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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上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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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後的竹林格外寧靜,何處雨滴落下,何處被雨淋濕羽毛的鳥兒撲打翅膀,閉上眼都一清二楚。夏日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霎時間太陽便懸掛正空,陽光穿透竹林,竹葉的清香更濃。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並未擾亂僧人們誦經的心緒。從雨前到雨後,他們都虔誠地跪在蒲團上,一手捏著佛珠,一手敲著木魚。

大殿角落的柱子邊,蜷縮著一只貓,它的身上沾滿了泥土和雨水,完全看不出它本來的白毛。大殿上一塵不染,除了這只貓和它帶進來的泥腳印。

一位長相清秀的僧人緩緩走過來,從袖中拿出一塊不大不小的軟布,跪在地上仔細擦拭。他動作輕柔,模樣虔誠,眼中泛著溫和的光,仿佛面前是佛祖顯靈。

“喵——”一聲幾不可聞的貓叫混在木魚聲與念經聲中,後兩者在大殿略微空蕩的半空中交融回響,而前者恰恰只入了跪地僧人的耳。

跪地僧人手中的動作一頓,微微擡頭看向柱子邊露出的一小團。那小團子渾身都被淋濕,灰白的毛不太自然地貼著,它似乎難受得緊,正小幅度地顫抖著。

一雙滿是傷痕的大手將小團子托起,環進懷中。僧人輕輕跨過門檻,沿著長廊走了幾步,騰出一只手拾過斜倒在墻邊的掃把,目光柔和地看向懷中的灰團子。

“咚——”寺廟的鐘聲響起,僧人一楞,便不再停留,一手團子一手掃把地快步走了。

嵐山寺位於中原偏南,相傳寺中有成佛者,臨門便浴佛光,因而香客眾多。聖上信佛,命人重修嵐山寺門檻,門檻再高出一尺,意為“隨佛尋門入,一尺清心處”。

雪白的小團子懶懶地靠著長廊的柱子趴下,它張了張嘴,吐出困意,瞇著眼睛尋了個舒服的姿勢。

長廊之下,僧人正在清掃院中落葉,幹凈的長袍隨他的動作一下一下地飄著。

午後的陽光溫暖舒服,僧人將掃把放在墻邊,在雪團子身前蹲下,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托了托它的腦袋。

雪團子被他擾了睡夢,只好伸出爪子搭在那手指上,將手指壓下,漸漸睜開眼,“喵嗚”一聲以表達不滿。

僧人一笑,見團子毛色雪白,脫口而出道:“你這爪子上,缺根紅繩。”雪團子睜著水靈靈的眼睛,歪著頭看向僧人,模樣似有些不解。

僧人收回手指,輕輕揉了揉它的頭,道:“你魂魄純凈,又與佛有緣,才生得通體雪白,待我取一根祈願的紅繩,戴在你那爪子上,必能得佛祖保佑。”

僧人將雪團子抱起,從懷裏拿出一小包齋飯,一點點地餵它。

帶著些許溫熱的液體從雪團子眼中滑出,殘留在了白毛之上,僧人無意間觸到,才發覺懷中的團子似乎有些不同。

“了清。”僧人被身後的聲音喚到。了清抱著團子起身,見身後胡須蒼白的濟緣大師,微微傾身低頭,道:“師父。”

濟緣大師一手提著佛珠,點頭道:“今日可是去了大殿?”了清一怔,片刻後輕吐了一口氣,答道:“是。”

濟緣大師眼簾垂下,微低著頭搖了搖,沈默了片刻後,道:“佛渡有緣人,而緣自天定,一只茍且餘生的貓妖一朝便能渡苦海,你卻不能,你可曾怨過?”

