的功效,大川兩旁的千萬頃良田並未如以往那般被大水淹成灰茫茫一片。

不過水量雖經疏導,水勢依舊較平時洶湧數倍,倘是奔流到幾處險灘抑或崎嶇不平、高低落差甚大的河段,水勢被河床地勢一激,頓時如萬馬奔騰、狂蹄橫川,轟隆隆的聲響便似雷霆驟聚,震耳欲聾。

若有誰不留神落了水,怕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都難救下一命。

更何況此時在險惡湍流中浮沈的不僅是一條命,而是一對年輕男女。

他們的雙手被反綁在身後,雙腿縛緊且往後彎,再與雙手?在一起。

兩人面對面側臥在一塊大木板上,粗糙草繩一圈圈將他們的身軀與木板?綁在一塊,木板像承載著二人的小舟,在瘋也似作狂的江心上跌跌撞撞,隨時都有碎裂的可能。

即便未碎,亦有翻覆之危啊!

若不能在木板尚完好之時下手,欲保二人活命的活兒就難上加難了。

惠羽賢一身黑衫猶如一團墨染旋風,沿著川岸一路疾追。

她算是“後發先至”。

當碧石山莊的老莊主在武林各大門派代表的見證下,命人把這一雙據說犯下通奸大罪的男女投入大川中。代表武林盟出席的她實在忍得心肝脾肺腎都快移位,可又必須得顧及武林盟在江湖上公平超然的地位,不能明目張膽幹涉人家門派內的私事,因此直過了小半時辰後才被她尋到一個偷溜的好時機。

她悄悄脫身,引以為傲的輕身功夫施展至極處,追著遭懲處的男女順江而下。

這一雙男女皆是武林世家碧石山莊的人。男的名叫樊磊,是樊老莊主的二兒子;女的名喚朱玉雲,是老莊主的長媳。

一個是碧石山莊的二少爺,一個是大少夫人,兩人原是叔嫂關系,卻因日久生情而有了茍且。

其實放寬來說並不算通奸,畢竟碧石山莊的大少爺當初因一場江湖械鬥意外身亡,讓尚未正式過門的朱玉雲守了個望門寡,之後樊磊代替死去的長兄迎長嫂入門,兩人年齡相仿,容貌登對,樊磊對待這個年紀輕輕便註定守寡一輩子的嫂嫂又多方照看,不知不覺情根深種。

守寡女子再嫁自家小叔肯定觀感不佳,但絕對稱不上通奸,至少在惠羽賢的認定裏,這罪不致死。

原以為江湖兒女該當不拘小節,豈知碧石山莊樊老莊主是個極重禮教之人,事情鬧開,老人家自覺被大大打臉,在武林同道面前擡不起頭,幹脆來一場“正門風”的公開懲處,廣發“請證帖”,邀請武林同道見證碧石樊氏所謂“大義滅親”、“不容私情”的風骨。

不同於民間的“浸豬籠”一次到位地浸到斷氣,這種名為“放水流”的處罰更將死亡前的恐懼滋味拖得更久、更長些。

反正水勢足夠洶湧,就算流得再遠,見之者亦沒誰敢救,因大木板上穩穩釘著塊板子,上頭清楚寫著罪狀,畢竟是傷風敗俗、死有餘辜,絕對無人肯伸出援手。

所以遭受此刑的人最終是死路一條,端看這大川急湍何時肯“大發慈悲”將罪人們吞噬淹沒,給他們一個痛快。

值得玩味的是,武藝盡得樊氏一族精華的樊磊明明能逃,估計帶著朱玉雲一塊逃也非難事,可他見朱玉雲將所有罪責往身上攬,引頸待戮就為了替他尋一條活路,他倒瀟灑了,直接束手就擒,未傷碧石山莊裏的一草一木。

在將他綁上大木板之前,樊老莊主親手封了他幾處要穴,還命人餵他吃下獨門軟筋散,他任由旁人擺布,望向朱氏的眼神是平靜而溫柔的。

惠羽賢就欣賞這樣的漢子,真情真性,值得交往。

須知她今次率一小群好手到訪碧石山莊,身後代表的可是整個武林盟,態度必須公平嚴謹,維護所謂的公理正義。

她出手救人之事若被碧石山莊知曉了去,必成軒然大波;但若不救,跟她所認定的俠義又背道而馳。

所以就硬著頸子冒一次險吧,此時已不容多想!

