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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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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

各自下場後,兩個班的男生上前指導。

指導也是七嘴八舌:

“你不是會拍球嗎?把球拍著走,懂嗎?”

“球在地上的時候,要用手去揀,不能用腳踢。”

女隊員竟然還反駁了:“我不踢就讓她們班那女的搶走了啊!”

“你這是技術犯規。你踢也不能往人家臉上踢啊……”

一番指導後,再次上場,這次情況好一些。

起碼人不再聚堆了,雙方各有一兩個人散開來。

於喬站在外圍,孫靈君搶到球,拋了出來,太好了,裁判沒吹。

於喬運球上籃,球沒進,她自己搶籃板,再投……

如此數次,於喬以低命中率給二班拿下了5分,有一分是對方犯規罰籃得的。

5比2。

孫靈君有勇有謀,她逐漸摸索出簡潔、有效的方法。

她以身體優勢占據最佳接球點,然後傳球給於喬,給於喬是制造投籃機會。

另外三個女生各自纏住對位選手,這樣一來,初二二班勝算還挺大。

場下比場上還激動。

二班領先,於喬罰籃又得一分時,底下喊成一片。

一班叫了暫停。

賽程過半,一班要改變戰術。

果然,暫停結束,一班換人。

新換上場的是個矮個子女生,短發、膚色黑而發亮,瞳仁也很黑,小腿墩實。

這個女生成了一班的殺手鐧。

她成功制住了體力消耗嚴重的於喬。

她上場前一定得了真傳,在場上什麽都不幹,只跟著於喬,於喬到哪她就跟到哪。

場上混亂,裁判只能睜只眼閉只眼,恨不得比賽下一秒就結束,回家喝口啤酒去去心中汙濁。

這女生也不懂什麽比賽規則,但憑一雙結實的小短腿,把於喬緊緊纏住。

她反應速度快,幾個回合下來,於喬不得施展,場下一班同學紛紛給她叫好,她更加肆無忌憚。

孫靈君被兩人包夾,日子也不好過。

一班調整後的戰術很簡單,女生打籃球,選手水平懸殊,她們只要看住兩個關鍵人物,這場比賽就有反敗為勝的機會。

另外三個女生也沒有實戰經驗,不會互相解圍,眼看著孫靈君猛虎被困,於喬獵豹受限。

一班連續投進兩球。

兩隊都打紅了眼,二班想換孫靈君下場,保存實力,休息兩分鐘再上,孫靈君哪裏肯下場。

一班傳過一球,被孫靈君截住,二班啦啦隊大聲叫好。

她拔劍四顧,沒找到合適的傳球對象,於喬正跟那個黑珍珠推來搡去,那女生底盤兒低,糾纏間於喬絲毫不占優勢。

孫靈君決定自己運球到籃下。

中鋒運球,在正規比賽中是很少見的,中鋒宜靜不宜動,一般中鋒的運球技術都不好。

雖然這不是NBA賽場,可這條規則放之四海而皆準。

孫靈君運球被包夾,被逼到場邊,上半身和球都懸到了邊界線外。

這大妞情急之下用了“無敵風火輪”,兩只胳膊抱著球使勁左右掄,□□裸的力量對抗,包抄上來的對手們敗下陣來。

其中一個女生趁亂一頭紮進孫靈君懷裏。

裁判習以為常,沒有馬上吹犯規。

三秒後,孫靈君發出一聲慘叫,球撒了手,滾到了場外。

此時哨響,界外球。

場外一片唏噓,二班在哀嘆,一班在竊喜。

此時,被包圍的孫靈君突出重圍,她帶著濃濃的殺氣。

如果此時她身後有圖騰,一定是一頭牛,兩個大鼻孔噴著憤怒的氣體。

她手臂受傷了,見了血,遠遠的看不真切,二班觀戰的人裏有人喊:“牙印!牙印!”

緊接著有人喊:“裁判!他們屬狗的嗎?”

