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燕兒擡眼看見了金大嫂，這才回過神來，勉力掙紮著笑了一下，說：“大嫂，我是犯渾了，你別笑話。”

金大嫂在張燕兒身邊蹲下來，說：“有什麽事情，你要與大家說。”

張燕兒又扯了扯嘴角，好久才說：“沒什麽事情。”

金大嫂將手放在張燕兒的肩膀上，說話的聲音裏帶著笑意：“是啊，什麽事情不能過去呢，什麽事情都不算事情！咱們能唱戲，咱們有名聲，咱們在上海灘也算是有名望的大舞臺，什麽事情，咱們商量商量，都能撐著過！”

張燕兒沈默了一下，終於說：“我……不想唱戲了。”

金大嫂真正吃了一驚，問：“你要做什麽去？”

張燕兒搖搖頭，說：“我不是想要做什麽去。我……只是想要去尋找一個人。找到了，也許以後還會找您……唱戲。”

金大嫂就問：“找誰？……姑娘，現在兵荒馬亂的，連南京都淪陷了，我們還是留在這租界比較好。那人是在租界裏吧？”

張燕兒點點頭，說：“我知道留在租界比較好。……但是我現在心很亂。……我還是想要去尋找他。我怕……我會後悔一輩子。”

金大嫂終於有些生氣了：“什麽叫後悔一輩子？這兵荒馬亂的年月，有多少人想要進租界來過幾天安生日子？別的且不說，這道路都阻隔了，你一個年輕姑娘，如果離開租界的話，能走到哪裏去？路上被人殺了還是輕的，如果鬧得不好，弄得半死不活，你說我怎麽跟你家裏人交代！——那是男人？我與你說，我們自己能唱戲，我們也不用靠著男人過活！”

張燕兒終於說：“他……也許是死了。我擔心。……但是我也知道，我就是去找了，我也不見得能找到他……”

張燕兒終於將頭藏在金大嫂的懷裏，嗚嗚咽咽哭起來。

聽她發洩出來，金大嫂才松了一口氣。

——張燕兒的愛情是夭折了。或者說，這份愛情，從來也不曾生長過。

這是一個極其簡單的愛情故事。張燕兒原先在紹興老家是有未婚夫的；到了上海演戲之後，與未婚夫一家就斷了聯系。後來張燕兒也漸漸唱出一點名氣了，也收了幾束鮮花；但是張燕兒秉承著四鳳舞臺的規矩，從來不與自己的戲迷有多餘的來往。

尤其是男性的戲迷。

所以雖然張燕兒知道有一個大頭兵經常給自己送花，但是從來也沒有放在心上。

有空的時候，張燕兒努力繡花，因為她希望新婚的時候，能穿上自己繡花的嫁衣裳。年輕的女孩子，對自己的未來有著美麗的幻想；但是她不知道，自從她被賣進戲班子那天起，最簡單的農村生活對她而言已經成了奢望。

容海川的家裏人看不起張宛央，張燕兒的未婚夫家裏也看不起張燕兒。於是這門親事就泡湯了。

張燕兒就將自己未曾繡成的羅裙都藏在了箱子底下。

再後來，淞滬會戰爆發，張燕兒就將那些繡了花的、未曾繡花的綢緞，都拿出去給人包裹傷口了——當然，給人包裹傷口的時候，還被人嫌棄了。

直到那一天，繡花的綢緞包裹到了一個傷兵的身上。年輕的傷兵有著濃眉大眼，看見張燕兒的時候甚至還發出驚喜的聲音：“你是那個……那個唱戲的……”

張燕兒就瞪大了眼睛：“不許說！”用力將他的傷口給紮緊，然後就滿意地看著人家齜牙咧嘴。

那青年吃痛，就討張燕兒的便宜：“給我送定情信物，也下這麽重的手！”

張燕兒瞪著眼睛：“你再給我胡說八道！”

那青年眼睛就落在那綢緞上：“這上面繡的……不是鴛鴦戲水麽？這不是定情信物是啥？”

張燕兒登時紅了臉，隨即又恢覆正常：“誰說是鴛鴦戲水？這明明就是兩只灰鴨子！”

卻由此將這個青年的臉面給記住了。

只是第二天張燕兒再去傷兵營的時候，那傷兵已經將傷口上裹著的綢緞給換掉了，這也正常，綢緞太滑，實在不是裹傷口的好材料。

只是兩人卻熟識了。清清淡淡交流過幾句，讓張燕兒意外的是，那青年竟然能唱幾句越劇，那《梁山伯與祝英臺》裏的《十八相送》，居然還有些模樣的。

再後來，那傷兵不見了，他又上前線去了。張燕兒不知道他去了哪裏，那時候半個上海燃燒著戰火，也無從尋找。

再後來，中國軍隊撤出了上海。張燕兒知道這一場大戰之中，戰死的中國軍人數以萬計。

心中有些悵惘，無從述說。

但是，今天，張燕兒竟然收到了一份禮物——有人來到劇院，送來了這麽一個包裹。

包裹裏有一幅已經洗幹凈的綢緞，還有一封信。很含蓄委婉的信，只是介紹了自己的身份，介紹了自己將要做的事情——他要隨著大部隊去南京。

其他的話，一句都沒有說。

也就是說，這封信，還是寫在他離開上海，前往南京的路上。

而現在，南京淪陷也已經有些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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