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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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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安安靜靜的,兩人幾乎沒有交流。

陳一天默默回到自己房間, 聽見奶奶喊於喬去喝藥。

民間有個說法, 中藥不能多喝,每年累計喝中藥不能超過三個月, 不然會傷腎。

而且, 正月裏不能喝中藥, 三伏天、三九天都不能喝中藥, 容易上火, 而且藥效也補不進身體去。

可這些規矩,都只適用於想要調理身體的人。

對於喬而言,中藥就是續命藥, 從六年級開學到初一結束,她喝了兩年中藥,中間幾乎沒有斷過頓。

每天例行的兩頓中藥,於喬早就駕輕就熟。

在家裏,奶奶負責熱藥。她把藥袋放進熱水裏,靜置十分鐘左右,水就把藥焐熱了。

於喬用剪刀剪掉袋子一角,把藥倒進碗裏喝。

在學校裏,於喬犯懶,有時候不用碗,直接對著袋子的剪口喝。

陳一天偶爾也會幫忙,所以這套程序,陳一天也熟悉。

陳一天聽到於喬應答,走去奶奶房間拿剪刀,又走去廚房,接著,衛生間門響。

上周找五大夫開的藥,一共七副,七天的劑量,今天早上應該是最後一袋,喝完就沒有了。

從上周到現在,於喬的別扭勁兒一直沒過去。上周她說的話,陳一天也沒忘。

東北話說,中藥“拿人”。

意思是中藥喝得多了,身體會抵觸,普通人喝到一定程度真的是一口也難以下咽。

於喬一個孩子,堅持喝了兩年,已屬不易。

在陳一天心裏,已經默許了於喬的要求,這周沒堅持帶她去開藥。

但他此刻留意了,聽聲音,於喬沒有在廚房喝掉中藥,她突然去了衛生間。

奶奶熱的藥,溫度肯定剛剛好。

再不喝,藥就涼了。

陳一天緩步走去廚房,奶奶正在背身整理臺面,熱藥的大碗還在,水也在,藥不在。

他又馬上折回,透過窗子,往衛生間裏看。

這種紅磚樓都是80年前建的,以前住了三家,共用廚房和衛生間,所以格局設計不太宜居,衛生間開了個“田”字形的窗。

窗簾拉得不嚴,於喬穿戴整齊,正彎腰對著馬桶。

陳一天霍地拉開衛生間的門,於喬手一抖,袋子裏剩下不多的中藥濺到馬桶外面,也濺到於喬手上。

馬桶裏的水呈稀釋的中藥色。

兩個人都楞在當場。

衛生間裏有溫熱的中藥味,混在洗化用品的香味裏。

兩人死死盯著馬桶,像在默哀。

陳一天率先跨前一步,按下馬桶的沖水扳手。

中藥被清水沖散,打著旋兒,咕嘟幾聲,消失在馬桶深處。

然後,陳一天擡眼看著於喬,眼裏融了100%的難以置信,和100%的疾惡如仇。

難以置信,仿佛於喬是個潛逃十年之久的連環殺人犯。

疾惡如仇,仿佛該被馬桶沖走的不是中藥,而是毒.品。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衛生間。

非常有默契地,沒有讓奶奶感覺出任何異常。

回到陳一天房間,於喬輕輕掩上門,盯著自己腳尖,等陳一天說話。

“為什麽?”陳一天語氣輕盈。好像並不在乎於喬的答案。

“喝不下。”——不想再花你的錢。

“喝不下?!”陳一天虎地站起來,像要撲過來。“喝不下,你可以告訴我啊!為什麽不說?”

“上周說過了……”——已經有人替你說過了,讓我感恩你對我的付出,並且立即停止對你的消耗。

“上周你說的什麽?你說喝不下了嗎?你說的是,你病好了!你病好了嗎?你病好沒好,你說了算嗎?我說了算嗎?我說了算嗎?”平靜僅限於第一句,後面的幾句話,聲音漸次升高。

於喬聲音漸弱,幾乎用了氣聲。“沒有……”

陳一天努力斂了斂情緒:“昨天晚上的藥喝了嗎?”

於喬動了動嘴唇,沒發出聲音。

對方一屁.股坐回床上,又反彈式地站起來。“昨天早上的呢?”