了清低下頭,清澈的眸子中閃著微光,“佛曰:‘因果輪回,一切皆有定數。’弟子既生為人,嘗盡八苦也未曾不可,可入了佛門,便該棄了七情六欲,如此便也只剩生老病死,弟子不怨,也不該怨。”

濟緣大師點頭,心感欣慰,道:“甚好。”

了清抱著團子站在原地,待濟緣大師走遠後,才低頭摸了摸團子。團子微微扭頭的小動作並未被察覺,它靜靜地盯著那離去的背影,眼神似乎有了變化。

這夜的夢有些太過真實,女孩抽噎的聲音一下一下擊打著了清的心,也許是因為這個夢,他睡得很沈,醒來時已大汗淋漓。

小團子乖乖地窩在床的角落,原以為它是個不好伺候的主兒,可誰想到那團子比人還有良心,對它的救命恩人甚是體貼,生怕擠著了清。

天還未亮,了清起身開窗,屋外天空一片灰,看來明日小團子不能曬太陽了。

那個夢讓了清心底不安,他只好披上外袍出門。好在他住的不過是寺廟偏僻的小雜間,不然免不了師兄弟們的閑言碎語。

了清雖從未在大殿上誦過經,但也算是佛門中人,夢見女孩兒實屬不妥。師父同他說過,若心中有惑,便往山前一坐,閉上眼感受一番。

山風疾疾吹來,了清不由得裹緊了外袍,剛出寺門不遠,天上便劃過一道閃電,雷聲接踵而至。

“師兄,你慢些走,我要跟不上了!”稚嫩的少年嗓音在山林中顯得格外清晰。一個矮小的身影在山路間行走,他右手抓著半只黑乎乎的烤雞,但卻穿著僧袍光著頭,一看便是一副僧人模樣。

了清下意識地往樹後躲了躲,在昏暗不明的光線下往那看去。

小僧人前頭是了功師兄,了功聽見小僧人的呼喊,不耐地催促道:“都叫你別吃了,你還偏要拿著走,這都快天亮了,被住持發現就慘了,快走!”

小僧人咬了一口烤雞,鼓著腮幫子含糊不清地道:“師兄,你也吃幾口吧!我吃不下了!”

了功並不理會他,繼續埋頭趕路。小僧人只好無奈地將被咬過的烤雞放在了路旁一棵樹下,雙手合十閉上眼念念有詞道:“罪過罪過……”

寺廟後院被狂風暴雨打得滿地落葉,好不容易天晴了,僧人們也都開始忙碌起來。雪團子不喜歡這濕漉漉的地,便乖乖待在回廊的高臺上看了清掃落葉。

“了清師弟。”了清停下動作轉身看過去,竟碰巧的是了功。了功拿著一把紅色布條走過來,還沒說話就把布條往了清手裏一塞,道:“這些是師父讓你掛在祈願樹上的。”

了清低頭看向手中的布條,沈默不語。了功絲毫不在意,轉身便離開了。“喵——”身後高臺上的雪團子滿眼敵意地盯著了功的背影,尖尖的小齒略微露出,兇得如要吃人一般。

了清見雪團子這副模樣,不禁笑了笑,走過去抱起它,輕聲安慰道:“沒關系的,別生氣了。”

雪團子扭頭,眼中的敵意瞬間便消失了,它睜著又大又亮的眼睛,單純如未滿月的孩童一般,“喵嗚”一聲,用自己的小腦袋在了清身上蹭了蹭。

初夏的天氣時好時壞,讓人總有一種錯覺,以為天上的神仙很容易生氣,瞬間便能降下一場狂風暴雨。

但這無疑也是上天賜予人們的禮物,看著天空從灰暗轉為明亮,雨後萬物生長,彩虹高懸,便知世間與我同在,快樂油然而生。

了清掛完最後一根紅布條,恰逢陽光照幹地面,肆意灑落。了清將右手背在身後,蹲下身用左手指尖勾了勾雪團子的下巴,笑道:“怎麽這般懶?片刻不見你便閉上了眼。”