超前了木板的流速,她腳下輕功未歇,一手已拔出背上的精剛玄劍朝怒水激迸的川心振臂擲去。

精剛玄劍飛出去的路徑並不是一道漂亮圓滑的弧線,卻似強弩猛發,筆直疾速而去,“咄”地一聲斜插入川。

也是她眼力絕佳,算計得好,這一擲,烏沈沈的剛劍沒被河水完全吞沒,她逮到一個河床較淺的地方插劍,在急流中還能見到大半的劍柄顯露在川面之上,立時造出一個著力點。

墨色旋風一身染,她發勁撲向大川,足尖如蜻蜓點水在水波上點了一下、兩下、三下……待第七下氣已顯弱之時,她恰能以單足歇在半截劍柄上調息蓄力。

此時大木板便在眼前——

“起!”

她祭出腰間的紫紅軟鞭,氣勢若抽刀斷水,水流被鞭勁一阻,立時激揚,水花足有丈高,流向驟偏,生生將大木板橫推好幾尺,眼看離岸已近。

須得一鼓作氣才是!

惠羽賢正要二次擊鞭再造一波水流沖力,估計能連人帶板地將樊二少爺和朱氏送上岸,不料五、六頭體型巨大的灰鷹突然俯沖下來,強而有力的鷹喙和利爪令惠羽賢不得不先自救。

這一帶雖為中原漢地,實與西北高原和西南縱谷相接,河川切進高地丘陵,在湍流日覆一日、年覆一年地沖刷切割下形成無數座峭壁天險,為大鷹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棲息與繁衍之地。

惠羽賢追著大木板跑時,有留意到天上那幾頭尾隨不放的猛禽,卻是她思慮不周,竟小覷了它們對“食物”的執念。

被“放水流”的二人早被盯上,她這麽做無異是“鷹口奪食”!

機會稍縱即逝,一旦錯失,再想救人便難了。

她跌進激流當中,反應卻無比迅捷,先是反手一把抓住剛劍握柄,另一手甩出長鞭,“啪!啪!啪——”連三響,那是極漂亮的一招,一鞭三打,前兩下將幾頭欲要啄食樊二少爺和朱氏的灰鷹逼退,最後一下則將鞭子打進厚木板裏,勁力運用得巧極,使軟鞭緊緊纏住木板而不是將之擊裂。

好想嘆氣……

老實說,她算是“初到貴寶地”。

她被武林盟的盟主老大人丟到這眾人口中“險山惡水多刁民”的西陲一帶,擔任起武林盟大西分舵的分舵主。

越想,一口氣嘆得越長。她被迫接下的職務是顆燙手山芋,別人推脫得了,就她推不掉、不能推。

為了讓自己盡快熟悉大西分舵的運作,來此才兩個多月,她已跑遍境內各地,除了拜會與武林盟同聲共氣的江湖世家,更與在這片山水間生活的各部族民多有接觸。這塊地界於她而言再生、再硬,她梗著頸子硬闖,不管是人文抑或是地理,摸都給摸熟了六、七分。

此時見這情勢知道要糟了。在這個河段若不能把人救起,往下地勢落差更大,水勢必然更險,再難尋到出手的好時機……

她腦中急思,想得兩邊太陽穴突突跳,雙臂大展,在強勁激流中努力穩住。

送人上岸,總得試,先不管能不能成,在體力耗盡之前必須行動。

當嗚嗚然的樂音傳進耳中之際,她一度以為是自個兒耳朵裏灌了水,才會生出錯覺。

但隨著樂音幽蕩,疊宕奔騰的江水奇異地被安撫了。

她每一寸身軀、每一次的吐納皆清楚察覺到,那一波波往身上沖刷的流水力道正在減緩,便似這不絕如縷的徐慢簫聲,又若潛在深淵中靜寂曼舞的蛟龍,一切都緩慢下來,被安撫著、平覆著。

有如此驚人內力能以簫聲馭江水,雖不知來者是誰,卻明白是遇高人相助了。

“多謝前輩!”

