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錦田一家要走了。

他們也曾擁有一個小歌班舞臺，在上海灘也曾小有名氣；他們也曾經在上海灘裏結交過一些豪傑，他們也曾奢望能憑借這個舞臺，闖下一番天地，攢下一筆錢財，然後帶著這一筆錢財風風光光回鄉。

現在，他們終於回鄉了。口袋裏卻是空空如也。

通行證是謝柳生幫忙弄來的，因為之前的演出，謝柳生也結交了一些日本軍官。刻意討好之下，弄幾本良民證幾本通行證自然是輕而易舉。船票是常炳坤幫忙買下的，他在這租界還有些人脈；也湊巧找到一艘船，正要帶著外國的傳教士前往浙江寧波。他們將先往寧波，

一群姑娘當然不會讓金錦田夫婦就這樣離開。每個人都送了一點錢：多的十幾個銀元，少的也有一卷鈔票。離開了四鳳舞臺的幾個人，也各有贈送；就連樓先生劉梅梅等人，也稍稍送了一點東西。

此外，金大嫂也將許多時髦的東西變賣掉了；只是變賣匆忙，也湊不起多少錢來。計算下來，一家三口路上花費之外，還能留下一點錢，作為孩子的讀書費用。

好在金錦田家中，也還有一些田產，這是前些年攢下錢的時候金大嫂回家置辦下來的。這一番回去，生活是能支撐下去的。只是素來講究時髦的金大嫂，不免要做一個真正的農婦了。

金大嫂也曾客氣，不要一群姑娘小夥的贈送。但是金錦田甕聲甕氣地說：“收了吧，我也算是她們的師父，收她們一點謝師禮也是正常。”

金大嫂這才將姑娘們的贈送給收下來了，一邊收，一邊哭得眼淚滂沱。一群人又不免安慰，金大嫂又終於振作起來，說：“孩兒他爸爸本事還在，將來說不定還能重建一個舞臺。”

只聽見金錦田說：“我能重建舞臺，我也不會再來上海了。”

金大嫂猛然之間慍怒起來，說：“還不是你，還不是你？怎麽就會上人家的惡當，跟著人家去賭博？我這些日子忙著到處去拉生意，沒空管著你，你就給捅了這麽大的簍子！你還說不來上海不來上海，不來上海的話，我們到哪裏去尋錢去？”

金錦田垂下頭，不吭聲了。他耷拉著腦袋，花白的頭發在風中顫栗，就像是一片經霜後的田野，失去了所有的生機。

金大嫂猛然之間渾身顫栗起來，在金錦田的身邊蹲下了身子，含淚說話：“我錯了，我說錯話了，我在也不用刀子來紮你……我們回去，我們回家去，好生過日子……”

家鄉，家鄉。對於漂泊在外的游子而言，故鄉就是他們所有的精神依靠。

金錦田一家走了，他們必須回到故鄉，在故鄉溫暖的懷抱中舔舐著傷口，等傷口痊愈，他們或者還會選擇離開故鄉，繼續闖蕩，尋找機會；或許再也不會離開故鄉，而是在故鄉的懷抱中老死。

金大嫂離開的時候，淚眼朦朧。送別他們的一群姑娘，也是淚眼朦朧。

亂世飄萍，誰也沒有同情誰的資格。

無數的思緒與悵惘，也是能化作悠悠然的一聲嘆息。

沙元子的建議對於五姊妹舞臺來說，有著強大的誘惑力。但是熊一俠一群人，他們是有著自己的任務的；楊春華幾個人雖然沒有參與具體工作，卻也知道這個事情裏藏著很多刀光劍影。

這些日子，因為有了這個舞臺的掩護，再加上他們目前的任務還比較簡單，所以生活也算平靜。但是萬一遇到事情呢？

萬一被人看出一點什麽，那就是滅頂之災。

何況沙元子這個人的表現，讓眾人對她也有疑竇。雖然熊一俠證實說，沙元子陳述的故事多半是真實的，但是這個姑娘——變臉的次數實在太快。

還是敬而遠之比較好。

但是沙元子說的也有道理。兩個舞臺，合則兩利，分則兩害。於是眾人就采取了折中的辦法，謝柳生容海川這些人，就不再參與四鳳舞臺的事情；四鳳舞臺如果接到大單子，需要楊春華幾個人出馬，那就去串個臺子。

然而短短一個月之間，沙元子竟然接到了很多生意，楊春華幾個人竟然跑去與四鳳舞臺合作了五六次——兩個舞臺，在另一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是重新合二為一了。

這天張宛央與楊春華尹玉蝶劉梅梅幾個人與四鳳舞臺合作唱戲回來，卻見小洋樓裏空蕩蕩的，一個男人也沒有；只留下張宛央買的一條看門狗，名叫豆豆的，蜷縮在門口狗窩裏睡覺。也不覺奇怪，只是各自洗臉刷牙睡覺。

只是難免要擔一點心事。

等到早上，才看見韓風謝柳生老梁樓先生陸陸續續回家來了，都是疲憊的臉色。張宛央不見容海川人影，不免有些著急；劉梅梅將早餐端上來，小心翼翼問：“昨天晚上事情順利不？”

謝柳生看了看張宛央，欲言又止。張宛央的心劇烈跳動起來，眼睛緊盯著謝柳生。

熊一俠嘆氣，說：“宛央，你先別急，海川不見得是出事兒了。我們只是與海川失去聯絡而已。說不定他等下就回來了。”

張宛央的臉色煞白。幾個姑娘的臉色都很不好看。

謝柳生說：“昨天下午你們出去唱戲之後，我們在樓下聊天，海川說出去買袋煙，熊一俠還開玩笑說，你們已經決定要孩子了，煙還是少抽一點好。海川就笑了笑，說他現在就去做一點與孩子出生有關的事情。我們都笑話他，他就走了。等到吃晚飯的時候還不見他回來，才發急了，買袋煙不至於買這麽長時間的……這才去了你們房間，看見他留下一張紙條，說他今天晚上打算去殺一個人，叫我們不要等他。”

張宛央身子劇烈顫抖起來，就問：“紙條在哪兒？”

熊一俠說：“紙條？我們沒留意……也許扔了吧。”

張宛央猛然之間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桌子上的稀飯饅頭，受到了震動，飛濺起來；熊一俠忙將手中的稀飯碗死死抱著，謝柳生眼疾手快，搶救了兩個即將落地的饅頭。

張宛央聲音尖利：“我是他妻子，我要知道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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