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人死的時候會看見自己一生的記憶從自己眼前流逝而過。

何將楚看著白無衣，就好像看著自己所有的人生。

何將楚不舍得。

他還有許多事情沒做完，他背負著的家國，他的袍澤情誼。何將楚原本以為自己會格外不甘。但是白無衣帶給了他平靜。就好像以前在戰場上睡不著的夜晚一樣。

他的一生在自己的腦海裏匆匆流過。頑皮任性無憂無慮的童年、輕狂卻背負傷痕的年少、以及快意沙場數載的青年……。縱使還有遺憾，但是他都不想去感傷了。就這麽恍恍惚惚的，何將楚的意識隨著自己的記憶洪流往前奔走，卻又不知歸於何處，

到底是此處不安全，白無衣帶著已經昏迷的何將楚又換了個相對安全的地方才停下來。停下來之後，白無衣方才想起簡賓白給何將楚帶上的生骨玉。此刻慌忙把生骨玉拿出來，捏碎成了粉末填補在何將楚的胸口上。

可何將楚胸口的鮮血並沒有因此而停緩。不知是安南邪術抵消了生骨玉的功效，還是傷口實在太大，生骨玉也接不上傷口的創面。

“……你別哭……”何將楚顫抖著伸出手想要去幫白無衣摸眼角淚。可是手摸上白無衣的眼角，也只是平白給白無衣的臉上增添了一道血印而已。

“……你沒哭……？……”何將楚氣若游絲，勉強把眼睛睜開一道線，迷蒙地看著白無衣。

白無衣臉上根本就沒有淚。他現在已經束手無策，恨不得把整塊生骨玉按進何將楚的心臟止血，臉上的清冷也掩不住眼神裏的慌張。但是，他確實沒有哭。

何將楚：“……那是誰在哭？……我原本腳都踏上奈何橋了……突然聽到有人抽鼻子，我還以為是你……我就從奈何橋頭又爬回來了……”

白無衣沒說話，他留意到何將楚的胸口的血流速度漸漸變得緩慢了。

何將楚看著白無衣，只覺得這個孩子看著自己的眼神讓人心疼。卻又好像可以讓人死而無憾。

年少風流的時候何將楚大概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如此兒女情長。天地廣闊，自己卻只看得見這一個人。滿眼眷戀，恨不得把這人裝進自己眼睛裏帶他走。卻又無比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舍得。

白無衣的人生還漫長，自己怎麽舍得帶他走。一絲一毫，都不願帶走，哪怕是這個人的眷戀。

情到深處，大抵就是如此。

何將楚想到，幸虧這個孩子沒有答應自己要和自己過一輩子的請求。要不然自己怎麽能走得安心呢。

萬千的念頭從何將楚的腦子裏呼嘯而過，時間卻分明只過了一瞬。

何將楚艱難地移動著手，提起力氣捏住了白無衣的手。白無衣的手是冰涼的。哪怕現在染了何將楚從心臟裏湧出來的血液，也依舊是冰涼的。比何將楚這個將死之人還要涼。

何將楚扯了一下嘴角，道，“……還不走……想陪我上路啊……”

白無衣終於把目光從何將楚的胸口移動到了白無衣的臉上。

何將楚：“你別難受，你要想，你自由了啊……你可以離開軍營了，軍中變故多……你本來就是被抓進軍營的……還想過要離開，……是我強求你的……無衣，離開軍營吧……“

軍中多變，沒有我在軍中，我寧願你只是鄉野的一個小大夫，平安和樂的過一輩子。

何將楚不知怎麽的，說著說著一滴淚從自己眼角滑下來，可他的聲音半分哽咽都沒有。

他說，“……離開軍營，不要想我……你要記得你是討厭我的。“

白無衣道，“……哪裏來的‘想’。不是討厭，是恨。”

與不甘。

何將楚神志遠逝，“我知道……”

何將楚露出一個帶著苦澀的笑，淺得不得了。就好像身上已經找不到力氣來維系自己的面部表情。

何將楚氣力不濟，音若游絲，“是我，我舍不得你……”

原本捏著白無衣的手猝不及防地滑下。

白無衣一怔，猶豫著道，“……將軍？”

何將楚闔著眸，那樣子像是扛不住疲憊所以睡了過去。

白無衣伸出手想要探一下何將楚的鼻息，卻只靠近了幾分就猛然把手撤了回來，重新試著喚他。

白無衣：＂……將軍？……何將楚？……＂

何將楚躺在地上，臉色平靜，只有嘴角還有那麽一分一毫的苦澀。嘴唇染著血，血跡一直蔓延到了下頜，襯著臉色更加蒼白了。

白無衣又喚了幾聲。可是那個男人已經給不了任何回應了。

人間匆忙，生死皆如白駒過隙。

來去皆是一身幹凈，不帶任何東西來，也不帶任何東西走。

不是馬革裹屍的悲慘，也不是戰死沙場的壯烈。何將楚此刻的臉近乎是平靜的。

白無衣停頓了片刻，有幾分失神地看著何將楚的臉，就好像前世的時候，自己看著何將楚的睡顏一樣。

就這麽看了許久。

過了半晌，他不自覺地伸出手來，想幫何將楚把嘴邊的血跡擦去了。

也許是心中早有準備，所以當手碰到何將楚冰涼的皮膚的時候，也沒什麽驚訝。只是從容地幫這個人抹去了血。

擦幹凈了血跡，白無衣方才站起身。他依舊是凝視著何將楚的，看著他的臉，臉上也是淡漠的。

他道，“你我扯平了。”

他原本也想帶何將楚離開，但現在他自身難保。而斯人已逝，帶著一具屍體也沒什麽意思。

而後白無衣就好像不帶一點留戀一樣的轉身離開。

半柱香過後，汾娘便找到了何將楚的屍體。

執傘俑需要活人才能煉成，屍體也沒什麽用處，汾娘便吩咐了隨從把何將楚的屍體扔出了升仙城。

升仙城位於山谷，山中猛獸眾多，怕是要不了一天，這屍身就會被啃食幹凈。

倒是白無衣，原本應當是被滿城抓捕。可汾娘心中有私，放了他一馬。居然僥幸逃過了一劫。

至此，簡賓白果然沒有辜負他神算的名頭。

何將楚與餘小定的死數，皆已應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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