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清卓看著何將楚，問道，“你怎麽看？”

何將楚沈默了一下，調開了話題道：“記得把這個丟人現眼的東西踢出去。”

閻清卓點了一下頭，等著何將楚接著說，可何將楚說完了這句就沒別的了。

他只是看向了那條紅蛇。那紅蛇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微微探起上半身，在與他對視。那樣子看起來倒是不像有敵意。

可能是來源於白無衣心底對何將楚的信任，紅蛇的躁動在盯著何將楚一會兒後，開始稍微平息了一些。至少沒有剛剛那麽暴躁了。

就現在而言，何將楚幾乎是肯定白無衣的身份有問題了。這紅蛇明顯有靈性得很，怎麽看都不會是梁丘的東西。

更何況安南國尊蛇，這就更加顯得這條蛇來歷可疑了。

就在何將楚盯著那蛇的時候，突然無意間意識到白無衣的手微微動了一下。

何將楚意識到白無衣好像快要醒過來了，轉而去看白無衣的臉，果然就看到白無衣的睫毛顫了一下，而後大概是因為疼得厲害了，所以皺起了眉頭。

他像是隱忍似的咬了一下嘴唇，大概是不想讓自己疼得發出痛呼來。然後才慢慢睜開了眼睛，一雙眼睛水霧迷蒙，就好像擡起眼皮就已經耗費了他為數不多的力氣了。

眼睛裏映進去的第一個人就是何將楚。

不知為何，在白無衣看到何將楚的一瞬間，手腕上的紅蛇驀然收斂起了所有的狂躁，在眾目睽睽之下化成了一條紅皮繩。

目睹了這一幕的所有人都被那突然化作紅皮繩的紅蛇給驚住了。包括何將楚在內。

目睹了安南邪術，再看到這種紅蛇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任誰都會想得深幾分的。

尤其是那些剛剛從戰場上回來的人看到這一幕，殺意幾乎都要從眼睛裏漫出來了，若不是何將楚還在這裏，只怕這群人就要當場殺人洩憤了。

何將楚轉過頭示意所有人都出去。結果可能是報仇心切，居然說第一遍的時候還有人不願意走。何將楚說了第二遍的時候方才陸陸續續的離開營帳，有的是主動，有的是被人拽出去的。

白無衣自始至終只是看著何將楚，渾身虛軟到提不起半分力氣，心底又面臨突然的變故而有幾分不知作何反應。

虛弱到整個人像是只吊著一口氣，呆滯一樣的把目光落在一個人身上。

何將楚等到人都走了，轉頭來看白無衣，卻撞進他的眼睛裏。

何將楚楞了一下，而後掩飾似的轉身靠做在一旁的桌子邊，整個人看起來既不像是要和剛剛那兩個人一樣嚴刑逼供，也不像是要救他於水火放他出去。

何將楚避開白無衣的目光——可能畢竟是這個孩子自己也養了小半年，看到傷成這樣何將楚也有點於心不忍。

不過這點於心不忍在聯想到之前種種的時候就通通被收回去了。

何將楚隨意開口道，“疼嗎？”

白無衣完全不知道何將楚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原本想回答一下的，可嘗試了一下沒能提起力氣來，想來這個問句也不過一個開場白，也就作罷了。

正好何將楚現在也沒什麽心情在這兜圈子，沒等到回答就算了，直接轉入正題道，“你傷成了這樣，我就不浪費時間，直接問了，你是什麽人？”

哪怕心中已經有了決斷，但他總不想顯得太無情。可能有點自欺欺人的意思，他還是選擇走了個過場。

白無衣：“…………”

先前那兩個人拷問的時候白無衣就已經從字裏行間隱約知道了個大概——他們懷疑自己是安南的奸細。

沒想到轉個身，何將楚也來有此一問。

白無衣除了在軍營中的記憶和流浪的記憶，剩下的就只有一片空白。

何將楚耐著性子等這孩子自己整理答案，他也看出來白無衣傷的不輕。

白無衣勉強積攢了一點力氣，斷斷續續道，“我，是，什麽人，將軍，不是清楚嗎？”

名是他給的，命也是他給的。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白無衣這一句根本不是什麽責問，他只是闡述一個事實而已——他無根無源，無名無姓。何將楚又不是今天才知道這件事的。

