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柔弱而內斂的女孩子，即便是死亡，她也記著：不要給人增加多餘的麻煩。

桌上留著她的第二封遺書。她羨慕楊春華，她羨慕所有能自主命運的女孩子；她說她不能嫁給韓風，她沒有資格占據韓風“原配妻子”的位置——盡管只是一個名義。

她對自己剩下的錢做了安排，除了自己喪事書所需之外，她說：全都留著楊春華。

她甚至對自己的喪事做了詳細的規劃：運送屍體需要多少錢，火化需要多少錢，墓地需要多少錢——當然都是選擇最低檔次的，如果不選擇最低檔次，也許她手上那一點錢，一分也留不下來。

最後，她交代說，讓她帶著婚紗一起火化吧。盡管沒有與韓風成親，但是她願意帶著這麽一個念想去地下——但是沒有必要給換衣服了，只要將婚紗放在她身邊就好——她的鮮血很臟，旁人少沾染才好。

——韓風渾身顫抖，楊春華泣不成聲。她抱怨自己說：“也許我少試兩件衣服就沒事……”

韓風沒有反應。唐小華聽見了，急忙說：“這根本不關你的事，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又拉了韓風一把。韓風茫然回頭，不知道唐小華的意思。

唐小華看了一下面前的場景，說：“韓風你留下，與房東處理一下這裏的事兒。我先送楊春華回去，她今天晚上還有戲。”

韓風木然地點點頭。楊春華擔憂地看了看韓風，看了看手表，終於對唐小華點點頭，說：“有勞了。”

晚上演出的還是《三看禦妹》。楊春華努力將自己的心境給調整過來，雖然不夠投入，但是基本功在，觀眾依然滿意，下面喝彩連連。只是下了臺，就難免精神飄渺，連梳妝臺上的鮮花都沒空打理。

一群姐妹知道雲芳的情況，各自嘆息。

次日楊春華去送別了雲芳。雲芳已經換上了婚紗，敷上了脂粉，抹上了口紅，躺在那兒，就像是一個安靜的公主。

然而穿著再華美的公主，也無法回避她身後事淒涼冷落的事實；參加喪事的，除了韓風楊春華還有來幫忙的唐小華之外，竟然只有兩個在舞廳同事的小姐妹。

連大華歌舞廳都沒派人過來。

將雲芳送進墓穴，韓風將楊春華送回到劇院。楊春華也不知道怎麽與韓風說話，只是說：“你心放開些。其實對於她而言也是解脫。”

韓風點點頭，看著楊春華化妝，上臺，又在楊春華的梳妝臺前坐了一會兒，看著臺上的鮮花，有幾支已經枯萎了，就下手將那幾支枯萎的抽出來，卻看見了其中的一張小紙片兒。翻出看了一眼，目光不由略定了一下，呼吸就有些急促了。

將紙片放回原處，微笑著告訴邊上的周芳兒：“時間已經不早，我還要回去趕稿子，就不留著等春華下臺了，你告訴他一聲。”

周芳兒看見韓風翻動著楊春華的鮮花，神色不免有些異樣；聽聞韓風說要走，動了動嘴唇，終於努力挽留：“要不你等下，等這一出結束，你自己與她說。”

韓風就說：“現在回去還有電車。晚了就沒了。”

……韓風就走了，周芳兒就傻坐在凳子上，渾身都顫抖起來。她想要走過去，將那鮮花中的紙片塞回原位，但是她竟然動彈不得。

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從來沒有做過壞事——當最糟糕的結局出現在周芳兒面前時候，她竟然沒有消除證據的勇氣！

一出戲結束了，楊春華下臺了，她坐在梳妝臺前略略休息了一下。

膽戰心驚之中，楊春華並沒有留意到鮮花的異樣。

周芳兒松了一口氣。

楊春華又下臺了，她的體力已經透支；周芳兒忙過去，給楊春華扇扇子。

楊春華舒服地靠在椅子背上，有一搭沒一搭與周芳兒說了兩句；周芳兒就小心翼翼地問：“如果韓風大哥與你起了誤會，那該怎麽辦？”

楊春華閉著眼睛說：“誤會？不會的，都經過這麽多風風雨雨了，哪裏還會有什麽誤會。……就是昨天今天這出事兒，我們之間也沒有任何誤會。”

周芳兒依然不放心，說：“萬一……韓大哥認為你腳踩兩條船，吃著碗裏看著鍋裏呢？”

楊春華怔了一下，轉過頭，看著周芳兒。周芳兒嚇得一個激靈，忙說：“我也就是這麽一說而已。”

楊春華探詢的目光在周芳兒臉上一掃而過，還要發問，但是那邊鑼鼓聲響起，楊春華與周芳兒都要準備上臺了。

周芳兒心情有些忐忑，好在她在這出戲中也就是一個龍套，倒也沒有出什麽差錯。

隨著楊春華上臺下臺，周芳兒的心一起一落。

——周芳兒最怕的事情終於出現了。

戲終於結束了。楊春華下了臺，眼睛無意落在鮮花上。

然後就看見小紙片了。看了一眼內容，臉色就變了。

周芳兒小心翼翼等在楊春華的邊上，等著最後暴風驟雨的來臨。

楊春華看了看紙條，又看了看邊上的周芳兒，終於說：“韓風看見了這張紙片？”

周芳兒簡直要哭出來了，說：“是……他看了紙片就走了，他肯定生氣了，我本來應該向他解釋，但是我……膽子小……”

周芳兒哆哆嗦嗦不成句子，楊春華將臉色放溫和了，說：“不要急，不關你的事兒。”

周芳兒眼淚出來了：“就是關我的事兒……這鮮花原先是寧老板吩咐我送給玉蝶姐姐的，我想寧老板身份又高，人又英俊，比韓風要強上很多倍，就故意將鮮花放在你桌子上，想要……只是我做了壞事之後就將這事兒給忘記了……”

楊春華就笑著將鮮花帶紙片塞到尹玉蝶懷中，說：“原來是你的事兒，你自己去處置罷！”又忍不住抿嘴笑：“寧大老板的書法還真的不怎樣。”

又微笑著對周芳兒說：“沒事兒，他不會誤會的。什麽事兒都不會有。”

周芳兒已經哭個不住：“我只是覺得好玩……沒想做壞事……萬一韓風大哥真的誤會了怎麽辦，那我真的對不起你們了……”

楊春華點了點周芳兒的額頭：“就你自己會嚇唬自己！——我既然選擇了唱戲這一條路，將來還不知要收多少鮮花呢，如果他真的因為這件事起了誤會，那麽這個男人不要也罷！”

最後一句話，卻是說得無比囂張霸氣。只是，尹玉蝶在楊春華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瞬間的惘然。

楊春華說得是對的。次日早上，韓風工作結束之後，依然過來了。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

但是說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這是不對的。韓風帶來了一個消息：昨天晚上，北平的日軍與政府軍開戰了。

韓風說，日軍的行為已經突破了國民政府的底線，全面戰爭已經不可避免。大上海不可能再成為世外桃源，我會很忙，你們自己要照顧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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