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得太絕，梁丘念華大概此生從未想過自己那個陰冷的弟弟會說出這種幼稚又瘋狂的話來。

楞了好半晌都沒有找回自己的聲音。

過了好久方才勉強找回自己的神智來，撐出一個笑臉，謊稱道，“我若是死了便是一抔黃土，誰有那個閑心去管著天下便他去管罷。”

話音一落，梁丘念華又覺得這話像是缺點什麽。大概是難得見到梁丘君望激動至此，心中一時難安，原本說謊的話中也混進了幾分真心，“以前倒還不會，今日見你如此……我若是死了，放不下的必定有你。”

可惜梁丘君望並沒有被這半真半假的話給安慰到，反而更填了幾分冷厲，他道，“皇兄若是真心放不下我，最好是帶我一起走。若帶不走我，我可要這天下給皇兄陪行了。”

梁丘念華幾乎有些不忍，“君望”兩個字到了嘴邊，楞是沒有喚出聲音來。

梁丘君望臨了露出一個笑來——天知道他到底多少年沒有笑過了。那個笑僵硬得幾乎不能看。

梁丘念華：“…………你不能這麽恨天下。”

梁丘君望：“那你就活下去。”

梁丘念華：“…………那顆不老心，我已經命人丟進了護城河了，尋不回來了。”

梁丘君望的笑容一滯，而後突然轉身就奔出了宮殿。

禦林軍在護城河中打撈了半月，一無所獲。

也不知梁丘念華到底是騙他的，還是那顆不老心真就這麽不見了。

轉眼已到了年關。滿朝上下卻不見什麽喜氣，都在盤算著梁丘念華何時死，皇位會落在誰的手上。

梁丘君望終於肯去見梁丘念華了。日日都去，甚至後來幹脆在外殿安排了一個小榻歇下了。

只是兩兄弟確也是相對無言。

然後梁丘君望便又把折子都帶到了梁丘念華的寢宮，梁丘念華睡著的時候，他就在一旁批折子。幾乎連王爺府都不回。

也不知是梁丘君望自己露出了端倪，還是朝夕相處，日日相對，心有感應。反正梁丘念華終於後知後覺的從自己這位皇弟的眼神中瞧出來點什麽了。

好幾次想要開口問問，卻終究沒那個膽子。

他偶爾醒過來以後也會看著梁丘君望坐在案前批折子。

這個時候，他就會覺得心酸。

他知道，自己這皇弟一輩子無欲無求。若是，若是自己猜到的東西是真的……

自己這一世就真是有諸多對不起他。

這人明明還算年少，卻過得像是孤苦無依。把所有東西都寄托在自己身上的話，自己一旦撒手人寰，差不多這皇弟唯一的一點活人氣也就被自己一起帶走了。

可……

可他沒辦法用那不老心。

他受的禮教就是如此。

人這一生，都是在畫地為牢。把自己裝進各種各樣的“規矩”中。

大約是梁丘念華的眼神驚動了梁丘君望。他擡眼看過來的時候，兩人正好四目相對。

然後他便放下了手中的朱筆，走過來道，“可要飲水？”

梁丘念華搖了搖頭。

自從那日發作以後，梁丘君望便又回到了自己以往的樣子。不悲不喜，不怒不傷。唯一的不同，便是每日都要守著自己。

日子往前過，護城河中的打撈始終沒有停過。可禦林軍已經有諸多怨言，這天寒地凍的下水，誰也不願意。

何況在護城河底找那麽一塊破黑石頭，本來就是大海撈針。全都越來越敷衍。

與之相對的是梁丘念華越來越虛弱，卻又總是魂魄放不下舍不得走似的。每次命懸一線，又堪堪被拉回來。

如此的循環往覆，且越來越頻繁。

到了年關那晚，梁丘君望一如既往地代替梁丘念華主持完大小事務。而後便回了梁丘念華的宮殿。

那晚後半夜，梁丘念華一直咳得睡不著覺。到了後來，就開始嘔血，整個人神智昏迷，太醫來了又走，換了又換。

梁丘君望都在一旁看著。

他的皇兄已經沒了平日的樣子，蹙著眉頭好像在做噩夢一樣，明明神智不清，可咳嗽卻未停過。大口大口的鮮血往口外湧，怎麽都停不下來。

明明到了這個地步，他卻還是不願意走。

他的身邊圍滿了人，宮女在一旁哭泣，太醫拿著銀針紮進他蒼白瘦弱的皮膚。他咳嗽著，掙紮著，眉頭緊皺，像是想要醒過來，血汙了整個床頭。

如此狼狽不堪。

不知怎麽的。梁丘君望看著看著，突然黑著臉色下令把所有的人都轟出去了。

屋子裏就留下了他和梁丘念華兩個人。

梁丘君望坐到床邊，把梁丘念華的上半身抱在懷裏，然後拿錦被掖緊。

他輕輕地道，“你走吧。”

“你的天下，我幫你看著。”

混沌狀態的梁丘念華像是聽到了這句話，整個人都安靜了下來。

梁丘君望拿自己的衣袖幫他皇兄擦著嘴邊的血，平緩道，

“我幫你匡扶江山，我會善待它，善待梁丘的子民。我向你保證，梁丘只會走向繁榮，不會沒落……”