雪團子微微睜開眼睛,“喵”的一聲,便在地上滾了一圈,張大嘴打著哈欠。了清右手握拳放在它面前,無奈地道:“你若是不起,這禮物我便收回了。”

雪團子剛翻得四腳朝天,一著急便有些正不了身子了,張著大眼睛四只腳朝著天蹬了幾蹬,隨後歪著頭看向了清:“喵嗚……”

了清笑著抱起雪團子,張開右手,一條細小的紅布出現在他手中,他將雪團子的右前腳握在手中,細心的將紅布條綁上。雪團子卻一直盯著了清的臉,近乎癡迷。

了清將雪團子放在地上,雪團子有些興奮地走了幾步,便聽見微小的“叮呤”聲,它低頭看向腳踝,幾顆琉璃珠正掛在那。雪團子定在原地盯著那串琉璃珠。

“小師父。”一個虛弱的聲音從了清身後傳來,了清轉身,就見一位身著青衣的女子右手扶著左臂,拖著看似受傷的腿緩緩前行。

女子面色蒼白,嘴唇的顏色紅得嚇人,是剛咳過血的模樣。左臂的衣衫不知被什麽掛破,又被鮮血染紅,看起來雖狼狽,卻更顯楚楚可憐。

了清觀後一驚,急忙上前,卻又不知該不該扶,只好站在女子身旁不知所措,盯著別處的地面,著急道:“施主,請隨小僧往禪房去,我寺住持略懂醫術,待小僧為你尋來。”

“小師父,我走不了了,可否背我去?”青衣女子低下頭,垂著眼,時不時地擡眼偷看了清,一副不得已卻又羞於開口的模樣。

雪團子咧開嘴露出兩旁尖尖的小牙,眼神兇狠地跑到了清面前,朝著女子“喵”了一聲。

了清明白這雪團子又是不滿了,無奈地低身揉揉雪團子的頭,嘆了口氣,又無奈地將背敞在女子面前。

女子擡眼看著了清的背,露出一抹邪魅的笑容,雙手如水蛇般纏上了清的肩,吐著氣與了清耳語道:“小師父,你可要背穩了。”

雪團子一直警惕地豎著耳,沖上去使勁地咬著女子的青袍,卻只撕下一塊破布,雪團子只好朝著女子嘶吼。

“喵!”雪團子的叫聲越來越狠,卻沒讓了清停下腳步。

那青衫女子神情頗為愜意,全身放松地趴在了清背上,姿態間透露出嫵媚的風情。她側頭用餘光瞧了一眼地上的雪團子,似乎是輕笑了一聲,伸出手指有意無意地劃過了清的後頸,留下冰涼的觸感。

了清倏然渾身僵住,立在原地。青衫女子一楞,表情凝固了片刻,很快便笑開了眼,輕輕地摩挲著了清的肩膀,道:“小師父,可是小女子太重了?”

“不,施主……”了清低頭盯著鞋尖,斟酌著語氣道:“此處是嵐山寺,頭頂皆是神明,還請施主快些回去,莫要因小失大。”

那女子滿不在乎地大笑起來,笑眼裏漫著水霧,仿佛就算她拿著刀也是滿心柔情,“神明?神明有何懼?”

她伸出手溫柔地撫摸上了清的臉頰,輕輕地笑了一聲,湊到了清耳邊小聲道:“就算我今天在這吃了你,難道你口中那些所謂的神明就會出現嗎?”

