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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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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淚含悲啼-2

說著,奶奶閃身去了廚房,放下水淋淋的小蔥,洗了手又折回來,拉著於香的手,往對面的房間走。

“小天往老於太太家打電話,我才知道。”

對門和陳一天的房間面積差不多,放了一張雙人床,床上鋪著淡藍色碎花床單,被子疊成長條狀,沿墻擱著。另一側有一臺電視機,屋子中間擺著個圓桌,X形金屬管支撐,可以收放那種。

老太太拉於香坐在圓桌前,手撫著她的額頭說:“於香你瘦了。”

於香沒答話,眼框有點熱。

於喬無聲地坐到媽媽旁邊,奶奶拈起於喬的手,攥了攥。

夏天曬得黑,小孩子手背的皮膚呈古銅色,手感Q彈。

“她就是我女兒。叫於喬。”

“你幾歲了?”

“十一歲。”於喬本能親近這位奶奶。

“孩……”小天奶奶的這句是感嘆詞,意思是“嘖嘖”“唉”“天可憐見”,算是東北方言。

當晚,陳家奶奶下廚,三下五除二,做了幾個菜,沒有海參鮑翅,四人都吃得很香。幾樣都是家常菜,於喬吃過於香做,用同樣的食材和烹調方式,可跟陳奶奶一比,於香的菜簡直就是廢品。夜裏,於香、於喬睡在第三間臥室,這一間靠近衛生間,和陳家奶奶住隔壁,北朝向,面積是三個房間裏最大的。

床單有洗過擱置的味,並不難聞。於香讓於喬睡在裏面,她睡在床邊,手輕輕握住女兒的手腕。

於香的內心百轉千回,而於喬,什麽都不知道。

隔天早上,於喬醒來,日上三竿。

於香和陳家奶奶在廚房,有油炸的香味隱隱約約飄出來。於香走到衛生間門前,看到陳家奶奶揮著鏟子翻鍋,正說著什麽。於香拿著個小鋼盆,手上筷子無意識地攪動盆裏的東西。看到於香,用手肘頂了奶奶一下,又轉身擱下小盆,順手用小臂擦了一下臉。

奶奶回頭一笑:“喬喬醒啦?快洗把臉,這個得趁熱吃。”

於喬叫了聲奶奶,進了衛生間。

此時,房門響,緊接著是換鞋的聲音,腳步聲越來越近,有人站到衛生間站口。

於喬正在尿尿,明知道外面聽不見噓噓聲,可她還是忍了忍,生生把尿憋了回去。

於香正背過身去,繼續攪動盆裏的面糊糊,陳一天看著他的背影,手習慣性地去拉衛生間的門,奶奶說:“喬喬在裏面。”

於香也跟說著:“看跑這一身汗!”陳一天跑步回來了。

早餐也是於喬沒吃過的東西。

很多年以後,於喬長大成人,她去過很多地方、住過很多房子、吃過很多美食、流過很多眼淚,很多前情與過往,都糊成一片。可沈北的這片小區、這個格局另類的三室零廳、這幾樣食物、這個夏天的雨……都成為清晰的電影畫面,封存在她的腦海。

早餐是雞蛋餅,把雞蛋、面粉和水攪成糊糊,又加了鹽和蔥花,文火攤成餅。

於喬第一次吃。做法和食材都沒什麽特別,可她覺得特別香,一連吃了三張,粥也不喝,小鹹菜也沒動。

奶奶又往她盤子裏夾了一張。雞蛋餅綿軟水嫩,剛才她用兩只手卷起來吃,手指上沾了油,她乍著小油手對奶奶笑了笑,有點不好意思。

陳一天坐在她對面,他剛剛洗了澡,換了件領口微松的舊T恤,吃得很糙。兩口喝下一碗粥,一張餅用筷子挑起來,全塞進嘴裏,腮幫子鼓兩下就吞下去。

“小天,一會陪我去買點東西。”於香說。

陳一天停止咀嚼,鼓著嘴擡頭,看向奶奶。

奶奶說:“就去離家最近的樂天瑪特就行。於香不知道路線,你帶她們去!”

陳一天仰頭喝光半碗粥,撂下碗說:“買什麽?”

“給於喬買兩身衣服。中午我請你倆吃……必勝客?”