“哈哈哈哈……”

還有看熱鬧不怕事大的,在笑。

孫靈君走到裁判面前兩米處,向裁判舉手示意,她右手小臂外側有一個滲出血的牙印,清晰得像牙科用的模具。

不知裁判作何想,勒令她繼續比賽,裁決沒有變:“界外球。”

孫靈君呆楞一秒,於喬早看見了血乎乎的牙印,看孫靈君的狀態,意識到大事不好。

她慌忙朝孫靈君走去,無奈黑珍珠步步緊逼,幾乎把她攔腰抱住,她只能拖著對方走,速度明顯慢了。

孫靈君穩健堅定,幾步走到那個屬狗的隊員面前,對手也沒想到,孫靈君兩手一推她前胸,把她推了個大大的腚墩兒。

這一堆力道不少,好在地板緩沖,否則尾骨不保。

這個動作之後,全場肅穆,安靜了三秒。

然後,幾個裁判的哨聲同時響起,地上的女孩反撲,場上的一班隊員圍上來,對孫靈君推推搡搡,於喬趁黑珍珠走神,跑過去幫忙。

一班幾人女生圍著孫靈君,她雖面無懼色,但畢竟敵眾我寡。

於喬沖上去,瞅準一個推得最用力、罵得最大聲的,一把抓住她的頭發,把她扯翻在地上。

接下來,二班的女生也圍上來,咒罵聲、尖叫此起彼伏,裁判的哨聲徹底被淹沒了。

這場籃球比賽最終演變成一場打群架事件。

礦中再次揚名盛京。

不久,區教育局對此礦中通報批評。

但民間層面,事情卻在持續發酵,學生和家長之間的傳播更厲害,傳到包括耳朵裏時,已經大大走樣,說礦中舉辦籃球比賽,與不良社會青年發生沖突,進而學校遭到社會青年打砸,有一個礦中老師被打成下肢癱瘓,打死了一個學生……

凡此種種。

彼時,於喬扯著頭發撂倒了一個,球場上兩隊女生就此撕打在一起。

很快,場下的人加入了戰鬥,兩個班的學生全部加入混戰。

於喬和孫靈君處於混戰核心區,她剛剛幫孫靈君解了圍,就再次被團團住。初二一共就倆班,平時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沒說過話也混個臉兒熟,所以大多數人是大幫哄,但也有幾個下了黑手的。

男男女女推搡之間,於喬脖子被誰的手肘猛撞一下,倒在地上,她本能地抱住頭,四肢蜷起,眼前是混亂的腿和腳,身上悶悶地疼了幾下,像是有人絆到她,還有人踩在她身上。

“我操了!”孫靈君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焦慮極了,存稿刷刷地掉,比掉血還難過。

不過你們開心就好啦。

☆、紅羅帳共話纏綿-65

混在嘈雜聲音裏,於喬聽得真切。

孫靈君沒離於喬左右, 她盡力護著她, 幾次想拉她起來, 但人越聚越多, 她的嗓門兒高,目標大, 加上剛才場上的表現, 一班有人沖著她來。

孫靈君衣服領子早被人扯豁了, 短發亂作一團,臉上、脖子上全是血檁子。但她戰鬥力依舊爆表,眼睛睜得圓圓的, 一手護著於喬的頭,一手抓住踢過來的女生的腿。“媽了個逼的!”

李遠航來晚了,他跟一個同伴剛進走廊, 就跟一個場館工作人員擦肩而過, 那人手裏撥著電話,等待期間神色焦急。

籃球場的門再開時, 出來一個老師, 正是於喬的班主任。

她是個愛穿卡通的女人, 30多歲, 打扮土氣, 教語文。

她小跑著追打電話的人,用近乎哀求的語氣,扯著他的手臂, 讓他別打電話,說“我們來處理,求你別報警,我們來處理,報警會影響學校聲譽……”

礦中的聲譽,還需要影響嗎。

館裏異常的響動,李遠航也聽到了。

他倆推開門,就看見球場上的混亂場面。

他先是看見人群中的孫靈君,她半跪著,眼眶破了滲著血,眼神裏滿是殺氣,周圍的學生也有幾個眼熟的,再往細看,才發現於喬。

於喬上半身靠在孫靈君懷裏,身體失去重心,周遭全是混亂的腿和腳,偶爾腰上、腿上挨一下,她還在踢腿還擊。

幾個老師和裁判在拉架,幾十個學生打作一團,一時半會也拉不開。

手邊沒有應手的家夥,李遠航操起門邊的笤帚,往門框上嗑兩下,把笤帚頭磕掉了,提著沖了進去。

他同伴用同樣的辦法,卸了個拖把,也跟了上去。

其實不用李遠航兄弟二人參戰,這場群架也該收尾了。

起初的憤怒過去,學生們發現,他們的對手其實就是隔壁班的熟人。

有的是小學同學,有的是鄰居,有的還是暗戀對象。

李遠航他們的加入,剛好給了大家臺階。

他們提著個空心的棍子,把外圍的學生一個一個扯出來,舉著棍子大吼幾聲:“站遠點兒!”“找死是不?”