何將楚聽到這句話也沒什麽過多的感受，不鹹不淡地點了個頭，又接連問了幾個其它的問題。不過都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雖說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麽樣的答案。但至少不是語焉不詳的。

幾個問題下來，白無衣已經眼見著越來越虛弱，何將楚幾乎覺得再這麽下去他就要一命嗚呼了。

何將楚站起身來，走到白無衣的跟前。臨近之後還是看了一眼白無衣的手腕，確認那條紅蛇依舊只是一條紅皮繩。

何將楚嘆了一口氣，對著白無衣道，“有什麽遺願嗎？”

白無衣有幾分迷茫地擡眼看向何將楚，幾乎覺得自己聽錯了。

可是入眼的何將楚表情平和，既沒有隱忍悲傷，也沒有仇恨憤怒。

平和到接近於隨意，就好像只是在說“今天的天氣不錯啊”。

可這一句話差不多已經封死了白無衣的生路。何將楚早有決斷，他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做的是什麽。但是白無衣不知道。

他只是今早意外就被一群人給關押了，他不知道金色的匣子哪裏來的，也不知道自己軍帳裏有什麽東西。幾個時辰之前，他還在想著今天要煎的藥有幾份幾分火候都是給誰的。

然後……他就成了這個樣子。

血流了一地，命也流走了大半。那個救過他命給過他名的人站在他面前，用一種討論天氣的語氣問他他有沒有什麽遺願。

而在昨夜，他才剛剛從一個夢中驚覺自己把這個人擺在一個不一樣的位子上。高臺之上那人散成血霧他悲痛欲絕心如死灰，可如今自己血流成河命不久矣，那個人……

白無衣盯著這張臉看了好一會兒，終於才緩緩開口，那聲音聽起來微弱又晦暗，就好像這句話已經把自己身上剩下的所有力氣都用光了，他道，

“不是我。”

白無衣甚至都不知道從何處開始辯解起，因為他根本不知道他們為何要懷疑自己。就好像沒有起因，轉瞬就倒轉了天地。

滿心的無辜最後吐出口的也只有這三個字，輕飄飄的，還不如闖了禍的小孩兒的自我辯解來的有說服力。

但他只知道這個，再多，他就不知道要從何說起了。

何將楚原本是已經拿準了白無衣身份有異，可在白無衣這樣情況下幾乎是帶著血吐出這三個字，他幾乎是有些無法控制地覺得這三個字是真的。

白無衣盯著何將楚的臉，不可避免地帶著殷切，等著何將楚繼續問他細節。這樣他才知道自己該從哪裏開始辯白。

何將楚末了只嘆息一聲，伸手給這個孩子理了一下鬢角的亂發，摸著良心道，“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人，這樣的事在戰場上其實是再自然不過的。因為有的人，一旦放過那麽損失的就不是三千，而可能是全軍覆沒。”

白無衣：“…………”

何將楚：“白無衣，你要知道，”

何將楚很少正經地去叫白無衣的名字，此時此刻這麽提起，白無衣反而聽著覺得有幾分陌生，他看著何將楚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何將楚：“我是個將軍，將軍要的是殺伐果斷，決策的時候永遠在考慮以最小的犧牲換取最大的勝利。可最小的犧牲也是犧牲，我們就是一群以血來換利的人。公正在朝堂上那群主刑部的老不死的手裏。我手裏，沒有那種東西。”

所以白無衣，非死不可。

可真是因為事態特殊，所以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人嗎？

白無衣突然覺得自己從來沒有接近過這個男人。那大概是一種接近於夢想幻滅的感覺。

這個男人給了他生命和姓名，他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可他也心細如發親昵如斯——白無衣覺得自己認識的何將楚不是這樣的，或者說，他覺得自己從來都沒有認識過真正的何將楚。

那份親昵與信任突然碎了個徹底，白無衣盯著何將楚的每一個細小表情，卻對這一番長篇大論什麽都沒說，他沈默了太久，久到何將楚都快要以為這個人是不是已經斷氣了。

白無衣：“你是將軍，寧錯殺三千，所以，我非死不可。那，你何將楚呢，何將楚，願意放過一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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