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期待的好日子並沒有真正來臨。

物價依然在飛漲；社會依然在混亂；尹玉蝶幾個人堅持不懈往法院遞狀紙，上海灘的姑娘們宣布罷演；但是法院最終也是宣布張春芳無罪。

但是依然也有快活的事情，在一個寒風凜冽的早晨，常炳坤回來了。他腿腳有些瘸，站在小洋樓的門口對著嚴香菊笑。

嚴香菊猛然撲上去，摸著常炳坤的手，又摸了腳，終於抹了一把眼淚，說：“你全須全尾回來了。”

常炳坤說：“腿腳走路沒有問題，只是跑不快了。”

嚴香菊說：“我們不與人打架了，反正我養你。”

常炳坤說：“不用你養我，我還可以坐後臺的敲鑼的。”

嚴香菊翻了一個白眼，說：“就你那敲鑼的本事，還敢說坐後臺！”

尹玉蝶看著嚴香菊與常炳坤的樣子，眼神裏有些羨慕。常炳坤就說：“我遇到寧逸飛了，他在國軍裏做了軍官——那已經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他全須全尾的，做了少尉排長——應該是安全的，也許過一陣就回來了。”

尹玉蝶垂下眼瞼，說：“你都已經回來了。”

常炳坤說：“我的情況不一樣。他是國軍軍官，事情多，也許不能脫身。”

尹玉蝶怔忡了一下，好久才說：“國軍……已經要打內戰了，不是嗎？兩支軍隊不對付了，是嗎？”

常炳坤怔忡了一下，才說：“我們是不會輸的。”

我們是什麽組織，尹玉蝶知道，嚴香菊也知道。事實上這些年，尹玉蝶與嚴香菊偷偷接觸過一些資料——對這個組織有些粗略的了解。

甚至兩人還隱隱約約知道常炳坤回上海並不是單純地要做一個小老百姓。

因為常炳坤回來的第三天，曹梓劉梅梅與梁松回來了，說：“之前幾年，我們在寧波紹興杭州一路與人搭夥唱草臺班子。聽聞炳坤哥您回來了，於是就來投奔您。”

兩撥人馬回來的時間實在太湊巧。

但是尹玉蝶與嚴香菊卻也沒有多加探究。因為有男人回來，這就是極為幸運的事情了。

於是那天晚上，尹玉蝶與嚴香菊推掉了演出，拿出錢去買了酒菜，一家子人坐了滿滿當當一桌子。他們喝著酒，談論著過去的時光。尹玉蝶提起了楊春華，嚎啕大哭，常炳坤提起了謝柳生，淚落滿襟。

謝柳生已經回不來了，常炳坤說，等攢了錢，要去紹興看看謝柳生的老婆孩子。

於是一群人就商量著要重建一個舞臺。

尹玉蝶與張宛央取得了聯系，張宛央說這日子還過得下去，容海川前些日子還有書信往來，只是這一陣婆婆身子不好，孩子又要讀書，再加上家裏對唱戲依然有些看法，實在不能參與了；嚴香菊終於將肖丹丹給弄出來了，尹玉蝶又聯系了上海灘一群小姐妹。

這些日子為了盧銀玲的事情奔波告狀，上海灘的越劇姐妹們，心是空前凝聚了。

此外還邀請了一個人：編劇曹全。也就是與盧銀玲有過緋聞的那個——盧銀玲去世之後，他一直陷入於自責與愧疚當中。

尹玉蝶翻出了《山河戀》的劇本，說：“我們就唱這個戲吧，只是有些東西要修改。曹全，這事兒交給你。”

曹梓說：“我去租劇院，租一個大劇院。”

常炳坤說：“我們要將這出戲給唱紅了，然後攢錢，然後買一個劇院下來，大家自己做劇院的主人。我們不要讓別人來盤剝我們！”

嚴香菊說：“好些年前，柳生哥就這麽說過。”

《山河戀》的義演獲得了空前成功。大上海萬人空巷。

尹玉蝶看著下面黑壓壓的觀眾，心滿意足，對嚴香菊說：“即便現在就被禁演，我也心滿意足了。”