一個僧人從回廊轉角處慢慢走來,瞧見了清,他睜大了眼,呆在原地。他用力揉搓了一下眼睛,結結巴巴道:“師,師兄……你,你背上……”

一條手臂粗的青蛇正趴在了清背後,對著了清的耳朵吐蛇信子。

“喵!”雪團子在旁邊拼命嘶吼,它用力往上跳,咬住它的尾巴,那青蛇吃痛地往前一滑,輕盈地落在地上,朝著回廊上那僧人疾速爬去。

“用佛珠!”了清大喊道。

那嚇破了膽的僧人雙腿發抖地定在原地,哆哆嗦嗦地從懷中拿出佛珠,在青蛇倏地變大朝他張大了嘴之時,他閉上眼將佛珠往身前一揮,那青蛇竟被一股不知名的力反彈開了,摔在了回廊下。

青蛇已經變得有樹幹粗,它晃晃腦袋,迅雷不及掩耳地扭頭直往了清這爬來。

皮肉被撕破的聲音因混著血液的粘膩傳入耳中格外惡心,鮮紅且帶著溫度的血從傷口湧出,血珠從青蛇口中一顆一顆地落在地上。

地上的雪團子停止了嘶吼,它睜大了眼盯著了清那只被咬住的手臂,有些濕潤的液體竟順著眼角黏在了周圍的白毛之上。

了清在青蛇沖過來的那一瞬間,伸出了一只手去擋,那只手便被青蛇牢牢咬住。手臂撐開了青蛇的嘴,它艱難地想要吞咽,竟被恰好被卡住了。

青蛇本想變大將了清整個吞下去,就被雪團子咬住了尾巴。青蛇的皮堅硬,雪團子便扯著它的尾巴把它往後拖。

青蛇突然睜大了眼睛,身體僵直無法動彈,它松了嘴,蛇信子都沒來得及吐出來,霎時間就被一團無名火燒成了灰燼。

“小琉璃……你叫小琉璃?”一道清冷的聲音帶著些調笑的語氣道,那人似是無聲地笑了一下,慢悠悠的道:“我這輩子喜好尋珍覓寶,古籍上說,這琉璃中流動的是西施的淚,那想必是極美的……但他們獻給我的那些,我瞧著也沒什麽稀奇,瞧見了你,才明白先前那些都是他們誆我的,真正的琉璃就本該是這樣。”

少女不經事,稍稍被言語一番臉上便染了紅,為了掩飾自己的害羞,她佯裝生氣道:“你是哪個窮鄉僻壤來的?琉璃是什麽樣你根本就不知道!本公主只知道屋上那瓦片是琉璃、喝酒用的杯盞也是琉璃……這琉璃有何稀奇,值得你在這誇得天花亂墜?”

那人大笑起來,少女更是惱羞成怒,道:“你不許笑!”

那人停了下來,但眼裏依舊笑意盈盈,他看著面前氣鼓鼓的少女,道:“原來你知道我在誇你。”

少女的臉霎時通紅,她用手捂住臉頰,瞪了那人一眼,倉皇地逃了。

“師兄,師兄,醒醒……起來喝藥了。”了清從昏迷中轉醒,無奈頭疼欲裂,便皺著眉又閉上了眼,他突然感覺像是有一道溫暖的流水從腦中滑過,頭倏地便不疼了。

了清睜開眼,被扶著坐起來,他看著面前的僧人道:“悟淳,這是怎麽回事?”

悟淳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胸腹前的僧袍,那僧袍上被血染紅了一大片,像是一朵盛開的血蓮花。

悟淳端著藥坐在床邊,怕了清的手不方便,便一口一口地拿勺子餵他喝,“師兄,你忘了?咱們遇見妖怪了,你受傷後便暈倒了,是我把你背回來的,這上面的血也是你的。”

了清咽下一口藥,皺了皺眉。他明明記得不是這樣的……了清被嗆了一下,連連咳嗽起來。

悟淳一手端著藥碗,一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道:“師兄,慢點喝。”

了清突然瞧見自己手臂上包著的布條,猛地推開悟淳,向來平靜如水的臉瞬間沈了下去,不明原因地將那布條大力扯開。

“師兄!”悟淳伸手去攔,卻不及了清力大,被推開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布條上滲出的血早已經幹透,但那布條下的手臂,白凈完好,沒有任何受傷的痕跡。

“怎麽會……”了清睜大了眼睛,盯著自己那條手臂喃喃自語,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身體因喘氣而微微顫動。

“喵——”一團白毛從被子裏露出頭來,睜著大眼睛看似不解地擡頭盯著了清。

了清緊繃的神經在那一刻放松下來,他低頭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抱起雪團子放在自己腿上,溫柔地給它順了順毛,道:“吵到你了?”