陳一天掃了一眼於喬,沒說話,算是同意了。於喬正專心卷第四張餅,莫名打了個響嗝。

陳一天撂筷回自己房間,陳奶奶說:“成天鼓搗機械圖,同學找他出去玩也不去。這麽憋到大學開學,要捂長毛兒了。”

於喬插嘴:“小天叔叔是大學生嗎?”

“這不剛高考完嘛!”

於香覺得自己知道的太少,連忙問:“考上哪個大學了?”

“東北工業大學。分數高出錄取線一大截,他們班主任都覺得他上這個學校屈才了,還給他爸打電話,還想讓他覆課一年,沖擊清華、北大呢,可他認準了那個什麽專業,說在國內數一數二。”

除了第一句——大學名字以外,後面的信息,於香聽不懂,也吸收不了。於喬和她媽一樣。難為奶奶記得清楚。

樂天瑪特離陳一天家不遠,步行15分鐘,公交兩站地。專為新開的樓盤配套建設。

雨季裏難得的晴天,陽光爽利,水汽蒸騰,草木瘋長,生機勃勃。

於喬走在前面,陳一天和於香並排走。

雖然中國的樓市暴利還沒開始,走出泥土路就會發現,周邊的居民樓普遍新一些,萬科也在沿途囤了一塊地,加上不遠處的商圈,更顯得陳家所在的小區陳舊腐朽。

在樂天瑪特,於香給於喬買了兩套衣服,一件T恤搭休閑褲,一條連衣裙。

逛的時候,於香怕陳一天不耐煩,想讓他在肯德基坐著等。陳一天興致還挺高,堅持要跟著逛。

於喬雖然只有十一歲,可她跟她媽的心思一樣。所以她把T恤和休閑褲迅速換上,迅速走出試衣間,照了照鏡子,就買了。

陳一天沒發表意見。

逛到下一家店時,於喬掃了一眼,滿目蕾絲、閃閃的鉆,她就沒打算進去。

沒想到陳一天叫住了於香,扯著一條裙子,讓於喬試試。於喬出了試衣間,多少有點扭捏,畢竟這不是她的風格,媽媽從來沒會讓她穿這樣的裙子。

連衣裙是純正的天藍色,無袖背心式,收腰,腰上有一顆心形金屬扣子,百褶下擺——是那種一轉身就會飛起來的款式。

當然,那是瑪麗蓮·夢露電影裏才敢做的動作,於喬沒有轉圈,她呆呆地看著鏡子。

於香沒有異議,買了下來。

接下來,於香說要帶他倆吃必勝客,陳一天說這邊沒有,周邊都沒有,市中心才有。剛好出門就是肯德基,三個人就決定吃肯德基了。

於香去點餐,於喬和陳一天相對而坐。肯德基的座位擺得密,陳一天坐得大大咧咧,一條腿伸過了界,於喬低頭看時,忽然聽到陳一天說:“以後別讓你媽給你選衣服。”

“嗯?”於喬以為自己聽錯了。

擡眼一看,陳一天正放松地看著於香的背影,她正在排隊,粉色細格子襯衫,裙子不是最新款式,長度尷尬,快及膝,那雙高跟鞋已經擦幹凈。

吃完了自己那個漢堡,於喬說還想買一支筆,要做暑假作業。於香塞給她10塊錢,讓她自己去樓下超市挑。

“小天,得麻煩你幫奶奶照顧喬喬。”

陳一天邊吃邊點頭:“嗯!她來過暑假啊?”

“對。”於香放慢語速“暑假過完,我再想辦法……”

陳一天擡起頭來:“你什麽時候走?”

於香:“我明天就得走。”

對面的大男孩停止咀嚼:“想什麽辦法?”

“於喬的爸爸病了,不是感冒發燒,是頂嚴重的病。”

陳一天聽得不是很明白。

“於喬不知道,我沒告訴她。這病治起來需要一段時間,我不想讓於喬知道,也沒有多餘的精力管她。”

見陳一天不說話,於喬接著又說:“我跟奶奶說過了,讓她在這住一段時間,有奶奶在,我放心……我是實在沒有其他人……”

陳一天問:“那她上學怎麽辦?”