於喬把目光焦點上移,看到陳一天的大腿,然後無力地低下頭去,她沒想撒謊,更不想狡辯。

“在學校的五天,你按時吃了幾頓?”

於喬眨眨眼,她的手腳發涼,血液流通不暢。大腦需要血液循環促進思考。“兩天。”

“我問你幾頓!!!”

“四頓。”

“上周六、周日的藥呢?”

“吃了。”

她沒有撒謊,周六拿回藥,當晚就按時吃了,周日、周一、周二都沒落下過。

周三早上,她的暖水壺裏沒熱水了。

學校沒有熱水房,宿舍裏嚴禁使用“熱得快”,他們只能去兩家教職工家屬開的小賣店打熱水。

之前說過,這有個潛規則,去哪家買東西,就可以去哪家打熱水。

於喬的生活很節儉,特別是林小詩找她談過之後,她幾乎沒去小賣店買過東西。

發現壺裏沒熱水了,她提著壺爬出宿舍,站在門口的陰影裏,咬咬嘴唇,又把壺放了回去。

當天的中藥,她就沒有喝。

如此往覆,以後三天的藥都沒開口,妥妥地擱在床底下。

“之前的呢?”陳一天手無意識地攥拳。

“什麽?”

“我問你之前的藥,是不是都倒廁所了?”

於喬猛烈地搖頭。

兩人的對話,時而激烈時而壓抑,引起了奶奶的註意。

她剛剛進衛生間掃了一眼,看到紙簍裏的中藥包裝,也明白了。

等她折回陳一天門口時,聽見陳一天說:“於喬,那些藥是哪來的,你知不知道?”

“那是我的錢!我拿錢換來的!”

“我的錢是哪來的,你知不知道?”

“那是我逃課打工賺的!你以為打工很容易嗎?被人當驢使很容易嗎?”言語引他想起了海鷹機械,想起盧姍對他說的一些話,想起健林、陳哲還有合同、設計費種種,還有雨夜的混亂記憶……

“你不需要這藥了,你是不是該告訴我一聲?我他媽的個個禮拜跟你往北鎮跑!我為了趕工期、多賺錢,吃碗泡面的時間都不想浪費!你是不是覺得,錢都是大風刮來的?給你買藥的錢是大風刮來的?給你交住院費的錢是大風刮來的?給你輸血的錢是大風刮來的?搶救費、檢查費、營養藥,我操了,那個丙球,都他媽是大風刮來的?”

於喬一只手捂著眼睛,肩膀劇烈而有節奏地抖動。

“血流光了要輸血,血小板沒了要輸血小板。血是紅的,血小板是黃的,黃的比紅的還貴,錢從哪來?你知不知道?”陳一天恨恨地看著於喬頭頂。

“我告訴你,我告訴你錢是哪來的。是你媽從你爸的牢飯裏省的,是奶奶瞞著我姑姑從生活費裏省的,是我好好的大學不念做苦力賺的。”

奶奶聽不下去了,出言相勸,陳一天就此沈默了。

然後,他又啞著嗓子說了一句:“於喬,你回去問問你媽,你這麽做對嗎?”然後,耗盡力氣一般,坐回床上。

於喬泣不成聲。

她沒發出一點聲音,可她啜泣的節奏已經不受自己大腦控制,快要站不住。

最後,她努力保持平衡,緩緩地、深深地,給陳一天的方向鞠了一躬,身體在90度保持五秒甚至更久,然後,慢慢退出陳一天房間。

兩人吵得實在太兇,奶奶擔心地跟了出去。

陳一天突然猛踹一腳,床邊的桌子咣當一聲倒下去,桌上的雜物掉得劈哩叭啦……

※※※※※※※

期末考試最後一科,很多學生早交卷,迫不及待地奔出校門。

孫靈君和於喬送走了監考老師,不緊不慢地收拾書包。

於喬不想回家,她盡已所能,避免見陳一天。但是暑假來了,她避無可避。倆人約好去網吧。

這次網吧裏人不少,其他學校也放假了。

一回生二回熟,於喬可以用智能ABC輸入法打字了,“一指禪”手速還可以。

她倆不打游戲,能玩的也就那些。

孫靈君那邊,網頁彈出一個對話框,品客薯片拼圖抽獎活動。

她一邊用鼠標拖動拼圖塊,一邊跟於喬熱火朝天地嘮。

“噢呦噢呦,出來了出來了,我要拼出來了!”