沒幾分鐘,人群就自動分成兩撥,被兩個班主任認領了。

李遠航從地上拎起於喬,和孫靈君對視一眼,對方投來一束感激的目光。

讓人難以適應。

於喬意識清醒,只是頭悶悶的疼,發型淩亂,衣衫不整,被扶下場時還回頭,看了一眼二年一班的戰隊。

李遠航跟著回頭,用沒頭的掃把惡狠狠地指指那群人:“你們等著!”

人群裏有幾個人明顯縮了縮。

※※※※※※※

於喬輕微腦震蕩,臉腫了半邊,指甲掉了一個,身上淤青、擦傷無數……

孫靈君比她還嚴重一些。有一顆微微支出來的小虎牙活動了,怕是保不住了。於喬挺喜歡她這顆小虎牙的,中和了她大骨架威嚴感。

一側手肘不敢動了,嚴重的肌肉拉傷。

打架的時候,她一直用胳膊護著於喬,受傷時渾然不覺,到了醫院才腫起來,腫到皮膚都發亮了,整個胳膊粗了一倍。

兩個班各有相當數量的人員傷亡,戰鬥未分勝負。

老師開始低調地善後,來往於急診區各處,查看傷情,給受傷較重的學生家長打電話。

※※※※※※※

陳一天趕到的時候,於喬和孫靈君在急診室。

於喬臉上的擦傷沒作處理,臉腫得挺厲害,手指已經包紮好了,籃球服外套了厚衣服,四肢的傷暫時蓋住了。

她剛剛流了點鼻血,已經不怎麽流了,一個鼻孔還塞著紗布。

孫靈君胳膊吊了繃帶,棉服披在肩膀上,再夾支煙就能演國家領導人了。

診室裏人來人往,李遠航和他朋友被趕了出來,坐在門外椅子上抽煙,是他們倆先看到的陳一天。

他們倆不由自主地站起來,不知心虛為哪般。

陳一天走進病房,他倆也跟了進來。

“哥!我沒事!”

孫靈君也齜牙咧嘴地站了起來——有些人自帶攝人氣場。

此時此刻,於喬的樣子說沒事有點牽強。

陳一天一眼就看到她鼻子裏塞的紗布,有鮮艷的血色隱隱透出來。

他一把抓住一個穿白大褂的人:“她怎麽樣?血止住了嗎?”

幾年前的那個大年二十九,他也是這樣抓住醫生說:“求求你救救她……”

醫生還要處理別人的傷,掃了一眼於喬說:“輕微腦震蕩,不需要止血。”說完意欲擺脫,陳一天死死攥住,上前一步,壓低語調,壓抑著聲音裏的顫抖說:“不是,醫生,她流血很難止住,她有血小板減少癥。”

李遠航二人聞言雙雙看向於喬。

醫生表情一滯,腳步轉向於喬。

路線被李遠航二人擋了一下,陳一天很不客氣:“讓開!”他進門前就掃到李遠航手背的紋身,這種年紀、這種打扮,一看就是社會閑散人員,他斷定於喬的傷跟他們倆有關。

也怪老師電話裏沒說清楚,就說於喬打籃球跟人發生沖突,受傷在XX醫院急診。

醫生一手按於喬的頭,一手輕擡她下巴,仔細查看鼻孔裏的紗布,沒有異常。

邊看邊問“最近驗過血小板嗎?值多少?”

好久沒化驗了,於喬和陳一天都一臉茫然。

孫靈君抖膽插嘴:“她已經治好了。”

醫生一聽,伸手把鼻孔裏的紗布拿了下來。

鼻孔周圍糊了一點幹涸的血,紗布上面的血也變成暗色,血早就止住了。

“這不是沒事了麽!不放心的話,就再化驗一個血小板。”

陳一天:“……”

“還化驗嗎?”