雪團子瞇了瞇眼睛,舒服地趴在他腿上,像是嘟囔似的“喵”了一聲,隨後往了清懷裏鉆。

悟淳從地上爬起來,盯著面前的一人一貓有些晃神,被了清一喊便渾身抖了一下,楞楞地道:“怎,怎麽了,師兄?”

了清瞧悟淳多半是被那蛇妖嚇成了這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便道:“你先回去歇著吧,我沒事。”

悟淳張了張嘴,卻只點頭,低著頭小聲地應了一聲,依舊如丟了魂一般,朝著門外走去。

了清將那半纏在手臂上的布條理順,他盯著那上面的血跡片刻,又將布條纏回了手臂,單手笨拙卻又仔細地綁上。

懷中的雪團子已經安穩地睡著了,小身子因呼吸緩緩而動。那不起眼的琉璃珠中流動著一些微光,瞧著越發的明潤。

本以為不必等到第二日,蛇妖之事便會傳遍整個嵐山寺,可稀奇的是,所有人或是不知、或是對這件事只字不提。

了清如以往一般早起清掃落葉,雪團子卻破天荒地不黏著他,甚至沒有察覺到了清起身,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師兄!師兄!我在這!”悟淳從圍墻上露出一個頭來,他有些艱難地扒在圍墻頂上,表情因為太過用力有些猙獰扭曲。

了清擡頭看過去,走到他面前,盯著他不解地道:“你上去做什麽?”

悟淳“哎呀”一聲,便從圍墻上摔了下去,這下了清是徹底沒見著人了,他有些無奈地搖搖頭,從旁邊搬了個梯子,爬了上去。

悟淳大剌剌地躺在地上,看見了清爬上來,朝他憨傻地笑了一下,指了指圍墻邊那棵樹。

了清正在瞧那樹有什麽稀奇的,便有一根被折斷的樹枝從遠處飛過來,砸在了他身旁的圍墻上。了清往後一仰,待站穩了身子,才朝那源頭看去。

他先前掃地並未發現,不近不遠的一棵樹上,竟有一位身著紅裙的少女,少女被幾根粗樹枝緊緊包圍,看起來坐得很是穩當。

“臭和尚!還不快幫我下去!”少女語氣刁蠻,像是氣得紅了臉,兩只手緊張地摳著樹枝。

了清一楞,竟有種無法言說的感覺,一時被噎得沒說出話來,乖乖地下了梯子,又將梯子搬到了那棵樹下。

了清擡頭看那少女,少女生得面若桃花,臉被紅裙襯得如凝脂一般,活似一塊剔透的白玉,若不是兩頰太紅,看起來真像那坐於蓮花的玉人。

少女先是緊張地盯著地面,瞧見了清盯著她看了許久,便皺起眉睜著眼蹬他,不滿地微微努嘴道:“臭和尚!再看本公……姑娘便挖了你的眼!”

了清收回目光,垂著頭搖了搖,無奈地在心裏道:怎麽生得這般好看的小丫頭要長一張嘴……

“誒!你幫我!我害怕……”少女用一只腳試了試梯子穩不穩,卻還是有些擔憂,連語氣都弱了下來。

了清嘆了口氣,幫她扶住梯子,擡頭道:“施主,下來吧,沒事。”

少女屏住呼吸,踩上了梯子,她一步一步,穩穩地到了地面。少女拍了拍裙子,仰起頭盯著面前的了清,道:“做的不錯,有賞!”