於喬習慣了孫靈君的聒噪,不需要響應,她一會人就會把氣氛吵得很嗨。

她盯著狀態欄的QQ圖標,那個小喇叭一閃一閃,提示她有新的系統消息。

她漫不經心地點了一下。

“天工通過你的好友申請,現在你可以和TA聊天了。”

天工是陳一天的QQ昵稱。

她申請了QQ後,特地問陳一天要了QQ號碼,記在紙上。有一次孫靈君去網吧,於喬讓她上了自己的QQ號,申請添加陳一天為好友。

這件事情過去有一陣了。

中間發生了倒藥被抓那件事。

她對著這個彈出窗口楞怔好久。

孫靈君那邊,拼圖很快拼好了。

拼好的圖案是品客薯片的廣告,帶大LOGO那種。

根據網頁提示,孫靈君要參與拼圖抽獎,需要填寫真實姓名、聯系電話和電子郵件地址。

孫靈君沒有電子郵箱。

“哎呀我天,這麽麻煩。於喬於喬,你有e-mail嗎?”

於喬哼了一聲。

孫靈君繼續問:“有嗎有嗎有嗎?上哪弄一個去?”

於喬回過神想了想說:“有——你要它幹嗎?”

那邊急不可耐:“快給我!我要中獎了,獎金好幾千呢!到時候咱倆四六分成。”

於喬:“你四我六?”

“滾,我拼的手都要瘸了!五五分!就這麽說定了!”

於喬叉掉了“天工”那條系統消息,給她念了好幾遍電子郵箱地址,孫靈君嘴裏跟著念叨“圈兒A……點……”,好不容易填好了。

倆人又以OICQ為主戰場,在網吧玩了個昏昏然。

☆、搖搖擺擺搖向前-55

過了這個暑假,陳一天就上大四了。

他這一級學生都不淡定了, 準備找工作的、確定了要出國的、學習準備考研的, 各自有了規劃, 也各自在行動。

沒幾個安安生生回家過暑假的了。

放假前, 同學之間的話題也全是這些。陳一天也被問到多次,有什麽打算, 做了什麽準備。

這一次, 他的節奏又慢人家半拍, 他只顧埋頭畫圖,沒有可供高談闊論的人生藍圖。

和他一樣茫然又淡定的,還有龐傲。

他每個學期的考試都險險過關, 不是在打球,就是在打球的路上。

他的成績波動不大,人的變化倒挺大。

剛上大一還是弱雞, 現在壯了不少, 臀大肌緊實而有力,連脖子都練出肌肉來了, 和肩膀連起來看, 就是挺健美的少年身材。

不僅如此, 他還結交了一幫球友。

他認識院籃球隊的幾個人, 以球會友, 其他專業、其他年級的人也有不少熟悉的。

陳一天跟他往食堂走,那一路,好幾個人跟他打招呼。

“混成校園名人了?”陳一天打趣他。

“那咋辦?你忙得跟狗一樣, 我不得找幾個人陪我玩!籃球是團隊運動,懂嗎?”

“團隊運動能當飯吃?你開學都大四了!你不該找團隊,你該找工作了。”

“你還是管管自己吧,你真想畢業去那個小破私企啊?你不憋屈?”

陳一天看龐傲問得有幾分認真,也斂了調侃,答道:“這個行業,不看平臺看資歷。你幹出好東西來,在小作坊裏也有人找上門。”

這龐傲就不懂了。“話是這麽說,可有大公司誰願意呆小作坊。說真的,開學有校招我叫你,你得隨叫隨到啊!”

陳一天不置可否。

龐傲接著說:“咋就這麽多人替你操心呢……你現在還缺錢嗎?你妹的事是不是解決了?”

