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裏全都安靜下來了。尹玉蝶將藥拿出來，遞給了熊一俠。

就好像之前的插曲根本沒有發生。

熊一俠終於低低說了一句“對不起”。頓了一頓，他又說：“如果你……因此名聲壞了，我娶你。”但是那聲音很輕，隨風就飄散了。

尹玉蝶說：“不用。我……是寧逸飛的人。”

尹玉蝶的聲音也很輕，隨風也飄散了。

然後熊一俠就走了。

尹玉蝶靜默了一會兒，回到床上，棉被裹住了她的身子，但是她卻瑟瑟發抖，就像是一片風中的樹葉。

因為就從熊一俠的那句話裏，她發現了一個可怕的事實……她似乎、可能、確實只有一個人可以嫁了。

熊一俠。

即便自己為寧逸飛守著不嫁人，將來有一天能重逢寧逸飛，相顧短暫的無言之後，寧逸飛的第一句話，多半也是“你好，玉蝶，你與一俠什麽時候結婚？”

想要這個情景，尹玉蝶有些不寒而栗。

尹玉蝶對寧逸飛有著很多的不滿意。尹玉蝶甚至打算與寧逸飛分手。但是當寧逸飛將兩份房契送來的時候，很多感情就一下子噴湧了出來。

尹玉蝶不想背叛寧逸飛。

事實上，尹玉蝶也沒有背叛寧逸飛——她對熊一俠是有些好感，但是這種好感也存在於好朋友之間。

她想要努力將這件事給忘記掉——但是她怎麽也忘記不掉。

大年初一早上醒來，尹玉蝶的眼圈是黑色的。沙元子的眼圈也是黑色的。

吃飯的時候，其他幾個姑娘下意識地就離尹玉蝶略遠了一些。

尹玉蝶就悶頭吃飯，迅速將一碗飯給扒完了。

四周已經冰冷徹骨。

尹玉蝶並不怨恨這些小姐妹。她們有著正確的人生觀，疏遠自己是正常的。然而悲哀的是，他們並不知道，那些事情並不是自己的錯——

但是自己無從解釋。

所以只能看著從小到大一起長大的夥伴們一點點將自己疏遠。

——不過好在還有春華與宛央。

年初二吃中飯的時候，張宛央過來了，低聲說：“藥沒送出去。”

尹玉蝶怔了怔。

張宛央說：“藥出了租界，卻出不了上海市區。熊一俠從咱們這拿走的藥，給日本人沒收了。”

尹玉蝶就問：“人呢？”

“人沒事。好在數量不多，我們的人就說是自己用的，沒與日本人糾纏，日本人收了一點好處，也將我們的人給放了。”頓了頓，又說：“海川說，哨卡管得很嚴。可是……外面很需要藥品。”

尹玉蝶也沒有問哪裏需要藥品。事實上，這半年來，全國上下的鬥爭如火如荼，日本人雖然占據了半壁江山，但是即便是日占區，地底下的鬥爭卻從來也沒有停止過。

熊一俠他們是要將藥物送給某支隊伍了。

原來抗戰發生之初，熊一俠囤積了藥品，就是為今天做準備——也就是說，他早就是某個地下組織的人了。

那麽他出現在日本租界的事，也就可以解釋了。

張宛央頓了頓，又說：“等下交給我幾瓶藥，我帶回家去，海川說今天晚上再摸摸路看，看看能不能找出一條小路來，將東西給弄出去。”

尹玉蝶點點頭，卻憂慮說：“藥已經不多了，如果再這麽幾瓶幾瓶的消耗下去，等找到這條路，藥也不會剩下多少了。”

張宛央苦笑了一聲，說：“這也沒有辦法。”

兩人正說著話，楊春華走了過來，低聲說：“你們在談論藥的事情？”

正在這時，卻聽見外面有人說話：“這位太君，我們……我們舞臺，年初九之前是不唱戲的……”

什麽事兒？三人然後齊齊扭過頭，往外面看去。

就聽見日本人說話的聲音響了起來，然後就聽見一個二鬼子狐假虎威的聲音：“年初九之前不唱戲？你騙鬼呢？太君說了，大過年的，他們也要唱平安戲！只要去唱了，賞金大大的有！不去唱，敬酒不吃吃罰酒！你這位置不算租界……到時候，太君會讓你日子過不下去！”

金錦田臉色鐵青，說：“這位太君，這位翻譯官，實在抱歉。我這個小舞臺，去年連姑娘們的工資都沒發齊……所以今年也就有個想法，將這小舞臺給解散了，不做這門生意了，只是他們還沒有來得及走人而已。所以這位太君，這位翻譯官，對不住了，我手底下的姑娘，不能給你們唱堂會了。”

這話一出來，四鳳舞臺大大小小的一群人，全都怔住！

金錦田竟然說，解散舞臺！——不唱戲了！

既然在日本人面前這樣說了，就是說，金錦田已經下了決心。

但是——

不唱戲還能做什麽？

——不唱戲，還會做什麽？

——為了不給日本人演戲，就丟掉自己的飯碗——值得嗎？

一瞬間，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尹玉蝶原來以為金大嫂會出言反對，但是金大嫂牽著孩子的手，靜悄悄站著，一點聲音也沒有。

日本人又嘰裏咕嚕說了一番話，那二鬼子就獰笑著說：“好吧，太君記住你這番話了……”

三人對視了一眼。然後楊春華舔了舔嘴唇，伸出手去：“我有一個瘋狂的想法。”

尹玉蝶伸出手，壓在尹玉蝶的手上，說：“做了。”

張宛央怔了怔，也將手伸出去：“那也算我一份。”

尹玉蝶的手一片冰冷，張宛央的手在發顫，只有楊春華的手，平穩冷靜，正如她的聲音：“我們要好好琢磨，怎樣開出一條路來。男人做不到的事情，我們來做。”

尹玉蝶看著楊春華，好久才說道：“我們……會死嗎？”

頓了頓，又說：“我不怕死，但是……我怕等不到寧逸飛，等不到與他解釋的機會。”

張宛央也說了一句：“我不怕死，但是……我怕來不及將孩子給生出來。”

楊春華說：“所以我們要仔細計較一番，我們不要死，我們要想辦法做好這樁事情。你們如果怕……可以退出。”

“不……我不退出。”

“我也不退出。”

此事就這樣說定。楊春華穩步走了出去，尹玉蝶張宛央也穩步走了出去——走向那個日本士兵和那個二鬼子翻譯官。

走向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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