她再次提氣,把握時機奮力一揚,手中勁鞭帶起大木板,順利將樊二少爺和朱氏送上岸。

隨即她一個挺腰躍起,原要藉著半空旋身的力道順勢拔起精剛玄劍,豈料僅僅一個騰空翻轉的瞬息,她那把露出江面的剛劍劍柄上竟多出一道藕色身影!

被師父“出借”給武林盟已足足過去五個年頭,她在盟主老大人的“摧殘”下,見過的世面當真不少,老早練得心強剽悍、膽肥流油,想把她嚇到失魂根本不能夠,但一跟那位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高人對上眼——

電光石火般的四目相接,她握鞭的五指陡收,指節突起,拳頭硬如堅石,胸中真氣頓時竟散得一幹二凈。

真真被驚著,嚇得她魂飛魄散啊!

是他……對吧?

沒有認錯的,對吧?

長且細濃的眉,深幽神俊的目光,鼻直唇潤,額寬而顎秀。

清美無比的容顏啊………

那身姿,修長若竹,挺直如松,橫大江兮揚靈,似入定不動,卻威風到不行。

轟隆——

明明是日晴天朗的好時節,怎會奔來這一道無形雷霆將她徹底打懵?

眼前的,真是他呀!

內勁驟洩,她再次跌入水中,還可恥地吞了好幾口江水。

不過她在水中並未撲騰太久,因那人已一把提住她的後領,像往地裏拔大蘿蔔那樣將她整個人拔離水面。

待她意志回穩,發現自己正跪撲在岸邊狂咳兼嘔臟水,而大木板就橫在她斜前方不遠處,上頭的兩人已被松綁。

忽地一幕藕色闊袖落進她含著兩泡淚的眼界裏,不是真心要哭,眼中濕意全是給嘔得滲出來的。

“還好嗎?”

略清冷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與她記憶中的琳瑯音色極相似,但更添沈穩。

“可能起身?”

回應那問話,她點頭再點頭,心頭不住縮緊,兩眼直勾勾盯住那幕闊袖。

上好的布料隨江風翩飛,竟不是以往他慣穿的墨色,而是頗有春夏風情的淡衫,但相同的是一身素衫自藏華,沒有多餘的顏色,卻在袖口以罕見的隱繡手藝細細繡了一圈紋樣,隨天光不同,繡紋時隱時現。

見那只袖子往回收,撤出她的視線,她驟然明白過來,原來他是想扶她一把,是她發懵,心思亂竄,把他的好意幹晾在那兒。

眼皮猛地一跳,她本能地撲去揪住那尚未完全收回的衣袖,隔著薄衫衣料攀著他的前臂,一下子將他弄得半袖淋漓,如當年那個山洪暴漲的大雨深夜,年紀小小的她被人從滅村的那一大股洪流中打撈起來,頭臉四肢盡是泥濘,瑟縮在少年公子懷裏不住顫抖,那時的她也是把他的幹凈衫子弄得濕透。

莫哭,不怕了,會找到你爹娘的……

那時在她耳邊輕哄的嗓音溫溫淡淡,令她驚懼仿徨的心有了依靠。

她的手臂突然被反握,一股溫熱感從手脈進入,竟是隔著衣料探她脈象。

“我……我無事,能站穩了……多謝乘清公子出手相救。”盡管模樣狼狽,她仍站得筆直,抽回手對眼前男子抱拳行江湖禮,一邊擡睫去看,正式對上那張謫仙般出塵的俊龐,以及那雙淡漠似諸事不縈懷卻又極耐人尋味的目瞳。

被喚出名號,男子僅動了下眉峰,略頷首道——

“小兄弟身為武林盟大西分舵的分舵主,年歲雖小,能耐卻不小,若說出手相救,倒比不上小兄弟宅心仁厚、膽大妄為。”

小……兄弟?!

惠羽賢再次懵了。

雖說穿慣了男款勁裝,一直覺得這樣的打扮最明快俐落,但她並未掩飾自己的女兒身,皮帶勒出腰身,順帶勾勒出胸脯的弧度……唔,盡管不是十分飽滿,那、那也是鼓鼓的,她不信他沒這麽一點眼力,瞧不出她是女子!