“上學的事,我在聯系。”

陳一天把一包番茄醬撕開,擠進於香面前的紙盒裏。他擠得認真,邊邊角角全擠出來,剩下扁扁的一個小袋子。

“當年說走就走,也不打聲招呼。”他邊擠邊說。

☆、血淚含悲啼-3

當年。

凡俗肉身,誰有未蔔先知的能力?如果有,就會在北京上海買兩間房,會避開後來出了車禍的地點,會收斂情愛換個人結婚,會在親人健在時對他好些更好些。

當年,於香跟陳家爺爺、奶奶是鄰居。

小鎮上都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於家跟陳家只隔了幾戶,鎮上的家家戶戶都沾親帶故,哪怕是祖上勢不兩立的兩姓人家,也會因為聯姻攀上關系。

一來二去,輩分也就亂了。

街上的黃口小兒,論輩分於香要叫姑姑,豁牙子說話都露風,也說:“大侄女兒,吃飯了嗎?”

於香是個能幹的姑娘。屋裏活、外頭活,全不在話下。於香父母老實本分,除了年覆一年種著幾畝地,還打打零工。日子緊巴巴,可也沒出過大亂子。

陳家奶奶可不是現在的陳家奶奶,誰家有個是非,都叫陳姐、陳嬸、陳姨給評評理。陳家奶奶被請進屋,坐下聽雙方理論完,總能給出個公道說法。比街道大媽好使,因為她腦子快,記性好,嘴上也不挖人痛處,把道理都擺在明面兒上。

陳家奶奶喜歡抽煙,不抽煙卷,抽煙袋。她吧嗒吧嗒抽著煙,聽雙方訴完委屈,把煙袋腦袋在炕沿上磕兩下,一二三點,說清道明,錯的一方啞口無言,對的一言也不好盛氣淩人。

那個煙袋還有個妙用。於香從小養得糙,經常肚子漲氣、吃不下東西,天一冷就犯。

陳家奶奶把她的大煙袋嘴撥下來,再把煙袋鍋拔下來,拿自行車條往裏捅,捅出來的煙袋油子,黑乎乎油膩膩,往於香肚臍上一抹,她捂上衣服,回家睡一覺,第二天肚子就不漲了。

於香上的那個小學,一共三個老師。音樂、體育由一個老師教,英語老師學的是數學專業,所以她也沒有學習的心思。

陳奶奶蒸了大饅頭,就給於香送來一個。饅頭很大,像小枕頭一樣,於香一次吃不完。陳奶奶在菜園子裏幹活,於香就去幫忙。把□□的小蔥一根一根剝幹凈,一點死皮都不留。陳家奶奶說:“我就喜歡於香剝的蔥,錐子那麽細的蔥,她都給你剝得白白凈凈。”

有一年夏天,雨水很大,上游水庫洩洪。陳爺爺玩心重,拿幾米長的松木竿,前面綁上網兜,,要去壩下面撈魚。

這不是他的獨創,鎮上年輕的男人都愛幹這事。雨水多了,上游的水庫hold不住,就要開閘放水。為了盡快洩洪,連攔魚的網也不用了,十幾個洩洪口,幾十道白花花的瀑布,眼見著大鯉魚、大鰱魚在水花裏蹦高。

人站在岸上,看著水裏有魚就撈,所以撈魚的竿子要夠長。

其實撈上來的魚也吃不完,剩下的就扔掉,或者曬成鹹魚幹。

陳爺爺與一幫小年輕出去耍,陳奶奶在家出事了。

陳家是山腳下第一家,廁所建在靠山一側。廁所邊上是石頭墻,擋著山上的土石。

雨把地下飽了,陳家奶奶跑去上廁所,提上褲子往外走的時候,石頭墻倒了,陳家奶奶被石頭壓住腳,連疼再害怕,在雨裏趴了十幾分鐘,動不了。

於香遠遠地聽見“哎喲哎喲”幾聲,在雨聲中仔細辨認,憑感覺找到陳家。

倆人都有點發懵,都沒想著叫人幫忙,於香用柴火棒,生生把壓在陳奶奶腿上的石頭撬個縫,陳奶奶得以脫身。

血水被雨水沖淡了,一股腥味,不知道來自陳奶奶流的血,還是倒塌墻裏的新土。

陳爺爺到家,發現陳奶奶的腿已經包紮好了。於香父母都不在家,她自己去鎮衛生院找的大夫。大夫一聽,那是我舅奶奶!提著急救包就來了,一看沒傷到骨頭,但是流血不少,給消毒包紮了。