“還誰替我操心了?”陳一天針對他的前半句提問。

龐傲認真地看了他一眼,沒再接話。

※※※※※※※

盧姍自此人間蒸發。

暑假裏,陳一天如常上班,和陳哲討論方案、趕圖紙,他花在海鷹機械的時間越來越多。

天道酬勤,上半年接的一個大活,陳哲起了個頭,剩下的都交給陳一天,客戶調整了兩次方案,陳一天把勁兒使在暗處,表面上不急不徐,把客戶耽擱的時間搶了回來,如期交了活。陳哲覺得陳一天給他長了臉,這個徒弟帶得有裏有面,特別舒服,跟陳一天透了話,說要跟李健林提,給陳一天發正式職工的工資,下半年再招兩個利落的小孩,給陳一天打下手。

這樣一來,海鷹機械的設計實力,在圈子裏又紮實推進了一步。

不久之後的一天,海鷹機械來了個年輕女人,叫陳哲“陳哥”,陳哲跟她熟,閑話幾句。

有同事認識,叫她老板娘,說李總出去了,她說她知道,徑直去了財務辦公室。

李健林的老婆是典型的東北漂亮姑娘,年紀不大,身條正,個子高。

給李健林生了個兒子,這幾年一直在家帶孩子,現在孩子大了,她才露面。

她叫財務總監“姑姑”。

姑姑和侄女把財務辦公室當小區涼亭,開著門嘮家常,孩子報了什麽特長班,姑父的前列腺肥大吃什麽藥,凡此種種。

李健林回來時,略顯錯愕。

李太太大大方方,跟李健林說,怎麽還沒給姑姑安排辦公室。

話的內容是沖著李健林,話的聲波是傳遍整個辦公室。

陳哲和陳一天同時抻直脖子,在顯示器上方對視。

李健林說安排了啊,就是她現在坐的地方。

李太太說,那不是別人的座位嗎?

李健林說那座沒人坐,那個辦公室一直是財務的,之前的人離職了,座位就一直空著。

李太太說,噢,那桌上還有化妝鏡呢,腳櫃的鑰匙也沒給姑姑,抽屜裏還有香水、護手霜、筆記本之類的,姑姑也沒敢動。

李太太變結論為試探:“要不,再給姑姑騰一間辦公室?”

哪還有辦公室,外面就是大開間,堂堂財務總監,橫豎不能坐進開間裏。

李健林說:“不用,這個辦公室就是她的。”然後環視一下,叫了兩個年輕職員,讓他們幫忙收拾一下,把桌面、抽屜、腳櫃、衣櫃裏的私人物品都清理了。

強調了一句:“什麽都別留下。”

那個下午,辦公室裏異常沈默,只有職員開關抽屜、推拉桌椅的聲音,不一會,端出一個紙箱子,香水、紙巾、筆記本之類的,盛了半箱。

職員問老板,這些東西怎麽處理,李太太直視李老板,李老板眼皮沒擡,說:“扔了吧。”

垃圾筒裝不下,箱子被擱在門口地墊邊。

陳一天下班走時,海鷹機械已經沒什麽人了。

李太太先走了,要去接孩子。

李健林一直在辦公室,門虛掩著,自李太太走後,沒出來過,也沒說過話。

陳一天打卡時,剛好看到地墊邊上的紙盒箱。

幾個沒用光的瓶瓶罐罐,柔粉色或者燙金色,堆在一起,已經沒了生氣。還有一條羊絨披肩,經典的品牌LOGO,跟筆記本、便箋紙卷在一起,命懸一線,說值錢也值錢,說是垃圾也是垃圾。

不能低估了小企業的辦事效率。

沒幾天,兩個新招聘的設計員入職,“陳工”“陳師傅”地叫著,跟陳一天跑車間、見客戶、討論方案,陳一天完成了角色轉換,開始定方案、畫草圖,手把手教兩個小孩填肉、做細活。

陳一天跟李健林接觸不多,獨處更少。很多事情,都由陳哲跟李健林商量著定,兩個合作多年,一個負責商務,一個負責技術,以往的動作模式,陳一天不了解。

最近,李健林跟陳一天單獨說過兩次話。

一次是雨夜荒唐後第一周,陳一天進李健林辦公室,送那把桑塔納車鑰匙。

陳一天用手攏著鑰匙,輕輕放到他桌上。他盯住鑰匙,似乎有話要說。

陳一天就站著等了一會,等來一句客套話:“車學得怎麽樣?”