再有他所說的那些話,一時之間實在聽不懂他是在稱讚她、嘲弄她,抑或在責備她?

在這地界,她即便是強龍也不該去壓地頭蛇,碧石山莊就是那條地頭蛇。

今日“放水流”的事被她給攪黃,不出事便罷,一旦走漏風聲,碧石山莊真會跟武林盟掐起來。她是膽大妄為沒錯,但意隨心動,救都救了也管不得許多。

“在下惠羽賢,武林盟大西分舵第五代分舵主,今次得會閣下,實感榮幸。”對方雖已知她江湖身份,她仍然持禮鄭重拜會,一揖之後又道——

“他日若碧石山莊以今日之事為由為難武林盟,還請乘清公子能做個見證,證明責任只歸我一人,是在下無視江湖同盟之義任性妄為,與武林盟上下毫不相幹……公子屆時若肯出面,在下當銘感五內,絕不忘懷。”語畢,她再次深深一揖,隨即奔向被救起的樊、朱二人。

乘清閣閣主淩淵然,江湖上亦稱之為“乘清公子”。

若說武林盟是整個中原武林的龍頭老大,入世翻騰,那位在松遼北路的乘清閣便似一名身在化外的隱士,乘清風兮禦陰陽,靜默地旁觀天道人世,並實誠地筆錄下來。

乘清閣的武藝首重本心自修,最高境界是能乘天地清氣並駕馭陰陽之氣。

據聞,首代乘清閣閣主是有那樣的本事。

然奇才不世出,直到百年後的如今,終於又見這一代的閣主從年少時候便隱隱展露了驚世絕艷的馭氣之術,到得成年,功力連上幾層,已臻至爐火純青之境。

是說武藝上的修為驚世絕艷也就罷了,厲害就厲害在這一代的閣主還生得一副好皮相,據說是遺傳到母家那邊多種族混血的面容,將各族的優點全突顯在外貌上,令肌膚白皙透潤,五官精致異常,正所謂郎艷獨絕,讓“江湖第一美”的封號毫無懸念地落在他頭上。

只是第一美的渾稱,在道上走踏的沒誰敢當著他的面說出來,全都是背後議論,當成談資。

而此際這位被江湖評為“第一美”的乘清閣閣主垂下闊袖,袖中拇指正悄悄搓撓著握在手中的洞簫,若有所思的目光隨那名跑開的女子淡淡挪移。

女子年歲約莫雙十,一身俐落的玄黑勁裝,長發高高地?作一束,未戴任何飾物,率性地露出整張面容。

他甚少會去留意姑娘的樣貌。

但今日遇上的這一個,老實說,是有些挑動他的好奇心思了。

先引起他註意的是她的輕身功夫,使得相當不錯,內力是有些火候的,才能在短短兩刻鐘內即追上被湍流帶得老遠的人。

接著是她的身手,矯健異常,力氣驚人。

見她擲劍為點,獨據在滔滔江水上揮鞭救人,鷹群飛撲直下,意外起於肘腋之間,她一連串的處理可謂果斷大膽。

放眼當今武林,與她年歲相仿的同輩之中,不知有誰還能做到同她這般的?

他腦中來回逡掃了一遍,竟想不到有誰可以。

之前隔著一段距離,便覺她身姿挺拔,男子款式的黑衣勁裝令她周身透出颯爽神氣,肩線俐落,腰板秀挺,加上修長的四肢,立在那兒是棱角分明的一抹風景,一旦動起便成快意流暢的線條與光影。

