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將楚的軍隊離開東川的那日，東川城中一直飄著一種歌謠的聲音。

安南的民眾並沒有大規模聚集在一起吟唱，但路經的地方幾乎都能聽到三三倆倆的安南人聚在一起。大概是因為人多口雜，所以也沒什麽悅耳可言，反而像掉進了蒼蠅堆似的，聲音微小嘈雜又不肯間歇。

唯一碰到一次規模比較大的，整齊得能聽出具體曲調和詞句的，是一群差不多五六百人組成的隊伍，就擋在路中間，男男女女，有老有少。約莫是想表達他們對梁丘侵略安南的憤怒與不滿，明明一群人手無寸鐵，卻一個個表情肅穆，那調子不算絕對的整齊劃一，卻在此刻無端地帶點神聖的味道。

何將楚最煩這些了，聽到這種聲音只覺得又回到了夫子的課堂上，而且還是下一刻就要被夫子抽起來檢查昨日的功課。

被人堵了路，立刻就有將士前來問要怎麽處理。何將楚還沒開口閻清卓就先答了——讓士兵把這群人都驅散，如遇反抗再動武器。

何將楚瞟了一眼這位傳說中的冷面閻羅，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只等著問話的人下去安排了，才老大不耐煩地掏了掏耳朵，抱怨道，“這唱的什麽玩意兒，和尚念經似的。”

東川位於安南和梁丘的交界之地，再加上安南對梁丘稱臣之後往來變多。因此此地差不多梁丘官話才是通用語，何將楚在裏陵與東川都是用梁丘的話交流的。但在這裏唱的歌謠卻用的是安南語，何將楚半個字都聽不懂。

他的話剛剛落下，旁邊立刻有個人獻殷勤似的幫忙回答道，“這是吟頌。多是用固定曲調吟唱一些古老的神明或是聖賢的故事，分章分節，每個故事都是完整的。因為歷史久遠，章節都是安南古語，一代一代口頭傳下來的。”

說話的人是簡賓白。因為他是這裏唯一一個知道安南情況的人，自然被拉到最前面來和何將楚等人一路，遇到不妥也好就近詢問。

閻清卓好奇道，“那這唱的是什麽？”

簡賓白摸出三枚銅錢，也不知道在算什麽。以左手為桌，右手鋪錢，先算了一卦，然後才接著說道，“是初代安南國師。傳說安南本來民不聊生，不祥之地。初代國師到了這裏受困於當地民眾，但最後在大災面前甘於獻身。以血為水，以肉為糧，救下了第一批定居在這裏的安南人。”

何將楚道，“也就是說安南人先是把第一代國師給關起來了，然後又把他給吃了？嘖，夠可以的啊。”

閻清卓顯然對這麽直白解讀古代聖賢的模式不太適應，所以皺了皺眉頭。

簡賓白對此更加不適應，他執著於蔔卦天道，又在安南研習過，對這裏的傳說自然會有種心底的敬畏。不過美人面前，還是勉強克制了一下，解釋道，“是初代國師自願獻身的。”

何將楚隨意又直白的：“……有病吧他。”

人把自己關起來打了一頓，不但不恨，還主動讓自己吃自己的肉？嗯，何將楚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能理解這種獻身無畏的偉大聖賢精神了。

簡賓白聽到這句“有病”臉色都青了，在他看來這簡直是褻瀆生命。一個人克制了半天，才道，“將軍，有沒有人說過，你缺乏一顆敬畏之心。”

閻清卓道，“良心都沒有的人，不會有敬畏之心了。”

說話間路就已經被清理開了。何將楚看了一眼冷嘲熱諷的閻清卓，“呵”了一聲，馬鞭一抽雲追，不搭理人先行出去了。

何將楚還是真沒有敬畏之心，從生命到神佛，除了他往心裏擱的那點兒東西和人，剩下他都不帶正眼看的，更不要提尊敬和害怕了。他這人乍一看吊兒郎當沒個正經，實際上一顆心活得又獨又傲，骨子裏透著一種不把任何東西放在眼裏的狂氣。

另一邊的隊伍中，白無衣也聽到了這吟頌的聲音，閑來無事認真聽了兩句，可兩句還沒聽完，就覺得那零落散亂的調子一直往腦子裏鉆，鉆得生疼。

想來從鴛鴦冢之後，他這頭疼的舊疾幾乎就沒怎麽發作過了。誰知道在這裏又遇上了這一遭，慌忙地翻出藥來咽了下去。可這次藥似乎沒起到什麽作用，依舊疼得厲害。

開始還能壓制著些，到了後來已經疼到腦子裏一片空白。好在他跟著輜重車隊坐在車馬上，暈了也沒什麽。

說是暈其實也不太準確，白無衣總覺得腦子裏還有些意識，隱約有些片段在飛快的閃現，可他又抓不住什麽具體的東西。

歌謠中的詞句已經遠去，他根本聽不到唱的是什麽內容。但那旋律卻停不下來似的，生生要把他腦子裏的東西翻個底朝天一樣。

等到一邊的施未發現的時候他已經縮在馬車上變成了小小的一團。施未嚇了一大跳，可診治之下又沒察覺到有何不妥。最後只慌忙翻出了銀針，挑了穩妥的地方紮了下去，白無衣方才看起來好受了些。

疼痛稍稍緩和，白無衣終於能從飛快閃現的東西裏抓住點什麽了。

他看見了一個女人的影像。看著有幾分面熟，可又具體想不起來是誰，那女人抓著自己的手，對自己溫和地道，“這是你的命，也是他的命，不是說你想你就可以去替他死，神不會允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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