“已經拿到駕照了,謝謝李總。”

“要不這車你先開著?我也用不上。”

陳一天當然是拒絕的。

第二次,就是李太太來那天,陳一天按了指紋,機器冷靜地說:“謝謝。”

他收斂目光,準備出門時,李健林走過來。

他迅速掃了眼紙箱,對陳一天說:“幫忙把垃圾帶出去。”

陳一天抱起箱子,他又湊近,默默地流連兩秒,伸手夾出來半瓶香水。“我用來噴蚊子。”

第三次,就是現在,陳一天坐在李健林的車裏,去一個飯局。

李總話不多,簡要介紹了要去談的事。

這家企業之前跟海鷹機械合作過,對方認識李健林,跟陳哲也比較熟,這次是一個新項目,陳哲有事,跟李健林說,吃飯他就不去了,技術層面讓陳一天把把關,合同及後續讓李健林看著辦。

飯吃完,事情基本也定了。

陳一天跟對方技術負責人互留了QQ,日後溝通起來也方便。

這是陳一天帶徒弟後,完完整整接手的第一個項目。

回去也把情況跟陳哲說了,因為是老客戶,技術方面彼此了解、信任,所以很快就出活了。

設計圖紙改了三版,基本定稿,陳一天把最後一稿打包,給對方QQ郵箱發了個超大附件。

本以為他的工序就了了。

誰都沒想到,事情至此出了岔子。

客戶是某國資集團下屬企業,空降一任新領導,一定要三方比價確定供應商。

這樣一來,海鷹機械的工期、價格都沒了優勢。

李健林擅長周旋這種事,跟對方扛了幾個來回,沒有實質性突破。

工期擺在那,李健林已經通知車間,按照陳一天的設計備了料,這單要是黃了,海鷹機械的損失也不小。

焦灼之際,對方提出設計制造分開,簽兩個合同。

這樣一來,設計肯定是海鷹機械的,沒跑兒。制造他們可以比價確定供應商。

李健林當然不同意,另外兩家裏,明顯有新入池的,想建立聯系,報價相當低,核不上成本。

僵持不下,李健林叫來陳哲和陳一天,把最近進展通報一下,順便商量對策。

陳一天沒想到事情岔皮了,陳哲也沒想到。

此前他們與這家公司的合作,陳哲也會把設計初稿發給對方,沒出過亂子。

陳一天只好說出實情,說設計基本定型,對方也表示滿意,他已經把圖紙發給對方了。

李健林聽他說完,表情很驚訝地噎了一下,似乎一時不能接受。

陳哲更了解李健林,他剛把情況說完,陳哲就想到,李健林爭取這單生意的方法,就是手握設計,跟人談設計制造一體化。

對方是國企,有工期壓著,又是他們的年度重點項目,我們有穩妥的設計,又有可靠的工期,報價也並不虛高,屬於合理範圍,還是有六七成把握。

但是陳一天把設計放出去了,手裏這張牌就沒了。

不僅如此,還遞給了對方一張牌。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1更。

估計會有錯別字…

☆、搖搖擺擺搖向前-56

對方可以拿著這個設計,直接去找外協廠家制造了。

陳哲連忙救場。

問陳一天, 發給對方的是不是完整圖紙, 陳一天如實相告, 不是最完整的圖紙, 但拿在內行人手裏,剩餘信息連猜帶蒙的, 也能把工裝制造出來了。

李健林沈臉。

陳哲又說, 找他們姚總說說呢。姚總是對方企業總經理, 初次合作的時候接觸過,人事變動前,他是那邊那拍板的人。

李健林沒迂回:“凈說傻話, 姚總要是能做主,他們也不至於弄個三方比價來惡心咱們。”

陳一天按舊流程辦事,誰曾想舊流程遇新情況, 畢竟因為他使合作陷入僵局。

他迎著二人肅穆的神色說:“李總, 這事我沒辦好。我光想著把活幹好,沒想到給後續談判帶來這麽大麻煩。我願意盡力挽回, 並且承擔責任。”

陳哲連忙搶過話來:“你承擔什麽責任!”然後對李健林說:“我們之前大意了, 一直沒這個意識。他只是按我的習慣辦事, 我們得吸取教訓, 以後圖紙得嚴格保密, 拿到預付款再發圖。”

李健林神色不悅,擺了擺手說:“想解決辦法吧!說其他都沒用。”

※※※※※※※

大三結束後、大四開學前的那個暑假,陳一天的心路頗為坎坷。

先是封印被開啟, 始作俑者人間蒸發;

然後是搖身一變,從小陳變成了陳師傅;