她較一般女子來得高,嗯……是高上很多。

當她拔背挺胸朝他抱拳時,他發現那雙清湛眸光幾乎快與他平視。僅比他矮半顆頭的女子並不常見,那令她站在人群中亦十分顯目。

當她試圖不動聲色地溜出碧石山莊時,其實從頭到尾都做得十分隱密,可惜的是他當時恰隱身在高處,很難不去留意到她。

也許正因為能輕易對上視線,不需刻意低頭或垂目去看,他對她的模樣真一下子記住了,那不是簡單用美醜、好看或不好看輕易評斷的——

一張曬成淡蜜色的鵝蛋臉上,她的鼻梁挺直,鼻翼纖巧,唇瓣淡若粉梅,輕抿的嘴角堅毅中透出韌度,說實話,是秀氣到有些單薄了。

然,勝在長眉入鬢,那幹凈舒俊的兩道眉令英氣勃發,眉下生著一雙長而不狹的丹鳳眼,坦然的瞳底有著幹凈清亮的光,很是不錯。

更不錯的是,她剛剛不是求他保守秘密,而是請他見證。

這其中有兩個意思——

一是信他不是嘴碎之徒,今日救人之事不會從他口中洩漏出。

二是就算他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將事說出去,那也罷了,只求他出面將一切責任歸咎於她一人。

年紀這樣小,卻是個在極短時間內能審時度勢、將重中之重的點掌握住的人,有一套自身的行事準則,且還保有赤子之心。

也莫怪會被那位“素行不良”的盟主老大人推到這龍蛇混雜的大西分舵頂缸。

心緒起伏過劇,惠羽賢頸後一陣涼,兩只耳朵卻兀自發燙。

幸得樊磊神智清醒能跟她對上話,讓她的註意力較能集中於眼前勢態,而非被某人的氣場震得七葷八素。

“……碧石山莊樊氏一族的獨門點穴功夫手法甚奇,在下功力粗淺,僅能幫二少爺緩解胸悶氣滯之苦,如何解穴,二少爺得待軟筋散的藥效過去後再行氣自解。”跪蹲在落難的男女面前,惠羽賢盡可能地給予援手,只是朱氏到底是未習過武的弱女子,一番折騰下來早都暈了,手腳被綁縛的地方亦都磨出血痕,但心脈還算有力。她幫渾身濕透的她稍做整理之後,便見樊磊強忍不適,吃力地將朱氏攬在盤坐的大腿上。

她暗自嘆了口氣,就聽樊磊啞聲道——

“莫再稱呼什麽二少爺,我樊磊是不忠不孝、無恥無義之徒,自該被族中見棄,但雲娘她……終究是我害了她……不想今日能得一線生機,至少還有彌補的機會,在負盡所有人之後,能不負雲娘一個。”

惠羽賢張了張口,好一會兒才問:“今後之事,樊兄可有想法?”

“隱姓埋名,尋個好山好水的所在平凡度日。”樊磊虛弱微笑。

惠羽賢尋思般點點頭。“那麽,最緊要的是得盡速找個隱密地方調息養身,樊兄如今身邊帶著人,不比以往孤家寡人,要顧及的事便多了,倘若願意,在下可代為籌謀安身之所,不知樊兄意下——”

話不及道完,她背脊陡凜,只覺風的流動起了變化。

有氣無力的樊二少突然打直身背,仿佛有股力道灌進他胸中,令他的血氣騰沖,隨即便見他既沈又重地吐出一口氣;雙肩一垂,寬額滲汗,似把郁結成團的無形塊壘盡數吐出。

惠羽賢登時明白過來,是有誰以氣馭風,隔空替樊二少解穴!

她倏地回首,見那個“誰”不知何時已立在她身後,離她僅兩步之距。

而樊磊這一邊,盡管被封住周身要穴、強灌軟筋散,且拋入大川中放水流,他的神識一直是清醒的,他清楚知道是眼前這位年輕的武林盟分舵主,以及這位天人般的公子爺聯手救下他與雲娘。

雖說大恩不言謝,他適才在與年輕分舵主交談時,還是開口道謝了。

盡管兩人今日確實是初會,對方還是個姑娘家,談起話來卻無絲毫令人不悅,走的完全是江湖朋友相往的路子,便覺這位武林盟的年輕分舵主不論言談、舉止,甚至是氣質神態……活脫脫是個面嫩的俊俏小兄弟。

至於天人般的公子爺……

大名鼎鼎的乘清閣閣主,凡是江湖上走踏的,豈會不識得?

但自他和雲娘被救上岸,乘清公子就不遠不近地杵在那兒,讓他即便想當面道謝也謝不出口。

那不是刻意拉出的距離,是自然而然令人起敬生畏的氣場。

奇的是,當年輕分舵主朝落難的他們奔來,乘清公子從容姿態雖未變,目光卻隨著徐徐移將過來,像是對年輕分舵主的一舉一動有著甚濃的興味。

驀然間,公子移駕而至,毫無預警地幫他解穴行氣……是真心助人呢?抑或不想他與雲娘藉機攀附上年輕分舵主?