那時候也不講究什麽破傷風針,這起事故就算了結了,有驚無險。

從此,於家和陳家關系更近了,陳奶□□女都不在身邊,她把於香當女兒、孫女待。陳家子女也認識於香,逢年過節回來,聚會吃飯都叫上於香。

於香離開老家的前一年,在鎮上的內衣廠上班。

工作就是做內衣,流水線作業。活特別多的時候,早八點幹到晚八點。時間很長,可於香適應能力極強,學得也快,縫紉手藝好,逢人便笑,挺招廠裏人喜歡。

有一個周六,於香休息。她準備上午洗好衣服,下午回家看看。

中午到傳達室接電話,陳一天用小賣店的座機給她打的。

陳一天國慶節放假,在奶奶家玩,於香的廠子不休這種假,她是每周休一天。

陳一天敘述了剛剛發生的事情。

陳家奶奶近幾年生過幾次病,可健康狀況已大不如前,尤其受不了刺激,最怕情緒激動。

她聽到門前吆喝,賣南果梨,就出去買了六斤。

把南果梨拎回家,才發現錢找錯了。

她給賣梨的100元,梨是兩塊五一斤,六斤15塊,應該找回來85塊錢。

可是老太太把馬甲兜、褲兜全翻遍了,除了原來兜裏就有的幾張零票,人家只找了她5塊錢。

老太太越想越窩火,在地上走來走去,一直埋怨自己,怎麽沒把賬算清楚。光顧著算六斤梨的錢,沒顧上看找回來的錢。

陳家子女都在外工作,陳一天的爸爸還是做生意的,按說陳家經濟狀況不錯。

可是老太太一輩子儉省慣了,襪子穿破了都要補一補,號稱“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花丟這80塊錢,她怎麽釋然……

奶奶領著陳一天返回街上一看,小販早沒影兒了。像這種流動商販,也沒個固定攤位,走家串巷,賣完一處開車奔下一處。都在車上裝個大喇叭,一路慢開,一路吆喝。

奶奶在小賣店門口念叨,眼睛都急紅了。

有人悄悄給陳一天出主意:老太太是真心疼這錢,別為了這80塊錢,一上火,再把舊疾勾起來。你找個人,拿80塊錢給她,就說小販發現找錯了錢,把錢又還回來了。

陳一天知道於香下午要回來,就給她打了這個電話,讓她配合演這出戲。

於香詳細問了問,奶奶是幾點買的梨,幾點回到家,幾點又返回街上,有沒有人看到那個賣梨的車……

陳一天把知道的情況一一說了。

於香說:“知道了。你別管了。”就掛了電話。

大約一小時後,於香回來了。

她坐著賣梨的車回來了。

車子徑直開到小賣店門口,於香坐在車上,讓小賣店老板去陳家喊奶奶和陳一天。

這麽一來,動靜就大了。

這家小賣店,本就開在丁字路口,奶奶上前說明緣由,小販是個年輕女人,系著圍裙,收的錢就裝在圍裙裏,她的嗓音又尖又幹,把圍裙裏的錢一把抓出來,賭咒發誓地說沒找錯錢,還說陳家奶奶給她的是兩張10塊錢,又拿出兩張十元紙幣,有一樣的折痕,對折——再對折。

說這就是陳家奶奶給她的錢,她找5塊,一點問題沒有。

完了坐在梨筐邊上,帶著潑辣的哭腔說:“我要是收100,我出門就讓車壓死!”

司機是她男人,也說:“老太太你這麽大歲數了,你不能撒謊。這個姑娘……”手指於香,“這個姑娘說,要包圓我這一車梨,我們都開出去十裏地了,才又開回來的。”

女人一聽,又順著說:“我要是真的昧了你的錢,我還敢開回來嗎?”