再是於喬中盅了一樣,變得飄乎又難接近,不知不覺間,二人的相處就變成教科書式的相敬如賓。

他和於喬在家裏碰面的機會陡然變少,自己帶了徒弟後,接手的第一個項目,就因為商務問題出現反覆,時世逼迫,他不得不從三維空間分出精力來,反思自己的工作流程和工作方法,再者,沒有他這這麽省心的徒弟,也沒有陳哲那麽對路的師傅,倆小孩三天請假兩天生病,活幹得像狗啃,還得由他來收拾殘局……

磕磕絆絆,等他喘口氣,準備休一天時,發現已經快開學了。

家裏只有於喬一人。

他裏面巡視一圈,發現奶奶出門背的棕色馬鞍包不見了。

於喬正在洗內衣,衛生間的門敞開著,她蹲在地上,面對一個小一號的塑料盆,裏面泡著兩條純棉碎花三角褲。

感覺到陳一天第二次站在門口,估計陳一天看到的她,在專註地搓內褲。

陳一天問奶奶去哪了,於喬說老家有個親戚住院了,奶奶去探視。昨天就走了,明天才回來。

末了軟聲說:“這事上周奶奶跟你說過。”

陳一天必然不記得了。

兩下無話,於喬穿件舊T恤,棉布洗得伏貼了,當作居家服。

兩句話說完,她就轉過身去,下巴幾乎擱在膝蓋上,繼續搓她的內褲。

陳一天沒走,也沒有可說的話了。

從他的角度看,於喬雙肩寬而單薄,兩個肩膀各有一個尖尖的骨頭,從T恤下支起來,長胳膊長腿,脖子也長,卻嚴絲合縫地蜷成一團。

像她那輛來路不明的折疊自行車。

想到這裏,陳一天就一股無名火。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兒。”他回臥室的路上沒由來地想起這麽一句。

晚飯是於喬做的。

她做的菜跟她幹癟的身材和寡淡的臉風格背道而馳。

土豆燒茄子濃油赤醬,土豆和茄子都切成大塊,不知怎麽燉的,倆素食材做得油而不膩,撒了蔥花和香菜,熱氣騰騰一大盤。

看菜猜廚子的話,應該出自一個星級酒店東北菜廚子之手,而且是洗盡鉛華做給老娘吃的那種。

吃飯時下起雨。

今年雨水很多,說下就下,說晴也就晴,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

進入雨季以來,沈陽總是白天巨晴,晚上下暴雨。

一覺醒來,碧空如洗。

一到傍晚,黑雲壓城。

倆人聽著雨聲吃著飯,陳一天找了幾個話題,都沒能維持三個問答周期,索性也沈默了。

於喬對沈默安之若素,似乎沒有奶奶在,這個飯桌就應該是這樣的。

倆人都知道,上次吵架互相傷得不輕。

於喬沒再吃中藥,陳一天也沒再過問。

關於吃藥、關於錢的話題,誰都沒再提。奶奶會翻看於喬的手臂和小腿,看有沒有異常的出血點和淤青。

剛好放了暑假,於喬暫時不需要張嘴要錢。

開學要交初二學年的學雜費,她心裏暗暗犯愁。

吃飯期間,陳一天房裏的電話響了,陳一天去接,然後喊於喬,說是找她的。

聽上去不是於香。

然而這個世界,能給於喬打電話的人,除了於香,還能有誰呢?

答案是孫靈君。

孫靈君不知從哪弄來於喬的電話號碼,於喬剛餵了一聲,那頭就興奮地咆哮了。

孫靈君說:“於喬!我中獎了!你中獎了!你別不信啊!我剛看過你的郵箱!你中了一等獎!一等獎是什麽知道嗎?就是錢,最多的錢!”

於喬對空翻了個白眼,沒聽明白。

孫靈君不理會她的冷漠,深吸兩口氣解釋說:“上回咱倆上網……”

於喬本能捂緊電話。

“上回咱倆上網,我不是參加了一個拼圖抽獎嗎!記得不?留的你的電子郵箱……”

“噢!中獎了?”

“嗯!”孫靈君發出怪異的一聲。

“騙子。”

“嗯?”