多處要穴一次開解,氣血沛然,樊磊仍在努力調息,下首的公子爺已開口。

“取我乘清閣的信物沿著大川一路北行,不出三十裏,自有人相迎。”一枚僅半個掌心大、鑄鐵混金打造出來的方型小牌從藕色闊袖中遞出,確實是松遼北路乘清閣的閣主信物。

待鑄鐵混金的小方牌被樊磊微顫的粗掌小心翼翼接下,那清冷得略透低寒的嗓音又起——

“二少爺可先聽從那人安排,暫且安頓下來,吃住與錢銀之事無須擔心,有人會照看好一切,至於往後打算,待心緒定下再慢慢斟酌不遲。”

“……閣主因何相助?”樊磊悄悄握緊收入掌中的信物,心懷感激卻也心存疑慮,然而再如何疑惑,要他瀟灑退回那塊方牌,到底是辦不到的。

只要將這乘清閣閣主的信物現出,除黑白兩道見之都得給上三分臉面外,乘清閣散布在各行各業、各個地方的“夥計”更會將他視作“同夥”,是“自己人”。

能得乘清閣這座大靠山做為後盾,再無後顧之憂,又哪裏拒絕得了?

“二少爺雖見棄於親族,名聲掃地,一身家傳的武藝猶在,江湖裏闖蕩,也非初出茅廬之輩,人脈、經驗俱在,如今落難僅是一時,我為何不助?”瞧出樊家二少為何躊躇,那張被私下譽為“第一美”的俊雅面容淡然露笑,話未點破,但說得實誠。

惠羽賢聽得很懂。

意思就是說,盡得樊氏一族武藝真傳的樊二少是個“好用的”,乘清閣出手是看準了這是一項好買賣,穩賺不賠,往後若要用人,自然是要挾恩索報。

……說得真像這麽一回事似的,其實……是在“攻心為上”吧?

看出樊二少的疑慮,幹脆釜底抽薪使這種近似“自汙”的狠招令對方心定。

好像一向保持旁觀、中立、低調作風的乘清閣私下就愛如此行事,救有用之人為己所用,所以就不必再諸多猜疑……實則,根本不是那樣!

別人看不穿,難道她還會不知道嗎?想當年是他、他……

她垂在身側的手驀地緊握成拳,抿唇靜看著樊二少鄭重地收起那枚方牌,後者的目光已不帶質疑,一副“果然我還是看出對方意圖了”、“這樣很好,將話說明白很好”的放松神態。

“既是如此,在下就承了這個情,有勞……多謝。”樊磊橫抱朱氏起身,朝悠然而立的公子低首作禮,待他轉向一旁的惠羽賢時,雖同樣頷首道謝,表情卻和軟好幾分,嚴峻嘴角亦揚起淡弧。

“將來分舵主若有差遣,只要樊某身不死,定供驅策。”

世事無奇不有,身為“寓清入濁世、秉筆寫江湖”的乘清閣閣主自是再清楚不過,只是眼前正在發生的這件奇事,倒罕見地令他興起哭笑不得的意緒。

想他淩淵然出手救人,還須想方設法打消對方疑慮,讓對方能夠安然接受;而這位年紀輕輕的分舵主姑娘一登場卻能立時擄獲人心,好似俠義之士那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氣概打從她骨血中散發出來,與她相往,講究的可是“肝腸如雪、意氣如虹”。

這事若拿到商場上作比喻,就是他乘清閣出手為的是放長線釣大魚,而分舵主姑娘出手卻是不計較得失,只為成全心中的道。

兩相比較,他立時落了下乘。

好吧,既然事已至此,將臉面抹得更黑一些又何妨?

