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忖著，卻聽見前面的楊春華口中，調子一轉，吊起了一個高腔：“銀錢用完了，鴇兒著惱了，馬兒被當了，來興被賣了，將我趕出門，只落得窮途潦倒……”

這幾句話節奏極快，幾句話不換氣兒，平素自己也只能是含糊帶過，絕難以吐得清晰。但是楊春華卻是字字清晰，卻是就像是大珠小珠落在玉盤子上一般，讓人一字一字聽得分明；這也罷了，內中竟然包含著一種深深的痛悔，包含著一種讓人心悸的味道。

尹玉蝶渾身一個驚悚，看著前面那個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

不出所料，短暫的寂靜後，下面的叫好聲，如雷一般的響起來；而後就聽見下面傳來驚呼聲！

尹玉蝶踮起腳尖，就看見臺子下面，又扔上來許多物件：如雨點一般的餅子，咕嚕咕嚕的滾了一些上來，有些甚至還落到了自己這些人的腳跟底下；還有花花綠綠的，那是荷包，卻是正落在楊春華的腳邊。

萬萬沒有想到，一出蓮花落唱到了尾聲，居然還能收獲這麽多的物件！

尹玉蝶不看這邊了，當下離開，依舊回到張燕兒身邊。耳邊卻聽見周芳兒的聲音：“那荷包裏……是銅錢還是大洋？”

別人看得羨慕嫉妒，其中痛苦，卻是只有楊春華自己知道。一場戲好不容易完畢，下得臺來，將手中的籃子交給金錦田，就坐在椅子上不動了。心中知道腳上已經傷上加傷，卻偏生鼓不起勇氣脫下靴子來看。

金錦田接過籃子，先將荷包分出來，將荷包內中的銅錢都倒出來，笑著說道：“按照老規矩，錢你拿兩成。銅錢我先數數，餅子大家均分……呀，你做了幾個記號？”

楊春華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一共五個……我餓怕了，就多咬了幾個……”

金錦田哈哈大笑。

只是金錦田笑得高興，卻沒想到過問一下楊春華的腳。

一場戲終於大團圓結局，楊春華坐在椅子上，想要給自己脫鞋子，急切之間，卻是脫不下。知道事情的王銀娟忙過來，楊春華側轉身子，讓王銀娟幫忙脫下了。見布襪子上全都是血跡，王銀娟張了張嘴，卻見楊春華將布襪子揉成一團，順手塞到邊上箱子縫裏。

金錦田笑瞇瞇地過來，拎著一小袋銅錢，說道：“一共收了一百零三個銅板，照著規矩，你拿二十一個。不過我看著，本來李家老太太花了十個大洋之後就不準備打賞了，卻是你唱得好，老太太又拿出了一堆東西。既然這樣，我也不能小氣了，所以給你多拿兩成，一共是四十一個銅錢……”

楊春華略怔了怔，心中有些感動。手上卻不接那錢袋子，只說道：“師傅，一切都照著規矩來，您不要多給我的。否則這個例子一開，以後的事情就難處了。”

金錦田想不到楊春華竟然說出這麽一番入情入理的話來，當下也有幾分詫異，笑著說：“今天委屈了你，給你多分兩個錢也是應該的。腳沒事吧？”

楊春華將腳往裏面縮了一下，笑著說道：“沒事，不過是被針刺了一下而已，去山上幹活，哪天不受傷呢。”眼睛往那邊跪著的人燕兒看了一眼，終於說道：“師傅，燕兒到底是初犯，您……要不，饒她一回……”

金錦田看了看那邊跪著的燕兒，又看了看楊春華，說道：“這例子不能開。夜也已經深了，你下了妝趕緊過來用點心，早些休息吧。”

張燕兒匍匐著過來，抓住了金錦田的褲腿，哀求說道：“師傅，讓我留下，給我一次機會，就一次！我再也不敢了……”

尹玉蝶已經卸好妝，看著張燕兒，默不作聲，也在一邊跪下了。看著尹玉蝶跪下，卸妝完畢的幾個龍套也一起跪下了。

王銀娟看了楊春華一眼，遲疑了一下，也跪下了。楊春華動了動嘴唇，終於說道：“師傅，大家一起學戲，也大半年了，也有感情了，您……就饒過她一回吧。再說，咱們舞臺總共只有這麽幾個人，少了一個，很多戲就沒法排了，急切之間也找不到能上戲的人。”

萬萬想不到楊春華竟然再度開口幫張燕兒求情，一幫人不由詫異，都轉過臉來看著楊春華。

之前楊春華雖然也開口說了一句，但是那時身邊人不多，也就王銀娟聽見了。現在卻是人人俱聞。張燕兒擡起婆娑的淚眼，看了楊春華一眼，心中五味雜陳。

也許是一群姑娘集體跪下的場面感動了金錦田，也許是楊春華“急切之間也找不到能上戲的人”這句話讓金錦田有了一些過慮，於是金錦田沈默了一下，終於說道：“其他人都起來，去用點心吧。燕兒不能不罰，就跪到明天早上吧。”

聽聞師傅改變了主意，一群姑娘都歡呼起來。其他人全都起來了，周芳兒就來招呼楊春華：“春華姐姐，一起吃飯去，今天你唱的戲，要來了好多面餅饅頭呢！”

這是第一次有人來招呼楊春華。楊春華笑了一下，心中有了幾分喜悅，說道：“我先換了衣服，洗了臉過來。”

這邊招呼好楊春華，眾人卻發覺尹玉蝶照舊跪在地上。周芳兒便呼喚：“玉蝶姐姐，一起走了！”

尹玉蝶笑了一下，說道：“我之前說過，與燕兒一起受罰的。燕兒犯錯，也是為我而起，我……有責任的。”

眾人聽尹玉蝶這般說話，也就罷了。今天雖然出了意外，但是一場戲出彩，眾人都是面上有光，何況又收到了不少賞賜的銅錢，人人都能分上幾個，心中也都歡喜。於是就去了。王銀娟留下，幫著楊春華換了衣服，洗了臉，兩人一道吃點心去。隔壁廚房，一群姑娘已經吃了一半，見兩人進來，就有幾個人與她們打招呼。楊春華笑著回應了。

卻見謝柳生送了一個小籃子過來，笑著說道：“上面兩個是你們倆今天的夜宵。下面幾個是春華做了記號的，你先收著吧。”

春華笑著收了。一群姑娘見春華面前一大摞餅子，有些羨慕，但是也沒人多嘴。

本來已經是深夜。雖然那邊還跪著兩個，但是畢竟不算什麽大事，一群姑娘很快就睡著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