陳家奶奶沒有小販嗓門兒大,再加上自己明明占理,被人說撒謊,一輩子沒受過這樣的委屈,氣得說不出話。只拿著手上的五塊錢,還有幾張零票,說:“我兜裏的錢,我自己有數,那張100的沒有了,我能撒謊嗎。”

於香審時度勢,朝幾個身強力壯的使眼色,幾個心領神會,堵在車前面,一個說:“別扯沒用的,這老太太我了解,在這住一輩子了,她絕不可能訛你80塊錢。”

另一個說:“80塊錢咱們年輕人容易掙,你自己掂量掂量,不還錢今天就別走了。”

兩下對峙片刻,系圍裙的女的返回駕駛室,在座位底下掏出一個小包,撚出100塊錢,遞給陳奶奶,又把老太太手上的5塊錢揪走。

冷著臉說:“梨我不要了。”車開走的一瞬間,那女的狠狠瞪了於香一眼。

☆、血淚含悲啼-4

於喬買了一支筆,回到肯德基,把找回的零錢還給於香。

當天晚上,於香讓於喬去找小天哥哥,她要和陳家奶奶說會話。在陳奶奶房間的圓桌旁,於香拿出一疊錢來:“我知道沒有這點錢,你們也能把喬喬帶好。可是你們不收下,我不安心。”

陳奶奶當然拒絕:“小天爸爸總給我錢,小天叔叔和姑姑條件也都不錯,我用不著你給錢,快收著!”

“奶奶。”她跟小天一樣,叫奶奶。“我爸媽不在了,前幾年我們條件還行,都沒回來看您。就算不是喬喬的生活費,我回來一趟,孝敬您也是應該的。”

陳家奶奶起身,在床頭翻騰一會,拿出一個粗布錢包,推到於香面前。“你看看,我們一老一小,平時沒有花錢的地方。這些錢都花不完。”

於香打開三折錢包,瞄了一眼,有大幾百塊,外加幾張十塊的,長期壓在錢包裏,異常平整,泛著陳舊的油墨味。

陳老太太接著說:“你這個女婿(丈夫),我沒見過幾面,不知道人咋樣。當年你執意要跟他走,你爸媽也沒辦法,現在你爸媽不在了,我還是你娘家人。在外面有啥難處,就回來找我……”

於香已經淚流滿面,指尖微微發抖。“好,我知道。他……他以前人挺好的……”

“聽我的,把錢收著。如果閨女下半年要在這邊上學,你再給。”

於香不再推讓,把錢揣了起來。

陳奶奶微微嘆口氣:“還不知道你回去要用多少錢。”

於香跟於喬說,她要回老家給姥姥、姥爺上墳,還要去派出所辦身份證,很多雜事,讓於喬在陳奶奶家等她,開學前來接她。

“每天都要寫作業,一天寫一點,不能都攢到開學前。”

“陳奶奶年紀大了,吃完飯要幫著她收拾碗筷。”

“除了陳奶奶和一天哥哥,別人給的東西不要吃,別人要帶你玩不要去。還有,女孩子要註意保護自己,衣服蓋住的地方,別的男的不能碰。”

停頓一下又說:“如果有人欺負你,要給媽媽打電話——對了,電話!”

於香拿起於喬桌上的作業本,在末頁白紙上寫了個電話號碼,又在前面加了個區號。

“這是爸媽朋友家的電話,你就說你是於香女兒,有什麽事她會轉告媽媽。”

於喬看了一眼:“你不是說辦完事就回來接我嗎?”

於香被噎了一下:“萬一有急事,找爸爸也可以打這個電話呀!”這電話的區號江蘇省南京市。

於喬不太高興,這丫頭,不高興也不會哭鬧,背轉身去,面對著墻要睡了。

於香關了燈,剛要開門,聽到於喬叫她:“媽,你說開學前來接我,是真的嗎?”

於香扶著門,深吸一口氣,咬著牙說:“是真的,不到萬不得已,媽媽肯定來接你。”

※※※※※※※

第二天,於喬醒來時,於香已經走了。

這在於喬預料之中,饒是如此,11歲的孩子,第一次離開媽媽,進入完全陌生的環境,仍是巨大挑戰。

跟她一樣忐忑的,還有陳奶奶和陳一天。

陳奶奶盡心盡力不在話下。她早餐做了雞蛋,不是水煮雞蛋,也不是煎雞蛋,而是太陽蛋。

太陽蛋也是陳一天愛吃的。他也很忐忑,以他對11歲孩子的了解,這個早上,一頓撒潑、打滾兒、哭鬧甚至離家出走少不了。但是他跟於香承諾過,要照顧她的女兒,如果首戰就丟盔棄甲,就是他沒本事。

於喬站在衛生間門口,晨光下看到二人剪影,這次不是媽媽和陳奶奶,而是陳一天和陳奶奶。

兩人一個在炸雞蛋,一個在擺盤。

他們的肢體動作切割了陽光,在於喬看來,像是在電影院最後一排,擡頭看到放映窗口畫面切換的效果。

破天荒,陳一天跟於喬說話了。這好像是第一次。

“小朋友醒了?!”