嚴香菊說：“春華姐姐韓風哥柳生哥他們會很高興的。”

尹玉蝶一語成讖。兩個月後，《山河戀》被禁演。

但是那時越劇姑娘的名聲已經響徹大江南北，而越劇姑娘們的嘗試，也為很多地方的前行者做出了一些有益的嘗試。

——當然，尹玉蝶他們並沒有想到這件事的深遠影響。她只是很欣慰，我們又擁有了自己的舞臺。

忙碌的生活中，選擇性的將寧逸飛忘記——或者說是根本無從思念。

是的，站在寧逸飛的角度，他與尹玉蝶已經兩清了。兩人談過一場戀愛，而後寧逸飛選擇分手，分手的時候還拿出兩幢房子作為補償——這還不夠麽？

寧逸飛或許已經娶了妻子了——是的，用這個時代的眼光來看，三十多歲的人，能不娶妻麽？或許已經養了孩子了，甚至不止一個——

但是這些，與尹玉蝶決定等待，有什麽關系呢？

人一年一年老去，但是尹玉蝶在舞臺上扮演的，永遠都是十八歲的少女，與她的小生嚴香菊，進行著一場又一場的戀愛。

才子佳人相見歡，私定終身後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奉旨完婚大團圓。

——尹玉蝶對著現實有著無比深刻的認識，但是尹玉蝶又確實生活在夢裏。

夢醒發生在一次演出的中間，尹玉蝶正在補妝的時候，外面有肖丹丹的聲音：“玉蝶姐姐，外面有位先生找你，說與您是很熟很熟的老朋友，說要請您到門口與您說兩句話。很著急的事情，就兩句話，不會耽擱下一場的演出。”

尹玉蝶心中詫異，答應了一聲，站起來，走到化妝間的門口，身子就猛然定住了。

身子就劇烈顫抖起來。

來人有著高瘦的身材，帽檐壓得很低，胡子拉碴，額角有一道很明顯的傷痕——他已經破相了。

尹玉蝶想要笑，又想要哭。想要告訴他賣房子的事情，想要告訴他這十多年來的各種等待，想要告訴他小洋樓裏他曾經住過的房間東西還原樣陳設——但是她卻什麽也沒有說，只是說：“你來看戲麽？……我們排了新戲，這些年我們排了很多新戲。我去給你找一個最好的座位。”

然後尹玉蝶就像是逃命一般地去找座位。

“玉蝶。”尹玉蝶終於聽見寧逸飛的聲音了，低沈而又沙啞：“我……先不看戲。我……有事情找你。”

尹玉蝶就站著了：“你說。你要小洋樓的房契麽？房契在那邊房子裏，我這就去拿……”尹玉蝶又要往外走。

“……我不是來要房契的，我是來問你一件事的……就一句話。”

尹玉蝶就安安靜靜地站著。

寧逸飛卻沒有立即開口，沈默了好一會，才說：“你肯與我一起去臺灣麽？事情很急，你馬上收拾了與我走。”

“去臺……灣？”尹玉蝶遲疑了一會，才說，“你要去臺灣嗎？”

寧逸飛說：“我要去臺灣。……我也是不大想去的，但是你也知道的，我們全家都是資本家。我又是國軍的軍官……我只能走……你願意不願意與我一起走。”

尹玉蝶的腦子登時亂了起來，腦袋裏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揚塵機在翻滾；無數的東西被翻卷，被揚飛，整個世界紛紛雜雜，充斥著各種亂七八糟的圖畫。

寧逸飛低聲說：“我還沒有娶妻。這些年我心裏也一直記掛著你。我知道你也一直在等我。我父母也答應，只要我能帶你走，他們就會承認你……”

但是寧逸飛的聲音就像是浮在飄渺的雲端之上。

愛情，愛情，愛情。

寧逸飛是愛著自己的，自己也是愛著寧逸飛的。但是當私人的情感加上了家國的沈重，尹玉蝶竟然不知道如何選擇。

也許只有幾秒鐘，也許有一個世紀這麽漫長。

後面肖丹丹的聲音響了起來：“玉蝶姐姐，你很快就要上臺了！”