她摸了摸袖子,臉上的表情突然凝固,將手默默收回,咽了咽口水,眼睛盯著別處道:“我是窮人,沒錢賞,不賞。”

了清失笑,才想起自己的身份,便往後退了一步,低著頭藏住笑意道:“這是小僧應該做的。”

“哼,算你識相。”少女小聲嘀咕了一句,提著留仙裙便要走,剛走了兩步,突然又停在了清身邊,側著頭瞧他。

了清連忙往後退了兩步,低頭盯著地面,耳垂有些微紅,一臉正色道:“施主可是忘了回去的路?”

少女一步步靠近,睜著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她一只手托著腮,像是在思考著什麽,卻又滿臉單純。

了清一時慌了神,趕緊便往後退邊道:“施主往那邊的門出去,沿著殿邊的回廊一直走,便能看見寺門……小僧還要掃地,便不送了。”

少女終於停了下來,了清舒了一口氣,便聽見少女道:“我是不是見過你?”

躲在墻角偷看的悟淳在心底道:這莫非就是傳說中話本最常見的開場白?

了清低著頭,一刻也不想跟這少女對視,仿佛她是那洪水猛獸,一不小心就會把他吞了。了清試著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幾乎是咬著舌頭一字一句地道:“不曾,小僧今生從未見過施主。”

“是嗎?”少女彎著膝微微蹲下身,想要再瞧一瞧面前這小和尚的真面目,卻被小和尚側頭躲過去。

了清餘光總能瞥見一抹留仙裙的紅色,那抹紅色就像一只無形的手,一下一下地撥動著那平靜的湖水。

少女的衣袖上纏著紅色的絲帶,隨著風一直飄,一點點地朝了清貼近,就在即將觸到那僧袍之時,了清全身僵硬地往後一退。

“你怕我?”少女像是見了什麽有趣的事,笑得雙眼盈盈。

“小僧是出家人,與施主身份有別,施主莫怪。”了清收了心緒,言語誠懇地道。

“哦……也對,你們這些和尚就是這般畏首畏尾……”少女右手食指勾著發梢,繞著了清轉了一圈,期間一直側著頭打量他,使得了清避之不及。

“施主!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咱們出家人這不叫畏首畏尾,這叫克己自持,入了佛門便要清心,除了佛道,一切就如那天邊的浮雲一般,比如什麽喝酒吃肉、什麽愛恨情仇……我從出生便沒體驗過。”悟淳從墻角跑了過來,替了清解了圍,他胡言亂語般說了一通,也不管那少女聽懂了沒,自顧自滿意地點點頭。

少女被他這一番話說得頭疼,皺著眉按了按太陽穴,立刻便在心底下定了決心,“你說的這些我都聽不明白,我走了。”

少女從手腕上取下一條好看的鏈子,伸著手遞到了清面前,道:“給你的。”

了清沒有接下,卻難得地擡了擡頭,盯著少女的手,怔怔地道:“不用,我是自願幫你的。”

少女把手鏈塞進他手裏,將手背在身後,仰起頭道:“我說給你就給你,你好好收著,弄丟了我可饒不了你!”

少女說完便朝著了清說的那道門一蹦一跳地跑去,悟淳在一旁冷不丁地道:“師兄,這算破戒嗎?”

了清盯著手心,那條手鏈安穩地躺在其中,好似還餘有少女的體溫。那手鏈上有一顆尖細的小海螺,海螺是青灰色的,被磨得光亮,面上還添了一層釉,全然看不出本來模樣。

“也許吧。”了清嘆了口氣,也不顧悟淳是何反應,便朝著屋內徑直走去。

了清見床上那小團子還在睡,走過去抱起它,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它的下巴。他動作突然一頓,很快便一臉無可奈何的模樣,微微笑著道:“你這次睡得太久了,若是再不醒,你腳上的紅繩我可要收走了。”

了清揉了揉它的小腦袋,兩根手指捏上它的耳朵,輕輕地按壓,道:“我知道你累了,不過不能再睡了……你聽得見我說話,對嗎?”