“不要理。估計留了電子郵箱的,都會收到中獎郵件。”

“啊?”孫靈君頓時成了癟茄子,這人就是個氣球人,充滿了氣張牙舞爪,氣三秒放光,頓時成了一灘爛布。

“你沒接過那種中獎電話嗎?說保健鞋免費送到家,但是要你出88塊錢郵費,那種……郵件裏咋說的?”

孫靈君知道於喬的電子郵箱密碼。估計她在網吧,剛收了郵件,找了公用電話向於喬報喜。

孫靈君只是語言模式顯得傻氣,可她腦瓜子可不笨。

她邊向於喬描述,邊在自己腦袋裏過:第一,拼圖游戲確實有,估計很多人都當彈出廣告叉掉了,不會有太多人認真地完成;第二,郵件有名有姓,署名廣州市XX食品有限公司,部門、電話、聯系人都附了;第三,沒有陷阱。沒讓交錢、沒附鏈接、沒有“幸運大獎”“錯過永不再有”“回饋新老顧客”這種誇張用辭。

基於以上三點,孫靈君弱弱地反駁:“如果他是騙子,他要騙啥?”

於喬反問:“那他想讓你幹啥?”

孫靈君說:“讓……寄一張身份證覆印件,覆印件上留一張建設銀行卡號,再簽上你的名字。咱們拼圖當天不是留的你的姓名和電子郵件地址嘛!”

於喬哼了一聲,又問:“那獎金多少啊?”

孫靈君覆又來了精神,嗓門提高八度:“5000!”

電流滋滋地鉆進鼓膜,於喬想了說:“好!”

※※※※※※※

另一個房間的餐桌上,陳一天聽得雲裏霧裏。

於喬回桌繼續吃飯,像從來就沒接過電話一樣。

於無聲處聽驚雷。除了自己的咀嚼聲和吞咽聲,就是窗外由遠及近的雷鳴。

於喬嚼著最後一口飯,起身收拾碗筷,陳一天想把自己的碗和於喬的摞到一起,於喬手更快,陳一天只來得及隔空推了一下,做了一個請茶的動作。

把餐桌收拾幹凈,於喬主動去洗碗,陳一天徹底賦閑,只好回自己房間,睡覺還太早,頭一沾枕頭,馬上想起海鷹機械的幾個活和幾件破事,他狠閉了閉眼睛,把腦袋裏的臟汙擠了出去,望著窗外的白光。