如蒙大赦一般，尹玉蝶慌亂地說話：“我要上臺演出了，你先看我演出。”

——然而尹玉蝶往後臺走了兩步，再回頭的時候，卻看見寧逸飛已經轉身——走了。

他的身形微微有些發顫，他的步履……也不是很穩當。

但是他終究……還是走了。

也許是因為時間太緊。也許是他知道尹玉蝶不會走。也許……也許是其他原因。

尹玉蝶有流淚的沖動，但是尹玉蝶最終沒有落淚。

也許……等著等著，很多感情就變淡了。尹玉蝶對自己說，我不能落淚，我不能弄花了妝，因為我要演出了。

揚塵機是有作用的，當浮華的一切都被風卷走，就有一些單一的純正的有分量的東西沈澱下來。

尹玉蝶將一切不應該有的負面情緒全都趕走，而後，微笑，上臺。

後面還有很多故事。

但是且讓我將中間那些浮華的過程都略去吧。

當尹玉蝶再次見到寧逸飛的時候，兩人都已經年過七旬。尹玉蝶身邊站著她的丈夫，那是一個文字工作者，頭發花白，有著最溫和的面相；寧逸飛身後站著他的妻子，那是一個身材嬌小的臺灣女子，不大會說普通話，於是就只是笑。

容海川說：“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你們一定要多留幾天，前些日子接到了日本來的信，一俠說要過來投資，正在辦手續了，估摸著這個月月底會回來的。”

張宛央就問：“熊一俠帶沙田元子過來麽，如果帶沙田元子過來，我就不接待他了。”

常炳坤就笑：“現在都說中日友好了，再說元子也沒有做過什麽壞事。”

張宛央就說：“誰知道呢，她說她不是間諜，但是誰知道她是不是間諜。”

嚴香菊就說：“我們當初一起演戲，還有幾個小姐妹，丹丹現在還在演戲，不說了，還有一個曹梓，與我們一起去過朝鮮戰場演出的那個。還有一個叫劉梅梅的，與我一起沒多長時間的……都能聯系上麽。”

尹玉蝶微微嘆了一口氣，說：“曹梓與梅梅都去世了，梅梅犧牲在48年，曹梓是前些年去世的……”

氣氛就有些沈悶起來，常炳坤就對著尹玉蝶的丈夫笑：“你要謹慎一點，日本回來的那個熊一俠，當初也是追過你妻子的，你要小心著。”

尹玉蝶夫婦說起來也是常炳坤介紹的，兩家熟絡慣了的，尹玉蝶的丈夫也開得起玩笑，當下笑著說：“那倒不用，當年滿上海灘都是想要娶我老婆的人，玉蝶最終還不是嫁給我了麽。”

尹玉蝶就笑了。

寧逸飛就說：“我好久沒看過越劇了，聽說你們這些年排了很多新戲？”

嚴香菊說：“明天帶你去大戲院看戲……嗯，都是我們的徒子徒孫呢，她們的水準可比我們當年強多了。我們演出的帶子也有不少，等下都給你拿著，帶回去看。”

寧逸飛就問：“這些年你們在國外演的戲，都在裏面麽？”

嚴香菊說：“都有都有，幾十個戲，我讓兒子去給你收拾齊全了。”

容海川突然說：“我想要寫一個新戲。”

張宛央就笑罵：“你都幾年沒動筆了，還拿得動筆麽。”

容海川說：“我要寫一出新戲，名字就叫《越女歌》……我要寫我們自己的故事，寫我們這些年的悲歡離合。”

尹玉蝶說：“你寫，到時候我們自己演。”

張宛央說：“我也演。”

嚴香菊就取笑：“得了吧，你都幾十年沒登臺了，還能演？”

張宛央就不服氣起來；然後大家都笑起來，笑聲在小屋子裏回蕩。

夕陽已經漸漸靠近山巒，給西邊的天空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天氣是醉人的溫暖，暮風裏傳來了鳥兒的歌唱。

春天已經到了，不是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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