陳一天盯著於喬鼻孔:“啊……啊?化驗!化驗一下安心。”

抽血送檢後,陳一天再次站到李遠航二人面前。

“她的傷是怎麽回事?”陳一天語氣不善,這句話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李遠航雖然混社會,對付礦中的學生還行,面對陳一天氣勢自然弱三分。

“參加籃球比賽打起來了,他們學校的學生打的。”

他朋友補充道:“跟我們沒關系。哥。”

“跟你們沒關系,你們怎麽在這兒?”陳一天狠狠地瞪著他。

孫靈君趕緊上前解圍。

她吊著膀子硬擠進三人中間,說:“小天哥哥,別誤會。我是於喬同學,我倆是好朋友,我們跟一班打籃球,她們使壞咬人……”說著試圖擡起胳膊,發現牙印被紗布擋住了。“我們就和他們打了起來。他們是……他們見我倆被打了,上前拉架的。”

陳一天面色緩和不少。

孫靈君接著說道:“我們沒吃虧,他們更慘,有一個已經住院了。”

輪到李遠航向孫靈君投去感激的目光。

☆、紅羅帳共話纏綿-66

當天離開醫院前,陳一天跟於喬的班主任談了好久。

久到於喬替班主任擔心, 怕陳一天把班主任暴打一頓洩憤, 甚至擔心陳一天醞釀把礦中告上法庭。

一場別出心裁的籃球比賽, 以損兵折將收場。

陳一天跟班主任告別時, 醫院裏的礦中學生走差不多了。

一行人走出醫院,天已擦黑。消毒水味灌滿胸腔, 突然嗆一口冷空氣, 呼吸道被凍得生疼。

不知為什麽, 沒見孫靈君家人來接。

李遠航護送她回家。

陳一天打了一輛出租車,於喬坐進車後座,傷處腫的腫、疼的疼, 從座位右側蹭到左側有點費力。

按照以往習慣,陳一天會坐進後排右側。

可是今天,他在於喬齜牙咧嘴地挪屁.股的同時, 坐進了前排副駕。

車在漸沈的夜色裏, 由郊區駛向市區。

於喬的手指甲掉了,此刻疼痛感覺無限放大, 她咬緊牙根, 一路無話。

出租車駛到陳家樓下, 陳一天打開後門, 於喬鉆出來時, 陳一天才說了一句話:“我替你請假了,這周你都不用去上學。”

對於喬而言,2002年光怪陸離的事件已經發生了幾次。

眼下另有一件:於香站在門裏。

於香站在門裏, 陳家溫暖的光罩著她,母女長久未見面,於喬有種恍惚感。

大概剛到不久,於香還保持著江南的穿衣習慣。

長款收腰毛衣配微喇牛仔褲,上衣是酒紅色的,襯得她膚色不錯,35歲的女人勇於穿修身的款式,說明對自己身材存有基本的自信。

毛衣下擺一圈同色蕾絲,2002年流行這玩藝兒。

於喬覺得,要不是那圈蕾絲,她媽就夠得上“時尚”標準線了。

可惜,愛美和時尚不是同一概念,愛美做加法,時尚要做減法。

於喬換鞋期間,陳一天站在她身後等著。

掃了一眼於香略顯豐腴、紅潤的臉,又掃到那一圈蕾絲,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奶奶又做了一桌好菜。

從於喬進屋,於香就跟在她身後。

一會要幫她提書包,一會要扶著她,親切而不知所措,一個實質性的忙也沒沒幫上。

難得人這麽全,奶奶很高興,一頓飯吃得熱熱鬧鬧。

陳一天簡述了於喬受傷的來龍去脈,完全不給於喬插嘴的機會。

於喬殘了一個手指,

按說拿勺子吃飯沒問題。

可她拿勺子剜了幾下,硬是送不進嘴裏。

於香見狀,立刻接過勺子餵她。

於喬接了幾口,前一口嫌米飯太多,沒味道。後一口嫌湯太燙,咽不下去。

於香對她滿眼寵,縱容她的驕氣。

陳一天實在看不下去了,跟於香換了位子說:“你媽坐了一天火車,累了,我來餵你。”