前方幾步之外,分舵主姑娘持江湖禮與樊二少互道“後會有期”,鄭重別過之後,後者遂抱著自己的女人大步流星離去。

他道:“將來分舵主真有差遣,要樊二供你驅策,該是不容易。”

此話一出,那個靜佇著目送人離去的玄色身影忽地旋過身來,很快穩住。

惠羽賢回想適才的一切,追人、救人、被救,跟著是目睹他解穴、聽他安排後續……全因他出手,令事情能順利底定,要不單憑她一股依心而為的沖動,即便在大川上救下樊、朱二人,該如何將他們送到安全所在、哪裏才算真的安全、接下來要怎麽打理生活等等,樁樁件件都是問題。

見她不語,淩淵然“好心”地繼續說明——

“如同分舵主剛才所剖析的,樊二如今已非孤家寡人,行事需得顧及許多;然眼下他身敗名裂、無權無勢,遭眾人見棄,身邊還帶著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兩人就算大難不死也找不到一塊地方安生,如此勢態,我乘清閣遣人相迎,暗中安排,可令他們二人隱姓埋名過上安穩日子。”

略頓,他將洞簫輕擊在另一手的掌心上,雅正面龐棱角俊漠。

“待他們二人過慣了乘清閣為他們安排的生活,想脫離絕非易事,也許很快他們會有孩子、有一個小家,樊二不顧自己,也須為妻兒設想,所以今日這一別,要想樊二兌現什麽﹃定供驅策﹄的承諾,可是難了。”

惠羽賢定定然地點了點頭,舌頭僵了會兒才蹭出話——

“那就不驅策、不差遣,若然有緣,坐下來喝一杯也痛快。”

他眉微揚,淺笑似帶戲謔。“論救人你也有功,難道……小兄弟不覺委屈?”

又是“小兄弟”?

惠羽賢頭皮微麻,忍不住垂眸瞥了自個兒胸脯一眼,是不夠壯觀,但很確定絕非一馬平川那般不起眼啊!

還是……其實是……她太自以為是?在旁人眼裏,她這模樣當真難辨雄雌?

“沒有委屈。”她低聲答道,仿佛嘆息,並不確定對方是否聽清。

接著她朝他一揖,轉身已去拾起掉落在岸邊的軟鞭。

她立穩腳步,長鞭如靈蛇出洞,力道精巧地游至江心。

鞭尾“啪”地一響纏住精剛玄劍的劍柄,下一瞬,玄劍被鞭勁帶出,在半空旋了大大的三圈終於落回主人手中。

將劍回鞘,輕細軟鞭亦纏回腰間,她忍下想挲臉揉頰來抹掉滿臉熱氣的沖動,努力要擠出幾句像樣的場面話來告辭,眼一擡,氣息險些走岔。

閣主大人就等在原地,動也未動,目瞳神俊不似作怒,卻威壓迫人,瞬也不瞬直盯著她。

……他是要她答得更清楚明白是嗎?

他已經不認得她了啊,但不能怪他,畢竟太多年過去,她早就不是那個嚇得直發抖、連話都說不全的小女娃。

只是他記不得她,她卻一直將他記在心底。

一直是知道他的,因為她曾見識過他很真的那一面,在當年那個無助的小女娃心底,他明亮似陽,溫柔如月光。

她暗暗嘆口氣,硬著頭皮走回他面前,管不住此時臉蛋是紅了還是僵了,沈靜再答——

“沒有什麽委屈不委屈,若真要提委屈,在下不覺委屈,要論誰人委屈,閣主才是真受了委屈。”

聞言,那張“江湖第一美”的俊顏微凝,目光更峻。

她垂在身側的手驀地緊握成拳,抿唇靜看著樊二少鄭重地收起那枚方牌,後者的目光已不帶質疑,一副“果然我還是看出對方意圖了”、“這樣很好,將話說明白很好”的放松神態。

“既是如此,在下就承了這個情,有勞……多謝。”樊磊橫抱朱氏起身,朝悠然而立的公子低首作禮,待他轉向一旁的惠羽賢時,雖同樣頷首道謝,表情卻和軟好幾分,嚴峻嘴角亦揚起淡弧。

“將來分舵主若有差遣,只要樊某身不死,定供驅策。”

世事無奇不有,身為“寓清入濁世、秉筆寫江湖”的乘清閣閣主自是再清楚不過,只是眼前正在發生的這件奇事,倒罕見地令他興起哭笑不得的意緒。

想他淩淵然出手救人,還須想方設法打消對方疑慮,讓對方能夠安然接受;而這位年紀輕輕的分舵主姑娘一登場卻能立時擄獲人心,好似俠義之士那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氣概打從她骨血中散發出來,與她相往,講究的可是“肝腸如雪、意氣如虹”。

這事若拿到商場上作比喻,就是他乘清閣出手為的是放長線釣大魚,而分舵主姑娘出手卻是不計較得失,只為成全心中的道。

兩相比較,他立時落了下乘。

好吧,既然事已至此,將臉面抹得更黑一些又何妨?