小團子依舊睡得死死的,安安靜靜地躺在了清懷中,就像是有些鬧脾氣的意思,卻又看起來格外認真。

了清不知何時已經收回了笑容,房中再沒有任何聲響,只有一道呼吸聲。良久後,了清嘆了口氣,像是妥協了,無奈地將小團子緊緊擁在懷中,小聲道:“睡吧,整張床都是你的,不用再讓給我了。”

這夜的天電閃雷鳴,狂風把未來得及收好的梯子吹倒在了地上,樹葉沙沙作響,不多時便下起了傾盆大雨。

天氣總是脾氣古怪,第二日竟又是一個艷陽天。了清看著滿院的落葉,默默地拾起掃把掃地。

“餵——”

了清擡頭看過去,又在那棵樹上看見了熟悉的紅色,了清這次不敢再貿然上前,只是遠遠地看著她。

少女換了一身清爽利落的紅衣,但依舊梳的雙髻,顯得小巧可愛。她坐在樹上,晃了晃腿,道:“你靠近點,我有話跟你說。”

了清走近了一些,看見倒在樹旁的梯子,想來是她上去後不小心踢倒了梯子,便將那梯子拿起來重新放好。

少女也不多說,就像是“給了臺階便順著下”,老老實實地扶著梯子下來了。

少女笑得眼睛彎彎的,她站在了清面前,盯著他道:“我昨日想了一宿,還是覺得你跟我見過的其他人不一樣,所以我決定讓你做我的隨從!”

了清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他楞了片刻,搖頭道:“施主,小僧是嵐山寺中人。”

“我知道呀!”少女睜著那雙明亮的眼睛,擡頭一動不動地看著他,道:“我跟住持說了,我想讓你替我做場法事,他答應了。”

了清如定在了原地一般,將這句話拆解分析再拼湊,並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想明白,也不敢明白。

他深知自己在嵐山寺是怎麽樣的處境和位置,這樣突然被單拎出來的不自在感頓時席卷他全身。

他雖入了寺,但也僅僅是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流程。那些該看不起他的人依舊,那些不把他當同類的人依舊,那些獨獨屬於他的規矩也依舊。

與其說是入了佛門,不如說是給他添了個束縛、找了個牢籠。

一個被關了大半輩子的死囚,突然因為證人的一句話被放了出去、重見了天日,他到底是會慶幸感恩自己的失而覆得,還是會害怕擔憂自己一無所有。

“小僧……不願。”了清猶豫卻又堅決,這是他第一次為自己拒絕一件事。

“為什麽?”少女瞬間就立起了棱角,怒氣全寫在臉上,“你不是不願意去,是不願意跟我一起去,是不是?”

“小僧不是這個意思。”了清立刻解釋道,他看著面前這被氣得臉都紅了的少女,略微有些頭疼。

“別在我面前自稱‘小僧’,我看出來了,你就不是個真和尚,上次那嘮叨和尚的話我也琢磨出個大概,你這是‘動了凡心’,犯的是佛門大忌!”少女口無遮攔,心裏想的什麽便振振有詞地一口氣全說了出來。

了清慌了神,語速不由得加快:“施主所說的這些,小僧不曾有過,還請施主莫要再說。”

“這有什麽不能說的?人本就是凡塵之物,有那七情六欲實屬正常,莫非真要把人磨成個琉璃珠般澄澈圓潤、看不見一點雜質才好?”少女嘴唇一張一合,仰起頭頗有趾高氣昂的模樣,但卻不讓人討厭,反而給那張臉添了靈動。