於喬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也不敢翻白眼。

果然,陳一天的效率高多了。

一大勺米飯——一大勺菜,飯菜交替著送到於喬鼻子底下。

菜也由不得她選,幾盤菜,一勺一勺挖過去,把於喬撐得直翻白眼。

陳一天邊餵邊說:“多吃點,肯定餓了,打架太費體力……”

……

收了餐桌,奶奶拉著陳一天幫忙洗碗,回頭對於喬說:“不用你倆幫收拾,跟你媽回你自己屋,你媽有話對你說。”

說完轉身走了。

於喬發現奶奶的背影有些許落寞,可能是錯覺。

十分鐘不到,於喬就沖出房間。

站在陳一天門口,她眼裏蓄滿眼淚,強忍著沒掉下來。

舉著掉了指甲、裹著紗布的食指,顫抖著嘴唇說:“你知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語畢眼淚就奔湧而出,哭得兇猛,渾身發顫。

陳一天原本躺著,聞言只好坐起來。

於喬又跑去奶奶房間:“嗚嗚——嗚——”

語不成聲,哭得梨花帶雨。

奶奶拉她坐在床邊,又半攬她入懷。

伸手幫她擦眼淚,擦著擦著,自己的眼淚也掉下來。

於香此行只有一個目的,接於喬回江蘇。

她事先跟奶奶電話溝通過,情況是奶奶跟陳一天說的。

於香說,她托了以前的老客戶幫忙,給於喬找了一所學校,她可以去當插班生。

她這次回來,就是專程接於喬的。

完全出乎於喬意料。

她問爸爸的債還完了嗎?

“嗯?”於香一楞,這個謊撒得太久了,於喬深信不疑,可是於香早已疏於記憶。

“沒有。”

於喬疑惑。

“你爸爸他……不是欠債還錢那麽簡單,我盡力了。”

“他現在在哪?”

“還在坐牢。”

“兩年前就坐牢,現在還在坐牢,既然一直在坐牢,為什麽今天來接我回去了?”

於香一時語塞,這哪是一兩句話能說清的。

“我不回去。”於喬鼻翼翕動,毅然決然的語氣。

“喬喬,媽媽確實有些話沒跟你說,但媽是為你好,媽讓你離開家也是為你好……”

於喬沒接於香遞過來的紙巾。

她吸溜一口鼻子,語氣更加平靜地說:“我不回去。”

※※※※※※※

是去是留,是南是北,是堅守還是放棄,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能做幾分自己的主?

陳一天知道於香要帶於喬走,才給於喬請了幾天假。

剛好於喬打架受傷,休假一並養傷,順便整理行程——對於喬而言,更需要整理心情。

關於爸爸的事,於香跟女兒說,等回了南京,慢慢跟她講。

父女親情淺淡,本沒太大影響。

於喬只是借此事感懷,自己終究是孩子,她目之所及、耳之所聞,原來並非真實的世界。

陳一天、奶奶和於香一起瞞著她,瞞了這麽久。

借此生發開去,不知還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

過去或是未來,不知還有多少事,是她無法左右的。

她沒有張羅去上學,也沒有積極地準備行程。

接下來的一整天,她都舉著那根腫脹的手指發呆,臉也沒洗,頭也沒梳,吃飯也味同嚼蠟。

但心理再抗拒,也沒有人站在她的立場幫她說話。

奶奶在打包雜糧,都是老家的親戚自家種的,黑豆、綠豆。

還裝了當年采摘曬幹的蕨菜,讓於香帶回南京,用清水煮了,蘸醬吃。

有幾次,於喬見奶奶在廚房忙碌,接水的空當,對著水流輕輕嘆氣。

陳一天去了海鷹機械一整天,拖著疲憊身軀回來,說把這幾天的工作安排好了,明天帶於喬去北鎮看王大夫。

他這麽一說,於香馬上響應。說一定要去,而且要買些貴重的禮物。

某種意義上,王大夫是於喬的救命恩人,也是於香一家的恩人。

於喬默默翻了個白眼。

自從得知於香要帶她走後,她處處看她媽不順眼,連話都懶得跟她說。

陳一天用目光征詢於喬的意見,於喬橫橫地說:“要麽她去,要麽我去,有她沒我,有我沒她。”

於香也來了氣,胸脯起伏不定,張了幾次嘴,又把話壓下了。

對陳一天和於喬而言,北鎮是多麽熟悉!