於喬手裏握著一卷零錢。她早上在床頭櫃上發現的。

這卷零錢裏,有昨天買筆剩下的幾塊幾毛,於香又添了一些,依原樣卷成卷,此刻握在她手裏,看到陳家祖孫,她才絕了那1%的念想,看來,於香是真的走了。

陳一天審時度勢,端著太陽蛋走過來,不遠不近地站定,油炸雞蛋的香味,剛好竄進於喬的鼻子。

“香不香?快洗漱,涼了就不好吃了。”

長腿長腳的少年眼睛盯著於喬,一級警戒,謹防於喬下一秒飆淚。

小姑娘情緒安穩:“謝謝奶奶,謝謝小天哥哥。”

微笑360度無死角,禮貌100分。

1998年,這個國家遭受了洪水洗禮,長江、松花江、嫩江、珠江幾大水系紛紛告急,國家領導人也分頭行動,出現在各地的抗洪搶險第一線。

整個暑假,電視上常有抗洪搶險的新聞,“百年一遇”“嚴防死守”“保衛大堤”等字眼時常出現。

這是舉國皆知的新聞。也是在這一年,國家下發通知,指出當前和今後一個時期,主要解決國有企業下崗職工的基本生活保障和再就業問題,還要爭取用五年左右時間,初步建立適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要求的社會保障體系和就業機制。

洪水來勢洶洶,待雨季過去,水位回落,人們重又築起堤壩、建造房屋,重振精神,生活繼續。

可“下崗”這個字眼帶來的消沈和無奈,卻沒有即刻散去。

尤其在東北——這個重工業聚集、產業工人紮堆的區域,下崗帶來了家庭的生計苦楚,引發了集體的自我否定,許多人的生活就此顛覆,明天的走向成了未知,平緩的前半生被顛覆……

於喬的迷茫與此無關,可程度不亞於此。

於喬不是嬌生慣養的孩子。

於香在內衣廠上班那一年,認識了於喬的爸爸,也姓於,是廠裏新請來的會計,會說韓語。

就在車間女工們暗暗惦記時,於香已經捷足先登,跟於會計私訂終身。

在於香與賣梨小販周旋,並大獲全勝後不久,於香就發現自己懷孕了。

不久,於香辭職,跟於會計奔赴南方。

東北人管山海關以南叫“關裏”,當年,“關裏人”出現在東北已屬罕見,東北人南下更是稀奇。

於香父母一籌莫展,當然是不同意,對於香的對象不了解,對南方不了解,對於香的決定也不了解。可於香心意堅決、動作迅速,秋天到了江蘇,隔年就生下了於喬。

於喬被於香養得很隨意,有多隨意?20歲的女孩子,做其他事情有多隨意,帶孩子就有多隨意。

於會計是江蘇人,他回到當地,先後嘗試了幾樣工作,最後幹起了個體,做印刷生意。

於香在店裏幫忙,於喬就在店裏長大。就近上了幼兒園,又就近上了小學,於香做事不惜力,待人真誠,遇事態度積極,愛說愛笑……這些個性也影響了於喬。

※※※※※※※

這是於喬第一次離開父母,到了氣候、口音、風俗皆異的東北,於香就這麽把她交給了兩個親切的陌生人。

可於喬幾乎不需要過渡,她適應能力極強。

一方面,於香肯定有事,不可能帶她走,也不可能在這陪她,連“開學來接”都是虛妄,她接受了這個事實。

另一方面,未經嬌慣,於喬沒有公主病,再加上孩子心性,野草一般,落地生根,見風猛長。她大部分時間很安靜,對陳奶奶有怯怯的信任和依賴,對19歲的一天哥哥有莫名的崇拜和好奇。

於香走後幾天,家裏相安無事,於喬只是有點黏著奶奶。奶奶做飯,他在旁邊陪著,幫忙遞個油、遞個鍋鏟。奶奶出門買菜,她也跟著,幫奶奶提著菜,順便熟悉周邊環境。奶奶偶爾會講以前的事,講到於香,她就安靜地聽著。

