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春華萬萬想不到這個爭強好勝的女子，也有這麽一段辛酸的往事，不由起了一種同病相憐的心思。

卻聽見王銀娟說道：“其實……我們來唱戲的，誰家裏沒一段事情呢……算起來我比你們幸運，畢竟我父母要我，只是家裏父親生病，實在沒錢，與婆家商量，婆家也同意讓我出來唱三年戲，先給父親換兩個救命錢……”

嚴香菊就問：“那你父親現在身子好了沒？”

王銀娟沈默了片刻，說道：“前些日子托人回家去問，說還是老樣子……”說著話，卻著實有些心酸，聲氣就哽咽了。

說起各自的事情來，黑魆魆的屋子裏氣氛就有些壓抑；眾人再也沒有睡意。周芳兒柔聲安慰了兩句，卻自己也哽咽了。其他人就一個一個說起自己的往事來。片刻之後張宛央才說道：“算起來還是玉蝶姐姐最幸運，她是自己喜歡唱戲，一定要家裏人同意她出來唱戲的。因為喜歡，所以她唱得特別好……”

“我們也能唱得好，因為我們除了唱戲之外……沒有別的出路。”楊春華低聲說道，“我們一定得唱好……我們還要去上海唱戲，那裏的人有錢，扔到臺上來的，就是一摞一摞的大洋！金師傅說過的！”

這句話著實有些振奮人心。姑娘們又憧憬了一番去上海的日子；但是倦意終於全都上來了，於是大家全都躺下來，沈沈地睡去。

這一邊，罰跪的兩個人，卻再也沒有睡意。

尹玉蝶拿著被切了一塊的面餅，遞到了張燕兒的手中。張燕兒拿著面餅，聽著隔壁低聲的議論，眼淚終於一滴一滴的落下來，落在面餅上。

這邊聲息漸漸靜了下來，卻不知道，金錦田早就披著衣服坐起來，聽著這邊的聲音。聽聲音安靜下來，他再度躺了下去，嘴角卻是噙著笑意。

……鬧騰了這樣一場之後，四鳳舞臺的整個氛圍竟然好了很多。楊春華終於真正的融入了這個小團體……雖然第二天她演的還是龍套，卻再也沒有人給她臉色看。

尹玉蝶低聲道歉了，張燕兒倒是始終不曾道歉，不過面對楊春華的時候，臉上卻有些慚愧的神色。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平淡地過去。

雖然說楊春華表現很出色，但是金錦田也沒有立馬讓楊春華頂替尹玉蝶。但是楊春華表現出色的幾出戲，例如《梁祝》、《李娃傳》，卻是讓楊春華上了。此後張宛央也有一次咽喉腫痛，楊春華二話不說，也頂上了。王銀娟摔了一跤，走路有點不自然，楊春華也頂上了。

眾人這才知道，楊春華竟然不是針對小生練戲的，她能將所有的戲所有的角色都背下來。

但是楊春華雖然能頂替所有的角色，但是她所有的角色都是自己在一邊琢磨，只是能表演下來而已，說精是絕對算不上的。於是金錦田大喜，笑著說道我們舞臺有一個水龍隊隊員了。

夏天到來，社戲的生意漸漸清淡了。經常是演兩天休息三天。金錦田就拿出新劇本出來，讓一群人排戲，楊春華也上了幾個重要角色，卻是以女角為主。

這天正在一個小村莊大樹底下搭了戲臺唱《白蛇傳》，尹玉蝶扮演白素貞，正在與許仙斷橋相會。楊春華扮演小青，正在後臺休息，準備著等下上去拿劍去劈那負心漢；卻見戲臺邊上急匆匆的奔進來一個人，疊聲叫道：“班主，班主！”

金錦田忙過去，卻聽見那人喘著氣說道：“有人去警察局告狀，說我們女班演戲，唱些傷風敗俗的內容，有傷風化，警察們已經來了，就在村子外……”

後面幾個姑娘聽見了，都是吃了一驚。原來時間雖然已經到了民國二十一年，但是紹興鄉下，女子唱戲，依然沒有得到許可，只不過女班唱戲的地點，多在偏僻鄉下，小村莊中，警察們也懶得多事。卻不想這一回竟然追到這裏來了。

周芳兒就急切地問道：“班主，怎麽辦？先躲起來？”

金錦田苦笑著搖頭，說道：“即便躲起來，這麽多東西也保不住了。沒了這些東西，我們的班子就撐不下去了。再說，收了人家的錢，總要將村子的戲給唱完，否則村子裏也是要鬧的。我去看看，你們非重點角色的，先卸妝，混在看戲的人群裏……”

說著話就匆匆出去了。

楊春華穿著一身青衣，看著金錦田的背影，壓住忐忑的心情，提著竹片寶劍上了場。

卻聽見下面喧嘩起來，楊春華看下去，果然見一隊警察從一間屋子的拐角處冒了出來。當下就有農村婦女驚慌起來，提著凳子就往自己家跑去；男人則是喧嘩起來，有一些人就迎著警察走去。

張宛央與尹玉蝶兩人，方才在前臺唱戲，沒聽見後臺對話，見這樣的情景，不免有些分神。楊春華已經一劍劈下去，張宛央竟然忘記了阻攔；尹玉蝶略怔了一怔，忙自己躲閃。楊春華提著劍追過去，順手扯了張宛央一把。張宛央這才醒過來，忙將楊春華的胳膊抱住，哀哀懇求。

三人自顧自對戲，下面的驚慌也漸漸平靜下來。卻見那一隊警察，只是稀稀拉拉的站在戲臺下面，並沒有進一步行動。村子裏的一個老人駝著背上前，與那些警察似乎說了一些什麽。又過了片刻，其中一個衣服特別齊整的，指著尹玉蝶似乎說了幾句話，然後揮了揮手，然後一群警察就稀稀拉拉的會和起來，竟然照舊從屋子轉角處消失了。

楊春華三人這才松了一口氣，卻覺得冷汗濕透了重衣。好不容易唱完這一場，下得臺來，腳步已經有些酸軟，差點軟倒在地上。

幾個人調整了一下，下一場戲開始。堪堪等到這一場戲結束，才見到金錦田急匆匆地回來，抹了一把汗，說道：“花費了五十個大洋。是宏昌舞臺告了我們的黑狀，說我們在舞臺上親嘴摟抱。好在今天我們唱的是《白蛇傳》，最是正經不過，你們幾個又唱得好。因此才過了這一關。”

宏昌舞臺，這是四鳳舞臺的老冤家了。因為四鳳舞臺崛起突然，宏昌舞臺就覺得四鳳舞臺搶了自己的生意。之前競爭也罷了，卻沒有想到竟然用了這等齷齪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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