——的確是白光,像地殼開裂,巖漿迸湧,把城市的邊緣都照亮了。

幾秒鐘之後,白光忽閃兩下,無聲幻滅,陳一天才意識到,這是閃電。

窗外刮過一陣腥風,帶著濕乎乎、沈甸甸的水汽。

陳一天一個挺身,把窗戶關嚴了。

又跑去奶奶房間和於喬房間,迅速關上窗子——那兩個房間朝北,只覺沈悶滯重,暫無血雨腥風。

他跑去廚房的一瞬,聽到來自宇宙腹腔的一聲咳嗽。

這是雷場地對閃電的一種呼應。

閃電有多穩健,雷聲就有多平和。

像是大地深處駛過一輛火車……樓群間的空氣都產生了共振。

陳一天目不斜視,直奔廚房窗戶。

老房子,金屬窗框銹跡斑斑,鎖是生銹的金屬扳手,嘎吱一聲,他沾了一手心銹屑。

抖著鐵銹往外走時,才發間於喬也在。

她蹲在竈臺與操作臺的拐角處,雙臂環著膝蓋,頭埋在膝間,恨不得把身體隱形。

於喬怕打雷。

這世上的人,不怕狗的、怕狗的互相不理解,不怕高的、怕高的互相不理解,不怕抽血、怕抽血的互相不理解。

不怕雷的、怕雷的互相不理解。

奶奶知道於喬怕雷,這兩年,每遇雷雨天,都叫於喬和她一起睡。

陳一天知道於喬怕雷,可沒想到怕成這樣兒。

“碗放那得了,明天再洗。”陳一天實在不忍,丟下這麽一句,兀自回了房間。

作者有話要說: 好像,第二部分到此結束了…

☆、紅羅帳共話纏綿-57

今天的雨遲遲下不來,雲翻卷著由遠及近, 把城市包裹得嚴嚴實實。

雲都是活的, 他們互相擠壓著奔湧而來, 閃電此起彼伏, 雷聲也連綿如交響樂。

如何繁覆的心事,也被這末日般的天氣沖散了。

陳一天百無聊賴, 靠著床頭仰望頭頂那盞孤燈。

當年沒有LED, 都是圓管形的熒光燈, 那盞燈有年頭了,兩頭發黑,每次都要閃兩下才能徹底亮起來。

在陳一天散放的目光中, 那盞燈真的忽閃了兩下。

雷電攪擾,城市電壓不穩,燈明滅之間, 有一秒室內是全黑的, 天空中莫名的光照進一片慘白。

陳一天聽到一聲細弱的尖叫。

他在燈光的明滅中迅速趿拉上拖鞋,走進於喬房間時, 燈又恢覆了明亮, 於喬躺在床上, 身上蓋了薄被, 顯出蜷縮的輪廓。

他緩步走過去, 拖鞋蹭著地板,看到被下的人形稍有放松。

陳一天懶怠地彎腰,扯起被子一角, 於喬一動沒動。

他心想還有心思裝睡,看來是不怕打雷,又把被子角擱下了。

於喬還是沒動。

奶奶那一代人都迷信,他聽奶奶跟人聊天,說怕打雷的人,是上輩子做了什麽虧心事,或者虧欠了什麽人,僥幸托生成人,天庭一發威,此人就要抖作一團,怕報應不爽,要了他的命,抓他的魂魄回去受罰。要不怎麽罵人都說“遭雷劈”呢。

陳一天這麽一想,狠狠心又掀起被子,想看看這個小人做了什麽虧心事。

這次動作很大,被子帶起了股風。

於喬縮成一只未羽化的蝶,身體四肢嚴絲合逢,縮成一個繭蛹。

陳一天看向她緊閉著雙眼,發現她正在流眼淚。

不是用力閉眼擠出的眼淚,也不是一顆一顆的淚珠,而是一行一行,持續地往下流,頭下的枕頭已經濡濕了一大片。

光線讓她眼睛閉得更緊,眼淚卻沒止住分毫。

陳一天不知該作何想,拿手指拄了拄她的頭。

於喬吸了吸鼻子,眼睛欠開一條縫。

陳一天想笑,他在燈下的影子成了龐然大物,罩住大半張床。

電閃雷鳴越來越近,突然又是一聲雷,就在房頂炸響,脆得像玻璃炸裂。

於喬像孑孓,一張一合,死死抱住陳一天的大腿。

雷聲消彌,陳一天感受著腿上沈甸甸的束縛,無奈地向虛空攤了攤手。

這個夏夜的雷雨,讓兩人的隔閡消彌於無形。

別無他法,陳一天只好陪於喬睡她的單人床。

閃電驚雷由南至北,掃蕩了沈陽城。二人臥聽驚雷,如兩年前般相依為命。

於喬靠墻睡,陳一天為了給她騰出足夠的空間,只好努力貼著床的邊緣。

單人床上鋪了厚厚的褥子,陳一天分辨不清邊緣在哪裏,幾次重心外傾,險些栽下床去。

他幾乎一夜沒睡。

雷聲遠了近了又遠了,午夜時分,終於盼來了雨。

陳一天想要起身回房,熟睡中的於喬正枕著他的手臂,他的胳膊和身體環成半圓,剛好營造一處盆地,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十分安全。

後半夜,城市沈入混沌之中,只有遠處一盞旋轉照明的探照燈,努力透過密如織的雨絲,砥礪發著微弱的光。

懷裏的女孩持續散發著溫度。呼吸舒緩,血液汩汩流淌。

於喬的呼吸裏,有股健康的氣息,像茂盛生長的植物漿液,像三泡後的紅茶餘韻。

她再不是那個性別難辯的女孩。

穿著吊腿褲出現,眼睛細長,目光乖順,兩頰透著紅血絲,骨肉生長得不充分,像生長在背陰處貧瘠土地上,長久的營養不良。

她再不是那個奄奄一息的女孩。

拖著厚重的眼瞼,止血帶塞得面目歪曲,平靜地躺在病床上,躺在焰火綻放後充斥著二氧化硫的空氣裏,昏睡著等待宣判,死亡或者別的。

兩年間,她的身體像是篩子,過濾了副作用多到讀不過來的藥物,吸收了倒在一起能裝滿幾大缸的中藥,還是生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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