前方幾步之外,分舵主姑娘持江湖禮與樊二少互道“後會有期”,鄭重別過之後,後者遂抱著自己的女人大步流星離去。

他道:“將來分舵主真有差遣,要樊二供你驅策,該是不容易。”

此話一出,那個靜佇著目送人離去的玄色身影忽地旋過身來,很快穩住。

惠羽賢回想適才的一切,追人、救人、被救,跟著是目睹他解穴、聽他安排後續……全因他出手,令事情能順利底定,要不單憑她一股依心而為的沖動,即便在大川上救下樊、朱二人,該如何將他們送到安全所在、哪裏才算真的安全、接下來要怎麽打理生活等等,樁樁件件都是問題。

見她不語,淩淵然“好心”地繼續說明——

“如同分舵主剛才所剖析的,樊二如今已非孤家寡人,行事需得顧及許多;然眼下他身敗名裂、無權無勢,遭眾人見棄,身邊還帶著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兩人就算大難不死也找不到一塊地方安生,如此勢態,我乘清閣遣人相迎,暗中安排,可令他們二人隱姓埋名過上安穩日子。”

略頓,他將洞簫輕擊在另一手的掌心上,雅正面龐棱角俊漠。

“待他們二人過慣了乘清閣為他們安排的生活,想脫離絕非易事,也許很快他們會有孩子、有一個小家,樊二不顧自己,也須為妻兒設想,所以今日這一別,要想樊二兌現什麽﹃定供驅策﹄的承諾,可是難了。”

惠羽賢定定然地點了點頭,舌頭僵了會兒才蹭出話——

“那就不驅策、不差遣,若然有緣,坐下來喝一杯也痛快。”

他眉微揚,淺笑似帶戲謔。“論救人你也有功,難道……小兄弟不覺委屈?”

又是“小兄弟”?

惠羽賢頭皮微麻,忍不住垂眸瞥了自個兒胸脯一眼,是不夠壯觀,但很確定絕非一馬平川那般不起眼啊!

還是……其實是……她太自以為是?在旁人眼裏,她這模樣當真難辨雄雌?

“沒有委屈。”她低聲答道,仿佛嘆息,並不確定對方是否聽清。

接著她朝他一揖,轉身已去拾起掉落在岸邊的軟鞭。

她立穩腳步,長鞭如靈蛇出洞,力道精巧地游至江心。

鞭尾“啪”地一響纏住精剛玄劍的劍柄,下一瞬,玄劍被鞭勁帶出,在半空旋了大大的三圈終於落回主人手中。

將劍回鞘,輕細軟鞭亦纏回腰間,她忍下想挲臉揉頰來抹掉滿臉熱氣的沖動,努力要擠出幾句像樣的場面話來告辭,眼一擡,氣息險些走岔。

閣主大人就等在原地,動也未動,目瞳神俊不似作怒,卻威壓迫人,瞬也不瞬直盯著她。

……他是要她答得更清楚明白是嗎?

他已經不認得她了啊,但不能怪他,畢竟太多年過去,她早就不是那個嚇得直發抖、連話都說不全的小女娃。

只是他記不得她,她卻一直將他記在心底。

一直是知道他的,因為她曾見識過他很真的那一面,在當年那個無助的小女娃心底,他明亮似陽,溫柔如月光。

她暗暗嘆口氣,硬著頭皮走回他面前,管不住此時臉蛋是紅了還是僵了,沈靜再答——

“沒有什麽委屈不委屈,若真要提委屈,在下不覺委屈,要論誰人委屈,閣主才是真受了委屈。”

聞言,那張“江湖第一美”的俊顏微凝,目光更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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