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別是悲傷的，但是在場的人卻是努力在臉上擠出微笑。

因為常炳坤回答了一句“好”。

當天這些人晚上就走，所以什麽都來不及準備。好在這是劇院，演戲用的行頭是有的；張燕兒翻出了箱子，箱子裏有她繡好的一個紅蓋頭。

這個紅蓋頭是張燕兒繡出的東西中，唯一一樣還算像話的作品。

青年男女穿上舞臺上用的大紅袍服，拜過天地，拜過劇院的各位兄弟姐妹；樓先生年齡最大，他坐在最上首。

而後是夫妻對拜。

儀式就此完成。

尹玉蝶與楊春華兩人坐著三輪車去了一趟街上，用飛一般的速度買了兩斤糖果。梁松撐著好不容易恢覆過來的身子，放了一掛鞭炮——

鞭炮是現成的，那天演出的時候買來的，只放了一掛，還剩下一掛。

至於其他的，都來不及準備了。

簡單的儀式之後，也沒有來得及送入洞房。因為晚上的戲將在一個小時後開場，嚴香菊要扮演角色，因為約定的船只將在一個半小時後起航，常炳坤必須提前趕往碼頭。

現在，兩個人還有半小時的相處時間。

沒有眼淚只有歡笑，沒有依依惜別的不舍，只有相互凝望的幸福。

嚴香菊說：“你要好好的。”

常炳坤說：“我一定要好好的。”

嚴香菊說：“出門在外不要想著省錢，攢錢的事情交給我，窮家富路，你在外面不要苦了自己。”

常炳坤說：“我會記著，該花的錢一定不會省。”

嚴香菊就將一個錢包遞給常炳坤，說：“這是我這些年攢下來的錢，你拿著。”

錢包鼓囊囊沈甸甸的，也不知是多少銀元多少銅錢多少鈔票。

常炳坤不接，說：“你在上海也要過日子。我手上也有錢的。”

嚴香菊就將錢包打開，就看見錢包上面都是鈔票和存單，下面全都是銀元。嚴香菊抽了兩張鈔票，又拿了兩個銀元，說：“我們劇院的生意還成，姐妹們也不會看著我餓肚子，這麽一點錢就夠了。再說，我是窮人家出身，不大會花錢的。”

常炳坤深深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終於將錢全都接了。

流光易逝。櫻桃紅了，芭蕉綠了，外面的戰局膠著了，人的心反而沒有那麽焦灼了。

缺少男人的日子更加艱難；但是四鳳舞臺的一群姑娘卻是更加的親密了。

她們唱戲掙錢。她們倒騰小買賣掙錢。她們學習著自己做衣服。她們學習著給租界的外國女人縫制洋裝。實在不能開張的日子，她們也賣豆腐，王銀杏的那套家什還沒有被轉賣。

在缺少主心骨的日子裏，姑娘們只能自己抱團取暖。張宛央的兒子出生了，不胖，只有四斤九兩，但是小子卻很精神，哭聲嘹亮。

整個舞臺都動起來了，所有的女孩兒母性都被激發了出來了，坐月子的張宛央，除了餵奶，甚至還撈不到看孩子的機會。

孩子蹣跚學步了，第一次被大人撐著兩個胳膊走路；但是幫助他的人不是張宛央，是楊春華。

孩子開始學說話了，對著大人露出甜甜的笑臉，但是發出的第一個音調不是“媽”也不是“娘”，是一句“姨”。

孩子淘氣了，張宛央作勢要打，孩子哭著撲向尹玉蝶，叫：“姨！媽壞壞！”

張宛央就只能苦笑：“你們非將他寵壞不可！”

尹玉蝶抱著孩子笑：“還小呢，等過一年兩年再做規矩也不遲。……還沒有燕兒的消息？”

張宛央說：“托了好幾家裁縫在問呢，都沒有消息。”