還是家附近始發的公交車,還是終點站換乘,還是要坐三蹦子,還是要跟三蹦子講價錢……

從1999年到2002年,相差8歲的一個少年和一個女孩,無數次往返在這條路上。

每次懷著不同的心情。

從無望中來,奔希望而去。

兩人沒給王大夫準備禮物,空著手去從公交車。

陳一天揣了於喬打架那天的血小板化驗單,數值在參考區間內,沒有向下的箭頭。

這一次,奶奶堅持要送到公交車站,於香也跟著。

風和日麗的冬日上午,陳一天和於喬上車,習慣地走到最後一排,於喬坐在靠窗位置,陳一天緊挨他坐下,像寒來暑往的許多次一樣。

車開動的一瞬間,於喬看向窗外。

夜間車窗結了厚厚的霜,此刻化開了一點,她調整眼睛的位置,剛好看到了奶奶。

還是那件常穿的灰紫色棉襖,奶奶搗騰著小步,跟著車往前走。

她一會看車,一會看腳下,走得很小心,也很急切。

奶奶沒有擦眼淚的動作,但於喬就是知道,奶奶又哭了。

公交車出了站,速度越來越快,拐進大路,奶奶不見了。

車裏只有零星幾個乘客,於喬跪在車座上,下巴擔著椅背,看奶奶的身影消失。

深冬的黃河大街,只剩淩亂車馬,不知所終。

於喬坐正,心裏仍有幾分酸澀揮之不去,伸出沒受傷的那只手,用指甲劃玻璃上厚厚的霜。

指甲與玻璃的摩擦聲很刺耳,霜花簌簌落下。

陳一天“噝”了一聲,厲聲道:“行了!別整天哭嘰嘰!”

於喬收了手。

隔了會,他又輕聲說:“奶奶本來就愛哭……”

☆、紅羅帳共話纏綿-67

從家到北鎮,是從沈北郊區到市內, 再從市內向東出城。換乘後, 視野裏的景色有了些微變化。

積雪更厚些、更白些, 街上商鋪漸漸稀少, 路越走越窄,樓群遠去, 迎面一條小路, 兩側是低矮的民房。

見於喬情緒平覆一些, 陳一天準備開口。

“別怪你媽,她最不想讓你受到傷害。”

於喬反問:“那你呢?”

“我和奶奶也不想。”

車子出站,剛上車的人裏有一對小情侶。兩人交握著手, 對抗車廂的晃動,女孩子頭發染焦了,枯草一般。男孩把她護送到座位, 待她坐下後, 把

雙肩包摘下來,放到她的腿上, 順手捋了捋女孩焦黃的頭發。

於喬收回目光, 仰視陳一天:“哪個更不想?”

陳一天剛想進一步措辭, 想說你媽也很不容易, 她把你送出來, 回去獨自面對惡劣的形勢,其實是在保護你……

沒想到於喬問出這句。“嗯?”陳一天沒反應過來。

“哪個更不想?不想讓我受到傷害,不想讓我媽受到傷害, 哪個更不想?”

陳一天眨眨眼睛:“……有區別麽?”他被工作折磨得未老先衰,腦子跟不上了。

“沒有區別麽?那是你另有最不想傷害的人?”

在某一時刻,於喬和於香何其相像。

她的眼睛盯著你時,眼尾明明是收了,卻拋開一個上挑的弧度,引人遐想。

於喬十五歲,時間關系,兩人共處時間大大減少。

年齡關系、經歷關系,陳一天不能再當她是無性別的小孩。

他始終如一、無微不至地照顧她,又謹小慎微地與她保持距離。

這是於喬第一次用這麽強硬的語氣,她懷著朦朧的心思,東突西撞,老也說不到點子上。

一問一答幾個來回,於喬覺得自己所言和心中所想背道而馳,急得眼睛都紅了。

此刻的於喬,讓陳一天有點怕。此前有那麽幾個時刻,他也對於喬心生恐懼,於是他瞅準機會切斷話題。

“不想走?”

“反正我不走。”腦子打了結,說出的話也是硬的。

“為什麽不想走?”

