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海川憨厚地笑了笑，說道：“也不是什麽大事，胡亂對付一個晚上也就過去了。明天的活計已經找到了，明天就有地方住了……”

楊春華的眼淚就撲簌簌地落下來。對容海川說道：“成，你跟著我走，去祠堂裏住……”

容海川略略有些遲疑，說道：“你在戲班子裏討生活也不容易，再說戲班子裏姑娘多，我來找你，容易惹人閑話……”

“怕什麽閑話！”楊春華忍不住怒了，說道，“我在好屋子裏睡大覺，你在外面餵蚊子，被人知道了才要說閑話！誰不吃五谷雜糧，誰沒有六親九眷？這世道這日子，你不幫我我不幫你，這日子該咋過？”

容海川還要說話，楊春華已經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你跟我走。我去找金師傅，給你安排住宿……”

兩人正在說話，卻聽見後面有響亮的笑聲：“我說春華姐姐怎麽出去半日也不回來呢，卻原來在這邊藏著人呢，好啊好啊，正好被我抓了個正著，趕緊跟著我見班主去！……”

話音有些酸溜溜的，正是王銀娟。

聽王銀娟這麽一說，容海川頓時手足無措。訥訥說道：“不是的，我們只是巧遇……”

王銀娟輕輕一挑眉，說道：“果然是巧遇，因為是巧遇，所以站在這裏悄悄地說了半天的私房話……”

容海川一時不知如何解釋，楊春華笑著央求說道：“銀娟妹妹，看在我平日與你也算相好的份上，您好歹口下留情。”

王銀娟吐了吐舌頭，笑著說道：“誰叫你平日做出的全都是正經極了的模樣，總是讓人找不到你的錯處。”

容海川與楊春華是熟識的，但是從小到大，卻也沒有聽到楊春華這麽活潑的聲調。當下不由怔了怔。看著楊春華那輕松隨意的神色，這才明白，楊春華在戲班裏的日子，並不像自己所想象的那麽難過。

心中不由一陣歡喜。

於是一行人就回祠堂，敲響了金錦田的房門。金錦田聽聞了幾個人的來意，又打量了局促不安的容海川一圈，問道：“春華，說實話，這個海川，與你是沒有其他關聯？若是有，及早說話。”

兩人的臉都是漲得通紅。楊春華就說道：“師傅，容大哥是我在家中時候的熟識……他幫了我很多……”

“你能確保他是可信之人麽？”

“我……能確保。”

“你能保證你與他之間沒有其他關聯麽？春華，不是師傅不許你，但是你現在卻是學戲的最好時候，不能耽擱。”

楊春華臉紅了，低頭，聲音裏有幾分羞惱：“沒有，師傅，沒有！”

“那好……海川，你是叫海川吧？既然無處可去，那麽就留在這裏做個雜工吧，就是活計辛苦一些，我給開兩個大洋一個月，你可願意？”

容海川如何不喜，當下就答應了。

金錦田真的沒有想到，自己收留了容海川，竟然得了一樣意料之外的好處：容海川是認字的。

不但認字，還有一定的底子，比尹玉蝶要強得多。

畢竟容海川是男子身份。尹玉蝶能學會幾個字，靠的是天資聰穎，誰也不會特意教導她，誰也不認為一個女孩子能讀出一朵花來；容海川讀書的時候，父母卻是對他抱著極大期望的。

現在正是民國二十一年，小歌班——也就是越劇戲班，興起也就這麽二十幾年的功夫，它的劇本並不算豐富，金錦田手上，馬馬虎虎也就七八個劇本。如果有村子要唱上三天大戲，這個劇本數目就捉襟見肘。

金錦田也有法子。他的法子就是改編京劇和婺劇的劇本。

事實上，越劇二十年下來，劇本也好，唱腔也好，大多數都來自各地的地方劇種。唱腔上，越劇吸收了各處地方雜劇的婉轉優美的調子，融合錘煉，細微處也許有所改變，於是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而劇本就更幹脆了，除了一部分來自紹興地方的說唱故事之外，大多數劇本都是來自其他劇種。

京劇的劇本錘煉多年，臺詞唱詞大多已經蘊藉典雅，頗具備大家風範，理論上，抄襲是很簡單的事情。但是兩個劇種風格不同，唱腔風格更是區別明顯。照貓畫虎顯然不行，很多細節必須經過修改。

但是這個修改，就不是一個簡單的事兒。同樣的事情，有不同的說辭；文化人的說法就典雅含蓄，農人的說辭就粗俗質樸。金錦田雖然認識幾個字，但是充其量也就是一個認字的農夫，改兩句詞兒可以，但是真要改劇本，還差一點能耐。雖然勉強操刀改了幾個劇本，但是看來看去，都是不免有失粗俗。

要是就在紹興鄉下演戲，粗俗一點就粗俗一點也無所謂了。反正鄉下農人看戲，也就看個熱鬧而已。但是金錦田是打算帶著自己的四鳳班去大上海掙洋錢的。大上海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更是中國文化的中心之一，聚集了一大批有鑒賞力的文人墨客。如果得到他們叫一聲好，那就比叫破嗓子都要值。

要讓文人墨客看得上，表演的功力是不消說了，最基本的一條，你的劇本要讓人看得上。

這就回到最要緊的問題上來了。改編劇本或者寫劇本？這可是下九流的活計，正經的讀書人看不上，水平不夠的讀書人寫出來的玩意也不過如此。

所以，一個讀過書的人，對於金錦田而言，簡直是無價之寶。

幾天時間，金錦田將能找到的劇本都翻出來，交給容海川。兩人的腦袋湊在一起，逐字逐句討論了。容海川在字句上下功夫，而金錦田則是在平仄韻腳上把關，一句一句的琢磨，一句一句的下功夫。

一連幾天功夫，金錦田的臉上都帶著笑容，順帶著唱戲的姐妹們也享受到了福利：金錦田的心情大好，訓練時候做錯了什麽，金錦田都沒大聲呵斥。

這日上午正在排新戲，打算下午表演，卻見外面有喧嘩聲，就見謝柳生帶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急急忙忙進來，說道：“班主，張燕兒的弟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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