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知道張宛央去哪兒辦事，那事情倒是好說了。只是嚴香菊幾個人也只知道張宛央“去附近走走”，卻不知道張宛央去哪兒走！

現在已經過去一個多時辰，張宛央即便到附近店鋪裏買東西，那也該出來了！

一行人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心中著急，卻又不知從哪兒下手。還是韓風頭腦冷靜，立馬做了決斷：“金班主，你馬上去找寧老板，寧老板在巡警那邊有些門路，或者能讓她們幫忙。我們先到銀行附近去打聽打聽……或許能知道她去了哪兒——是哪個銀行？”

其實去請巡警也沒有多少辦法，租界地方安保雖然比租界外要好，但是也不免魚龍混雜，雖然這些日子英國法國的巡警們也加強了對租界的巡視，但是租界沒有圍墻。

更何況，寧逸飛的面子也不夠大，人家也不肯拿出大量的力量來幫你找一個人。三五個巡警來幫你過問一下，這事兒也就算完結了。

日色西斜，張宛央卻始終沒有出現，眾人的心漸漸沈了下去。

容海川的聲音都已經嘶啞了，就在過去的兩個時辰裏，他與謝柳生熊一俠幾個人，將租界地方的街道巷子都跑了兩遍了——但是外國人的房子進不去問，而街面上的人，都是一問三不知。

當然也不是沒有收獲。看著張宛央那張黑白照片，終於有一個黃包車夫想起一件事來：“這個姑娘是不是穿著一件杏黃色的衣服？我見過他，她坐上了王老二的黃包車，往租界外面去了！”

往租界外面去了！容海川驀然想起一件事來，說：“我們回老宅子……去大雜院，宛央說過，她要去大雜院拿些東西！”

在場的人都是振奮了一下，但是隨即，心又沈下去了。

回大雜院——雖然說最近這日本人安生了很多，上海的社會秩序也逐漸恢覆了正常，很多店鋪都重新開張了——但是誰知道一群野獸占領的地方，會發生什麽事情？

那黃包車夫收了熊一俠遞過來的銅錢，當下事無巨細介紹：“那王老二是最會說話的，油腔滑調，這些日子總是往外面跑，都說外面安全得很，往外面跑一趟，收的錢是租界裏的好幾倍。”

眾人已經明白了張宛央的心思。定然是在閑逛的遇到了王老二，聽了王老二的說話，以為外面安全了，於是就想要回大雜院那東西。

但是大雜院雖然有些路，現在三個時辰過去了，再遠的路也該回來了。

當下再也不遲疑，幾個男人就往租界外面去了。

——去租界外面，其實風險很大。只是現在也顧不得了。何況現在暮色已起，再不快一點，等到宵禁，只怕後果更加嚴重。——熊一俠與謝柳生容海川三個人就奔著租界外面去了；寧逸飛倒是想要阻止，但是看著三個男人的臉色，只能說：“我趕緊去找人，不要將你們也折進去！”

——好在熊一俠是黃包車夫，對上海的大街小巷路徑都非常熟悉。一路之上也算是有驚無險。等到了大雜院，張宛央果然在哪兒。

眾人已經來得遲了。

她蜷縮在一床老棉花棉絮上，正無聲無息地流淚。

衣服已經穿上了，但是衣服上面有很明顯的撕破的痕跡；上面的兩個扣子也掉了。

門上兩個腳印，地上一片狼藉，棉絮上還有血跡。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發生了什麽。

幾個男人都恨得牙齒咯咯作響。

容海川在張宛央面前蹲下，聲音嘶啞：“我們回家去吧。這裏都沒人住了。”

張宛央擡起失神的眼睛，說：“我不活了。”

那聲音幹澀嘶啞，沒有任何力度，就像是一株已經失水過多的植物，容海川的心就沈沈墜下去了。他擠出一個笑容，說：“我們趕緊回租界去。馬上就宵禁了，不安全。”

張宛央說：“我不回去了。我不回去了。我就留在這裏。”

謝柳生說：“我們還是要回去。你與我們一起回去吧。”

熊一俠哼了一聲，說：“不回去？不回去你在這裏等死？不是的，等一下日本人又來了，事情更糟糕！難道要我們陪著你一起死？”

張宛央擡起眼睛看著熊一俠，那眼睛裏才有了一絲活氣：“你們回去。我不回去了。”

熊一俠一把將張宛央扯起來，罵：“遇到這種事兒，又不是你的錯！你別給我要死要活的，你留在這裏要死要活，我們怎麽放心得下？別的且不說，你看容海川肯放下你？到時候那些人又來了，你要死就死了，拖累了他與你一起死！”

謝柳生忙扯住熊一俠。但是熊一俠根本不理睬謝柳生，那罵人的話就像是潮水一般滔滔不絕。張宛央看了看容海川，這才站起來，說：“好，我與你們一起回去。”

張宛央走路有些不方便。容海川忙蹲下身子，張宛央也順從地趴在了容海川的背上。

一路回去，又有些風險。——等回到了租界，一群姑娘全都迎接出來。看見張宛央的樣子，一群人都是吃驚。心直口快的盧銀玲開口就要詢問，好在沙元子眼疾手快，將盧銀玲的嘴巴給堵上了。

盧銀玲還委屈地看著沙元子。

楊春華就說：“平安回來就要，別的事情咱們都不說。我們給你去燒熱水，好好洗個澡。海川哥，你陪著宛央說說話。”

尹玉蝶說：“是的，平安回來比什麽都好。晚上太冷了，我的被子也不夠，要不你與我拼床睡覺吧，我們也可以一起說說話。”

楊春華笑著說：“明天晚上與我一起睡，給我暖腳。”

張宛央就擡起眼睛，勉強笑了笑，說：“我不幹凈了，你們自己拼床吧。”

眾人都是說不出話來。

張宛央又笑了笑，說：“……今天我去柴房睡——春華，你不用給我燒熱水，我自己去燒。”

尹玉蝶就忙說：“我們一起去燒熱水。”

——只是無論姑娘們怎麽與張宛央說話，張宛央的神色始終是不見一絲活氣。

——她的世界已經崩塌了。

她不哭，也不說之前發生的事情。她甚至還能浮起淡淡的笑容與人說話。但是她的眼神裏卻再也沒有一絲活氣了。

沙元子說：“師父，這不算什麽事兒啊，我們歌廳裏這種事情多了……”

張宛央勉力笑了笑，說：“是的，這不算啥。”

嚴香菊說：“央央，我們鄉下被父母賣掉，賣到妓院裏的事情也多呢，那老鴇不是打就是罵，那些姐姐妹妹不也都活下來了，想開一些。”

張宛央說：“我知道，我沒事的。我只是覺得我很臟。”

楊春華說：“洗了澡就好了。”

張宛央說：“我覺得我好臟。”

然後，容海川說：“春華，我們成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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