是啊,為什麽不想走,當年被於香丟下,獨自面對陌生的世界。

氣候、語言、飲食、人際關系,全部是陌生的。

她無知無畏地一一適應下來。

這對十一歲的女孩來說,是難以言說的艱辛。

幼年失恃,母親奔波勞碌,父親不知所蹤,她只有收斂孩子心性,與無血緣關系的奶奶和小天哥哥相濡以沫。

為什麽不想走?是對苦難的留戀嗎?

這算什麽理由呢。

滿眼可見法國梧桐,四季可聽江濤拍岸,冗長的夏日裏,穿梭於胡同深巷,上學路上隨便進一家早餐店,唆一碗鴨血粉……

從邏輯上講,這才是於喬該過的生活。

回到南方,回到媽媽身邊。

於香雖然是個頂不著調的媽,可她終歸是於喬的至親,是於喬在這世上為數不多的有血緣關系的人。

是於喬的庇佑,也是於喬的牽念。

母女團圓後,當媽的以小營生維持家計,做女兒的早出晚歸完成學業……

在異鄉溫和度日,細碎時光中,一個老去,一個長大,這是於喬歸位後,可預見的未來。

可於喬就是不想走。

她並非自虐般留戀苦難,於喬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個,她是習慣了。

她習慣了秋褲、羊毛褲、外褲的冬季裝扮,習慣戴著耳包、拃著膀子走在哢哧哢哧的雪路上,習慣了礦中食堂的小白菜豆腐湯,習慣了那條與黑水

河相伴的土路,習慣了沈陽春天肆虐的風沙,習慣夏日入夜的涼爽,習慣了吃雞架,吃炸串兒,習慣了小店裏的韓式石鍋拌飯……

她習慣了身邊的人。

青梅竹馬的富家子包括,寬肩膀、胸圍驚人、大嗓門兒的朋友孫靈君。

礦中宿舍裏,她從下鋪搬到上鋪,床單上再也沒有泥腳印子。

她不再是小碎催,終於有力量支配學妹關燈、鎖門,下晚自習後,不必噤若寒蟬、躡手躡腳地脫衣上床——她混成了學姐。

在於喬眼裏,蒼蠅一樣盤旋在礦中的社會青年也不是十足的惡棍。

他們皆因種種原因,過早輟學,比如李遠航,林小詩那次意外到訪,反倒加深了彼此的印象,成就了二人另類的朋友關系。

最重要的人,還是奶奶和陳一天。

她喜歡吃奶奶做的飯,喜歡陪奶奶去浴池、去買菜、去樓下納涼。

她願意一輩子過這樣細碎的日子。

她喜歡陳一天。

※※※※※※※

將近中午,到達北鎮。

王大夫桌上豎了牌子:今天下午不接診。

他為了接待陳一天和於喬,把下午的工作都推了。

不知道是不是普遍現象,中醫醫術精湛的人,尤其是年長的老中醫,總給人一種容光煥發之感。

王大夫奔70歲的人,完全沒有老態,面色紅潤,目光迥迥,心思縝密,舉手投足倒像個年輕人。

陳一天提出請他吃午飯,他擺了擺手說:“現在還不用你請。”然後把微低下頭,眼睛從眼鏡上方瞟著陳一天說:“你知道你大爺我一天賺多少錢

嗎?”

陳一天還真不知道。這家小診所開了十幾年,在北鎮地界是有名的。

王大夫中醫西醫都通,年輕時做過骨科手術,給人接骨也是一把好手。

來找他看病的人,心臟病、糖尿病、皮膚褥瘡、失眠異癥、男科、婦科無所不有。

他也會看人下藥,一眼望去家境好的,就開些貴的藥。提著鋤頭找上門的,就給開個財力所能及的方子。

最近幾次給於喬開藥,王大夫都沒收錢。

屋裏沒別人,王大夫邊起身脫白大褂,邊對陳一天說:“我一天就能掙五千。”

於喬和陳一天對視一眼。

王大夫對他倆的反應很滿意:“所以說,還能讓你請我吃飯嗎?!”

