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將楚近乎是楞怔著看著眼前這個幻影。不僅聲音是相似的，在何將楚腦子裏出現了那個人之後，後知後覺地發現連身形也開始漸漸重疊。盡管這個人用的是完全不同的腔調、語氣和態度，可何將楚卻覺得自己好像可以清晰地勾勒出面具下的那張臉。

有那麽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何將楚就只是看著他。

可對面的幻影並沒有回應他這不敢相信的眼神，唯一能算作回應的只是一個飛速劃過的金色匣子，徑直撲向何將楚的脖頸。何將楚有幾分遲鈍地閃避過，身體幾乎是憑借著沙場多年的本能才躲避過這一下。

在這一瞬之後何將楚立刻就恢覆了神志，看向那個幻影的眼神一瞬間就變了。冰寒凜冽到肅殺，似乎短暫的楞怔之後，隨之而來的就是鋪天蓋地的憤怒與恨意——他永遠容忍不下背叛。

越是親近之人，越是不能原諒。

那幻影突然轉了個身，似乎身邊來了什麽人。何將楚看到那個面具人向一邊側了一下身子，似乎在傾聽什麽，而後那個面具人一言不發地就消失在了原地。

那個人消失之後，周圍剩下的就只有飛快穿梭在身邊的詭異金色匣子，以及自己手下士兵不絕於耳的哀嚎之聲。何將楚看著眼前已經空無一人，在原地楞了片刻，而後突然轉身殺進了人群。他換下了戰場上慣用的鴉渡長刀，用上了軟絲和鬼雨——這種情況下明顯鬼雨和軟絲的搭配會更加靈活。

他手下的活人已經不多，能救一個是一個。每一個兄弟的性命都值得他拼盡全力。

可即使是他拼盡全力，依舊沒能延緩閻王爺來收人的速度。大勢之下，一個人的努力與奮不顧身固然悲壯，卻也顯得那麽無力。如同大廈將傾，緩緩而下，有一人死活撐著墻角不肯退步卻改變不了什麽。

何將楚體內的殺伐之血已經沸騰，因為絕望，也因為憤怒。

漸漸有越來越多的匣子因為負荷了太多的血肉開始自爆，爆炸出來的淤泥一樣的東西灑在地上，幻境開始慢慢因此而“融化”，露出這塊地方原來的樣子。但不知是不是國師的能力過強導致的，整個幻境融化的速度非常的緩慢，緩慢到原本的樣子露出來的時候，這場戰爭已經進入了收尾的階段。

鬼雨刀劈開最後一個金色匣子的時候，何將楚已經被這淤泥一樣的東西糊了一身，厚厚的濃漿塗滿了衣服和面頰。可能因為匣子都是剛剛才吸收過血肉的關系，這濃漿還不是腐臭發黑的，它是一種奇怪的紅白相間的顏色，散發著濃濃的血腥氣。

來的時候數萬人的隊伍，現在還站著的不過幾十人。

幻境消失了，匣子也消滅幹凈了。

可沒有一個人能歡欣鼓舞得起來，所有人都是一同沈默著，僵立著。

他們周圍的地上都是一層又一層的衣服、鎧甲和兵器，完完整整，甚至衣服上連個線頭都沒有帶出來。只是裏面那個鮮活的肉體卻都不在了。除了這些殘餘物、空氣中的飄散的血腥氣與偶爾濺在地上的一點粘稠的紅白色，幾乎找不出這些生命來過的痕跡。

何將楚臉被糊上去的東西蓋住了表情，他覺得自己現在腦子裏什麽都沒想，完全就是一片空白的。他不知道自己是真的沒有去想，還是身體下意識想要自我保護而什麽都不敢去想。

幾萬人啊，就這麽不明不白，好像從來沒有來過一樣。他們都是他的兄弟，他們在梁丘都有自己的父母家人在等他們歸去。

驀然地，何將楚突然覺得自己臉上好像有點癢——是淚。一點眼淚從眼角順著臉頰滑下來，沖開了一點淤漿。何將楚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流淚了，大悲來的太突然，他的身體要比他的腦子反應的快。

何將楚突然失去力氣一樣軟倒下來。周圍還活著的士兵紛紛驚醒一樣地飛奔過來，喊著“將軍！！”

近的人已經先扶住了何將楚，可現在誰也不比誰悲傷得輕微。

一群人圍著何將楚，都好像啞巴一樣，說不出來半個字。

何將楚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語氣不至於顫抖，他對著活下來的戰士們道，

“收拾一下，回營吧。我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一眾人參差不齊地，點頭的點頭，偷偷抹淚的抹淚。然後四下散開去收集其他人的遺物。活著的人那麽少，遺物那麽多，根本就沒有辦法把他們全部都帶回去。

而且，這種行為幾乎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每個人的一生都是那麽覆雜那麽獨一無二，這麽一件在邊角繡著名字的軍裝根本說不清其生的一二。沒有人盼著拿到這件軍裝，在梁丘的那些老幼婦孺等著的明明是已經消失了的東西。

他們的屍身不需要埋葬，他們的遺言沒有機會訴說，他們的血肉會散在這片異鄉的土地。或許來年這裏的花草會因為他們的血肉滋養而長得更高更好，會讓這裏欣欣向榮綠草成蔭。

可這些與他們又有什麽關系呢？

他們已經死了，死在一塊只不過是第一次來的陌生地方。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