陳一天沒用一兵一卒,就兌現了對於香的承諾。他又恢覆以前的生活,整天悶在自己房裏,除了晨跑、吃飯,不怎麽出來,話也很少。

家裏多出個人來,似乎對他沒什麽影響。

奶奶多了個伴兒,話也多起來,做飯更有興味:粥、餅、面、飯,翻著花樣兒做,陳一天嘴裏吃著,耳朵裏聽著祖孫二人聊天,覺得一老一小倆女人,把日子過新鮮了。

☆、血淚含悲啼-5

雖然媽媽是東北人,可於喬在江蘇長大,口音裏還是摻雜了南方味兒。

於喬吸溜一口著打鹵面,擡頭對奶奶說:“香的。”

陳一天聽不下去,拿筷子敲敲她的碗沿兒:“香!沒有‘的’。”

隔天晚飯,奶奶炒了一盤香菇油菜,搭配排骨燉土豆。排骨燉土豆用大湯碗裝著,堆的跟小山一樣,上面撒了細細的蔥花。

奶奶問於喬,關裏是不是這種做法。

於喬想了想,指了指小山說:“不用大碗裝,用盤子,也不裝這麽多。”

奶奶一聽樂了。

於喬又指了指香菇油菜:“他們放糖,甜。”

陳一天又聽不下去了,也指了指香菇油菜:“甜的!這回有‘的’。”

於喬白了他一眼,低頭扒飯,不說話。

有天傍晚,樓下有人喊陳一天,他隔窗看了一眼就換上外出衣服,準備出門。

於喬從奶奶房間出來,站在過道,看陳一天穿鞋。

“哥,你去哪兒?”

陳一天沒理她,對奶奶的房間說:“奶,我同學找我,我出去一下。”

陳奶奶放下針線活,走出來說:“你去哪?要不把喬喬帶上,她也沒機會出去玩。”

過道裏光線暗,陳一天正扶著鞋櫃,腳扭著往鞋裏塞,扭頭看了於喬一眼,黑白分明的一雙眼,吸走了過道裏所有的光。他在她頭頂一掃而過:“下次再說吧。”