吃飯地點是王大夫選的。

北鎮新開的一家海鮮自助。他說這幾年生活好了,北鎮也向大城市看齊,很多人不再吃香腸、肘子、豬蹄子,也奔著高雅點的食物去了。

這家海鮮自助就是沖著這個消費趨勢去的。78元一位,在北鎮算得上高消費。

王大夫雖然收入可觀,可他有那一代人的勤儉傳統,很少花天酒地、胡吃海塞。

所以這裏是他能想到的請陳一天和於喬的最合適的地方。

席間,王大夫看了陳一天拿來的化驗單,又給於喬把了脈。

這一次,他把三個指腹壓在於喬手腕處,輕輕撫幾秒,再重重壓幾秒,號完了左手號右手……又頻頻點頭。

最手,如釋重負般撒了手,表情徹底放松下來,開始認真地扒蝦爬子。

陳一天問怎麽樣?

他答什麽事都沒有。

陳一天又問要不要帶點藥走?

他說沒病吃什麽藥。

正事辦完,陳一天陪王大夫起了酒。

於喬不會說漂亮的告別話,陳一天想替他說。

可一張嘴又覺得多餘,這麽多年來,兩個年輕人和這個老年人建立的關系,說哪一句都顯得遜色了。

喝了幾瓶啤酒,王大夫嫌不過癮,提出要喝白的。

於喬有點擔心,他喝酒上臉,眼皮都是紅的。他紅著眼皮,笑咪咪地盯著於喬說:“沒事。我自己幹這個的,還能給自己喝倒下?”

於喬攔不住,兩人又倒了白酒……

誰說海鮮吃不飽?於喬那天就吃飽了。

另外兩位男士喝了許多酒,王大夫說了許多話,多到把於喬和陳一天的話都說了。

他說:“於喬的病在我手裏治好了,你們不知道我多高興!”這大概是醫者最大的成就感。

“我17歲給我爸打下手,後來趕上國家政策,我考了醫專,當了正經醫生,經我手的病人有多少……我自己也記不請了。”

“活到我這年紀,我還缺什麽?我什麽都不缺了。”

“每天來看病的堵住門口了,我真累,可是幹這行的,就得這樣才有意思啊。你要門前冷冷清清的,那就沒意思了,幹著也就沒勁頭了。”

“但是,我經手的那麽多人、那麽多病,都不算啥。你那算啥?”他對陳一天說。

陳一天有一陣子免疫力低,渾身起了疹子,帶於喬看病時,王大夫順便給他開了一副藥,藥沒喝完,疹子就下去了。

“你那算啥?你那遠遠算不上厲害。真正厲害的,真正考驗本領的,就是你!”他又看向於喬。

“你和我的小外孫,我把你們倆救活了,我心裏真舒坦。於喬,我把你當成我的小女兒,你就是我的小女兒,看見你我就發自內心的高興。”

陳一天和他碰杯,兩人各抿了一口白酒。

“所以,我的喬喬,我的女兒,要在這世界上好好活著。不管以後去了哪,我都希望你好好活著。”

話裏帶有幾分醉意,卻也情真意切。

晚場已經開始上人了,他們三人才起身出店。

北鎮比沈陽還要低三五度,太陽西斜時,溫度降得很明顯。

於喬伸手去扶王大夫,被他躲開了。

他腳底虛浮地去開自行車鎖,那輛二八自行車,陳一天和於喬看他騎了好幾年。

光看這輛破自行車,真聯想不到日入五千的事實。

三人在傍晚的寒風裏穿過北鎮商業街,側身穿過賣臭豆腐、炒飯、煎餅果子、烤香腸的小攤,陳一天和於喬一左一右,把王大夫夾在中間。

夕陽餘暉下,真的像年長的父親帶著他的子女。

走到小區門口,王大夫停下來,說啥也不讓他倆繼續送。

說天晚了不好坐車,讓他倆趕緊去車站,到沈陽給他打個電話報個平安。

窩心的話似乎已經說盡了。

於喬用圍巾堵住嘴,避免嗆風。

她迎風站在王大夫自行車前,語塞。

王大夫把她拉到背向風的一側,看著她漸紅的眼眶說:“沒事,沒事,又不是見不著了。以後你多回來,明年冬天我帶老伴去海南,路過你那不?

我順路去看看你。”

陳一天怕於喬哭起來不好收場,走過去攏住她的肩。

東北冬天的冷,一旦適應了就會甘之如飴。

王大夫伸手按了按於喬腦門,低聲說:“咱們走到哪都別忘了這一段兒,別忘了你這個哥。”

於喬把頭縮在脖子裏,被風吹亂的流海遮住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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