梁丘君望慢慢的說著，語調毫無感情，一句又一句，埋葬著自己的一生，像在唱一曲引路的童謠。

梁丘念華的眉頭慢慢舒展了，也不再咳血了。痛苦的神色慢慢消失，掙紮與不安也遠去，在梁丘君望的懷裏睡過去了。

梁丘君望仿佛自己什麽都沒有發現似的。他停止了自己的話語，把人抱在懷裏，安靜坐著。

抱著這個自己做了一輩子的夢，好像接近於甜蜜，又好像接近於虛無。

後來，梁丘念華入葬，舉國哀悼。

梁丘君望始終沒有坐上帝位。反而在梁丘念華入葬後，第一時間鏟除了小太子的生父一脈，之後又清洗了朝堂的各派勢力。朝局迅速穩定了下來。

繼而扶小太子梁丘桓奕上位，輔佐新皇，直至新皇羽翼豐滿。

而他自己，也因滅了新皇生父一族，註定不得善終。

梁丘君望一生，無妻無子。唯有呂哲楠一直守著他，卻也終其一生，未能打開梁丘君望的心門。

——————

話說梁丘念華入葬兩月後，已是開春。何將楚呈遞的那份辭官文書終於有了回應，梁丘君望準了，順帶賞了些稀奇物件以示仁厚。

何將楚這個敗家子果真名不虛傳，直接把這些東西都典當了，只留了幾件小巧易攜帶的。將軍府仆從也全部遣散。

然後買了一輛馬車，帶上盤纏和白無衣。說是要帶著他從塞外大漠游到水鄉江南，等到兩人都走乏了，便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安頓下來。

臨行之前，閻清卓李岑一行人都曾來餞行。一群大老爺們兒酒喝了不少，只何將楚守著自己的約定滴酒未沾。

李岑抓著何將楚，大著舌頭道，“不夠意思！！……你，嗝，你李哥我，比你大了將近二十歲，我都還沒辭官……你小子居然先跑了？”

何將楚有此一慮其實開始於很久很久之前。理由有很多——

自己有了珍視之人，上戰場不如以前那般無所顧忌了；

自己不願白無衣跟著自己風裏來雨裏去的在戰場上奔波了；

現在梁丘強盛，只有他們去打別人的，幾乎無人敢侵略過來了。

…………

還有，以將士的拳拳愛國心和血肉為代價去謀求政客私利，讓他失望了。

不過何將楚一個字也沒說。只拿著茶碗碰了一下李岑的酒壇，“喝。”

李岑立馬把剛剛的問話忘了幹凈，吼了一句“喝！！”，端起酒壇子咕嘟咕嘟的就灌。沒多大會兒就趴酒桌上不動了。

相比之下閻清卓幾乎算得收斂，沒喝多少，算得清醒。卻也說不出什麽，只道，“來日若是回都城，記得找我喝酒。”

…………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第二日何將楚架著馬車充當車夫，馬車上拖著自己的心肝寶貝和全部家當。行至城外十裏亭，居然看到了梁丘君望。

那時的梁丘君望正在肅清朝中各大勢力。整個人都憔悴了許多，卻還是一副不悲不喜的模樣。

何將楚停了馬車，從馬車上蹦下來，笑道，“沒想到我還有這麽大的面子，王爺也來了？”

梁丘君望只道，“何將軍客氣，前途坦蕩，多珍重。”

他今日來送他不為別的，只為當初何將楚曾在安南猜破了一切，知道安南之征只不過是拿著梁丘將士做局，沒有國仇家恨。可他還是把不老心帶回來了。

何將楚笑道：“王爺客氣。”

兩人客氣完，何將楚轉身欲走，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忍不住又回頭，問道，

“不知道王爺還記不記得一樁舊事。在北境的時候，有一次王爺失蹤了月餘，杳無音訊。其實下官……咳嗯，那個草民，草民一直想知道，那時王爺是……”

梁丘君望一頓，而後低垂了眸子，道：“內人體弱多疾，暗客傳信過來說是遭了重病。便一時因私廢公罷了。”

何將楚一笑，也沒問梁丘君望的內人是誰，怎麽從來未曾聽說過。

他們二人都是聰明人，話說到這個地步便已經夠了。

何將楚對著梁丘君望一拱手，“王爺節哀，日後還長遠，多珍重。”

梁丘君望：“珍重。”

何將楚轉身上了馬車，拿著馬鞭輕輕一抽，馬兒便往前走了。

此刻白無衣從馬車裏出來，跟著何將楚一起坐在了馬車外。何將楚側過頭來一笑，

“怎麽，心疼我了，出來同我同甘共苦？”

白無衣平靜道：“是啊。”

何將楚：…………

倒是沒想到白無衣會接的這麽坦蕩。

白無衣：“怎麽了？”

何將楚：“沒什麽，只是覺得我這輩子，還真是撿到寶貝了～想去哪兒，相公給句話~”

白無衣一笑，未答。

天曠地闊，以你為家。去何處又有什麽緊要？

【全文完】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