說著推門,前腳邁出,後腳的鞋還沒提上,趿拉著……於喬只見門開一道縫,長手長腳的少年閃身而出,門又哐當一聲合上了。

沈陽的生活正式開始。她找出江蘇背來的書包,翻出暑假作業來。

書包裏大部分是書,還有幾件生活用品,因為日常用不到,都還原樣放著。

她想到於香,想到打包行李的細節,想到爸媽的只言片語……看來,於香早有計劃,她被擱在這裏,是一早兒確定的事。

她做了兩道題,猛然想到,暑假作業可以不做了!因為她可能要轉學,不回原來的學校,要在這邊上五年級。這邊的老師不會收那邊老師留的作業……

這間屋子沒有桌子,她跪坐在床上,伏在窗臺寫作業。想到這裏,頭歪下來,枕著左手臂,右手在紙上胡亂畫了幾下,一顆大淚珠跨過鼻梁滑落。

窗外黑漆漆,這個小區沒有圍墻、沒有物業,朝北是幾排樓房,紅磚樓,刷了灰白漆,和她住的這幢並無兩樣。

於喬在玻璃中看到自己,又看到門後的木櫃——櫃子上擺滿了書。

於喬從來沒留意過木櫃。門開時,木櫃會被擋上,今天從玻璃反射的角度,她才發現,櫃子上擺了那麽多書。

於喬精神為之一振,猛地用手抹了把鼻梁,竄下床去。

意料之中的,沒有故事書,也沒有帶圖的。

她小心翼翼抽出每一本,翻開,發現看不懂,又小心翼翼合上,插回去。

有的書蒙了塵,很久沒動過,書頁硬邦邦的,翻起來哢哢作響。

不知道翻了多久,聽到那臺古老的座鐘響了一聲——咣……

古樸清脆,餘韻悠長。把於喬嚇了一跳。

看了眼座鐘,定了心神,剛要翻開手上這一本,忽然聽到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

於香把書護在胸口,靜了一秒,開門聲未止,又有了鑰匙轉動帶動鎖舌的聲音。

啊……啊……回來了,回來了!於喬三步並作兩步,從門□□回床邊,又縱身一躍,撲到床上。

小女孩這幾天夥食好,腳後跟砸在地上,“咚”“咚”兩聲,拖鞋門口一只,床前一只,那本書仍然抱在懷裏,來不及展開被子,一頭紮進去。

陳一天站在門口,看到的就是這個畫面。

如果現在不是晚上,而是白天,陳一天會看到空氣中動蕩的灰塵粒子,和屋內充斥的緊張空氣。

陳一天帶回東北夏夜戶外特有的爽朗氣息,放松隨意。

他眼前的一切,都是靜止的。

但他感覺到,就在前一秒,這房間的人和物都被動過。

他走進來。

他穿了T恤和運動短褲,運動短褲肥肥大大,長度及膝。這幾年,因為身高躥得快,身上的脂肪和肌肉沒有同步跟上,走路晃晃的,肩膀有外側有兩處明顯突出的骨頭。

他走進來的同時,巧妙地跨過一只拖鞋,幾乎沒有發出聲音。

於喬的床頭,靠窗一側,擺著一溜兒四個凳子,圓形三只腳,可以疊在一起那種。陳一天隨手撈過一個,放在自己身前,長腿一跨,坐下來,凳子腿兒蹭到地板,嗞溜一聲。

於喬的眼睛更緊地閉了一下,陳一天抿了抿嘴。

陳一天坐在床前,目光一直沒離開床上那個小孩。於喬原本眼睛閉得死緊,感覺有人逼近,又突然聽到地板摩擦的聲音,條件反射,她更使勁兒地合眼,此刻眼皮神經不得放松,開始微微發抖。

陳一天坐下就沒再動。他看到緊閉的眼睛、緊抿的嘴唇、顫動的睫毛,被子裹挾下淩亂的頭發,來不及收回支出床邊的腳丫子……

從腳到頭再打量一遍,他發現了於喬懷裏的書。

沈默的時間太長,於喬決定“醒來”,她臥倒的姿勢別扭,重心偏移,表情僵硬……就在這時,陳一天伸出手來,去拿於喬手上的書……

這下好了,不用決定了,她“醒”得很自然。於喬死死抱著懷裏的書,所以陳一天拽第一下,沒拽出來。等反應這來,緩慢睜開“惺忪”睡眼,慢慢松了抱書的勁兒,陳一天已經收回了手。

兩人很近地對視。

在於喬印象裏,這是二人第一次對視——如此近距離。

於喬的眼睛和於香很像,眼角微微上揚,不是特別大,但是內眼角到外眼角的距離長,在五官比例中就顯得不尋常。母女的差異在眼神:於喬的目光清澈,每時每刻都仿若剛剛醒來,剛剛睜眼,剛剛看到這紛亂世界。於香的目光狡黠,心中有小九九,眼裏有讀心術。

陳一天在等著於喬反應,於喬在看陳一天。

於喬的生活經驗裏,沒有十九歲男生相處的記錄。高三畢業、即將升入大學的男生,時常低著頭、話很少、不怎麽笑的男生,不吃零食、不表達好惡、不對人示好、不跟人吹牛的男生……

此刻,有這麽個男生,坐在她床前,而且,還試圖拿走抱在自己懷裏的、屬於他的書。

陳一天沒有一處長得像奶奶。刀削斧鑿般的臉形,脂肪和肌肉勉強填滿筋骨的空隙,兩腮微微下陷,頭發大概高考前剪過,現在長了,遮住了眉峰。

燈光在他臉上打下陰影,於喬根本看不清他的眼睛,只是覺得,這完全是別人的遺傳基因,沒有一絲一毫奶奶的親和力。

當然,如果此刻的於喬是十年後的於喬,她肯定能看到更多的東西。比如稚氣、玩味、得意、興致各有那麽一丟丟。

可是,於喬剛剛偷翻了這個人的書櫃,還抱著這個人的書,此前不久才住進這個人的家裏,現在正在假裝從睡夢中醒來……因此,她看到的,只是高冷。

於喬慢慢把書遞過來,由於剛剛抱得緊,書頁還殘留著她的體溫。

陳一天接過書,什麽都沒說,封面朝上,放在了不遠處的圓凳上。

二人同時看去,書被翻閱過多次,說七成新都勉強,黑色封面,上面印著“金庸名著【珍藏本】”,書名是“書劍恩仇錄”,圖片是古代侍女,在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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