張宛央說的裁縫，就是寧波過來的紅幫裁縫。在大上海租界裏，專門給洋人做西裝的。他們與寧波聯系比較緊密，經常有信客往來。

張燕兒幾個月前去了寧波。

因為那個曾經給張燕兒送過信的男人的戰友，給張燕兒發來了一封信。這封信輾輾轉轉，也不知在路上耽擱了幾個月，卻終於到了張燕兒手中。信上說，那男人已經戰死。

張燕兒也不知哪一根弦搭錯了，竟然說：“我要去寧波。去男人的老家看看。”

楊春華就問：“你能去做什麽？”

張燕兒說：“他們兒子死了，我去看看。”

尹玉蝶說：“你……不至於想要幫他盡孝吧？你們之間什麽事情都沒有……你這樣跑過去了，沒名沒分的，就是你想要用兒媳婦的身份盡盡孝，也要惹人笑話！”

張燕兒的眼淚就下來了。好久才說：“怎麽沒名沒分，他給我寄了那麽一封信就是名分。……你讓我去看看。”

好在四鳳舞臺的人頭面也廣，之前熊一俠常炳坤留下的人脈也還在，費盡心思才給張燕兒弄到了一張去寧波的船票。年輕的女孩兒單獨一個人漂泊也不放心，又花了錢請船老大幫忙照顧。後來得到消息，船已經順利到了寧波。

只是現在已經幾個月過去了，張燕兒卻除了剛到的時候回了一個報平安的信之外，就一點消息也沒有了。雖然張燕兒也留下了寧波的地址，據說那是寧波城裏的繁華地方，那應該是非常開明的地方；但是誰也不知道寧波地方的民風民俗，正在經歷喪子之痛的父母，會如何面對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姑娘？

誰也不知道。

所以不免擔心。

正掛念著，就看見嚴香菊揮舞著一封信過來，笑著說：“燕兒有消息了！”

張宛央與尹玉蝶就笑著說：“這就是所謂的說曹操曹操到了。”

信是寫給四鳳舞臺所有姑娘的，所以嚴香菊在路上的時候已經拆了，當下一邊將信遞給尹玉蝶，一邊嘰嘰呱呱笑著說：“其實你們大家都是多慮了。燕兒說，金家是一個大家庭，失去了一個兒子大家很傷心，但是家裏還有兩個兒子，所以這日子也算還過得下去。燕兒上門去雖然莽撞，但是說明白來歷後，人家卻也沒有橫眉冷對。不過那婆婆最近身子不好，她再待幾天，等婆婆身子好了，就回來。”

楊春華就笑著說：“這就好。”

尹玉蝶已經一目十行掃下去了，說：“燕兒還在信裏說了一些當地的事兒呢，說這寧波軍隊很能幹，地面上打不過我們，於是日本人的空軍就從天空上下傳單，撒糧食，宣傳什麽中日親善，當地有些無知無識的老百姓就去掃起來拿回家——但是燕兒說，他們金家與日本鬼子有仇，堅決不會吃日本人的東西……好在糧價雖然漲得厲害，但是他們家也能過得下去。燕兒家的大伯伯還在大街上阻止別人撿糧食，有些人聽了，還有些人不聽。”

這些都是閑事雜事，眾人就當八卦聽了，盧銀玲就點評說：“那些吃日本人糧食的，都是笨蛋！不知道這日本人多少壞！”

嚴香菊笑著說：“銀鈴說得沒錯，不過這燕兒的大伯也是多事了。吃飯才是最緊要的，誰管是不是日本人的糧食呢。”

盧銀玲說：“那不一樣！餓死不吃嗟來之食！這是老祖宗教我的！”

嚴香菊就捏捏盧銀玲的臉蛋，笑著說：“好了好了，吃了日本人的糧食，等回頭去打日本人人就是了，這又不是賣國，糧食是不能浪費的，這是老祖宗送給我們的道理……”

尹玉蝶就打岔：“好了好了，別為這事兒吵架，你們都有自己的道理，還是趕緊去排戲，準備晚上的戲才是正經……”

正在這時候，外面響起了報童的聲音：“賣報賣報，緊急消息，寧波瘟疫，來勢洶洶……”

一群人的臉色全都變了。

嚴香菊一聲尖叫，跳起來，沖到門外，叫：“給我一份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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