了清也不再反駁,閉上眼雙手合十,喃喃念著“阿彌陀佛”,試圖穩住自己那不安的內心。

少女是被了清氣走的,了清一人在原地站了許久,從地上撿起方才少女往他身上扔的、掉在地上的琉璃珠,正是先前他為雪團子戴上的那一串。

“小琉璃,我不逗你了,你快下來!”了清盡量讓自己接受這句話是從他口中說出的事實。這是夢,他心裏清楚,但在這夢中他竟然不再是旁觀者,而是與男子用著同一雙眼睛。

這種怪異卻又理所當然的感覺壓得他出不過氣,直到男子捂住胸口,止不住地咳嗽了幾聲,他才發現這是因為男子受傷的緣故。

小琉璃坐在圍墻上,不以為然地晃了晃腿,將一串葡萄悠閑地一個一個餵進口中,聽見男子咳嗽,她身形一頓,是極易看出的緊張,但很快又輕哼一聲,繼續沒心沒肺地做那逍遙人。

了清在心裏正道了一句“心口疼”,便聽見男子“啊”了一聲,氣若游絲地道:“心口疼……”

小琉璃二話不說,竟不顧危險地從圍墻上跳了下來,卻立得穩穩當當,朝著男子小跑過來,緊張兮兮地問:“怎麽樣?怎麽樣?讓我看看是不是又流血了。”

男子極力壓制自己上揚的嘴角,甚至低著頭作掩護,卻還是被小琉璃看出了端倪。小琉璃氣得跺腳,伸手往男子身上打,卻在接近時收了力道,輕輕地落在他身上。

“別生我氣了,好不好?”男子柔聲安撫道,他抓住小琉璃的手,另一只手將她蜷著的手指撫平,像是在安撫一只炸了毛的貓。

小琉璃霎時間便紅了臉,將頭扭到一邊,氣鼓鼓地道:“也就我好心,其他人要是見了你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一定繞道走。”

男子頗為不在意,心裏暖暖的,笑著道:“你要是走了,我這釘子可不就白打了?”

小琉璃瞪了他一眼,道:“你還說!你這釘子就是白打了,那是我父王的要求,又不是我的要求,我又沒說不……”

“不什麽?”男子耐著性子在她手心畫圈圈,揚起眉,眼中滿是笑意。

小琉璃鼓著腮幫子,垂著眼斜盯著別處,支支吾吾地囫圇道:“我又沒說不嫁給你。”

了清不知是不是共情的緣故,心裏竟有些隱隱作痛,像是一遍遍的心如刀割,卻總留不下痕跡,只有一次次的苦楚是真實的。

男子擡起手,輕輕壓住心口,但很快便被小琉璃一把拉開了手。只見那片雪白的衣衫上滲出的血色,是自心口流出、還留著溫熱的心頭血。

小琉璃瞬間臉都白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咬著嘴唇,伸手正要給男子輸靈力,就被男子拉住了一只手。

“別。”男子這下真成了氣若游絲了,他嘴唇發白,皺著眉吐了口氣,又道:“你父王若是知曉你又給我輸靈力,怕是更不願將你嫁與我了。”

小琉璃又心疼又生氣,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她哽咽道:“你傻不傻啊?我是我,我父王是我父王,我就要生生世世跟你在一起,沒人管得了。”

男子一笑,替她擦了眼淚,揉了揉她的頭,哄道:“好,我知道,你不聽你父王的,那你聽不聽夫君的?”

小琉璃紅了臉,但眼裏依舊含著沒落下的淚,雙眸似亮著光。她微微低下頭,小聲道:“我聽你話就是了。”

男子內心並不如表面那般看起來游刃有餘,他強忍著鉆心的疼痛,盡量保持著平衡的呼吸,免得被小琉璃看出來。

了清雖然不能切身體會那種疼痛,但卻好像很了解,一想到便皺起了眉,他心裏一直有一種預感,這個故事的結局不盡如人意。

這個夢出奇的長,真正沈浸其中時竟有些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真實。其中過程像是跨過了千山萬水,可一轉眼卻已是經年之後。

“我勸你別想著出去了,也不怕跟你說實話,你犯了罪,生生世世是註定不得善終。”一個小卒模樣的人在牢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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