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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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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喝完了藥,正在伏案寫詩,只穿著家常的半舊淺碧襖裙,虛虛披著一件霜色繡荷葉的外裳,如一支雨中的荷葉。看到邢岫煙進來,黛玉冷笑道:“今兒吹了什麽風,邢妹妹倒記得我了。”

紫鵑聽了心裏嘆氣,姑娘這是小性兒又上來了,最近染了風寒,別人都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處說話,瀟湘館卻冷冷清清的,除了寶玉寶釵,其他人都不常來。姑娘每回聽著著碧紗窗的風聲雨聲,對著滿屋縈繞的藥香,總是傷感落淚。

邢岫煙心裏明白,挨著黛玉坐了,道:“我想著近來多是古時美人傳說中的誕辰,林姐姐最是易感懷的,所以不敢來打擾。”

紫鵑心道果然的,林姑娘最近小祭頻繁,她正納悶呢,原來是這個緣故,邢姑娘竟然能揣測林姑娘的心意,實屬不易。紫鵑這般想著,為邢岫煙端了茶,笑道:“邢姑娘,外面怪冷的,喝口茶暖暖身子。”

黛玉聽了面色轉晴,道:“妹妹從何處來?”

“剛去看了我娘,與她說了一會兒話。”

黛玉清咳一聲,目光點點帶淚,不勝嬌弱:“得空勸勸你娘,別太過了,這府裏的人,那個不是眼尖嘴利。表面上奉承,私底下說出來的話,不知有多麽刺耳。”

看來,自家母親的名聲,真是“不錯”。黛玉能和她說這些,可見不是一味尖酸刻薄之人。你待她真誠,她便會與你交心。

邢岫煙苦笑:“我們就快回保定去,府裏的人再牙尖嘴利,也和我無甚幹系了。”

黛玉微微驚訝:“什麽時候走?”

“明兒一早。”

黛玉並無挽留之意:“也好,清貧一些,也強過成日看人臉色,我若是你,也會趁早離了這裏。”

說著,想起邢岫煙父母雖然糟糕,好歹是有的,不像自己孤獨一身,如浮萍飄零,不免又哭了一次。

紫鵑連忙勸道:“姑娘與邢姑娘話說得好好的,怎麽又哭了。邢姑娘好心過來瞧姑娘,平白又要陪著姑娘傷心。”

黛玉道:“邢妹妹要是看不過眼,只管走便是。”

看到黛玉垂淚,邢岫煙想著她這一世需要流幹眼淚來報賈寶玉前世的恩情,心有不忍,忙站起來道:“是我的不是了,惹林姐姐傷心。如今即將分離,我有些體己話想說給林姐姐聽。林姐姐喜歡就記著,不喜歡就當妹妹沒說過。”

黛玉拿帕子拭了拭眼淚:“你說。”

“人活一世,自在為妙,何必總是把別人的話放在心上,有些事情,就算你流幹了眼淚,結果也不會改變。還不如拋開一切雜念,快快活活過完這一生。”

黛玉和紫鵑都聽住了,黛玉道:“邢妹妹心境開闊,倒比得上湘雲那丫頭了。她要是聽到你這麽說,必定引為知己。”

“邢妹妹這番言論,與李太白那句人生得意須盡歡,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我們女子,還應當以針黹為事,註重德行修養,不必言論過高。”

一個女聲,從紗窗外傳來。

紫鵑楞了一下,趕緊打起簾子笑道:“喲,寶姑娘來了,快進來坐。”

薛寶釵笑意盈盈地走進來,身著紫紅色纏枝紋錦襖,淡粉色緞裙,猶如盛開的紫色牡丹,每一個姿態都端莊典雅。她對林黛玉道:“妹妹可好些了?”

林黛玉道:“也就是好一陣歹一陣。”

薛寶釵握了握她的手,道:“瞧你,又顧著看書不知保暖。紫鵑,拿暖爐來。”

紫鵑連忙把黛玉常用的暖爐拿過來,寶釵親自放進她手裏:“前兒我給你的糖漬梨肉,你吃著還好?”

黛玉點點頭,寶釵轉向邢岫煙:“那糖漬梨肉是哥哥從南方帶來給我的,改日送給邢妹妹嘗嘗。”

邢岫煙站起來笑道:“多謝寶姐姐美意,只是我明兒一早要回保定去,不能等了。”

“你要回保定了?”薛寶釵微微詫異,對身邊的鶯兒耳語幾句,鶯兒點頭去了。眾人都以為鶯兒回去拿東西,不甚在意。寶釵從手腕褪下一個玉鐲:“這個鐲子跟了我好幾年,送給妹妹留個念想,妹妹莫嫌棄。”

邢岫煙暗自佩服,寶釵就是寶釵,待人接物一點錯處都挑不出。若是送別的東西,重了會讓自己不好意思收,輕了又顯得薄情。送戴了幾年的隨身之物,就顯得情誼濃了。

“多謝寶釵姐姐。”

黛玉想了一想,吩咐紫鵑:“把我的白玉雪英簪拿來罷。”紫鵑想要找個好看的盒子放,黛玉道:“邢妹妹過來。”

邢岫煙依言走過去,黛玉把簪子往她鬢間一插,道:“這就行了,這麽麻煩做什麽。”

邢岫煙連忙向黛玉道謝,薛寶釵道:“這簪子淡雅,與邢妹妹很相配。這一去,邢妹妹以後還來京城玩麽?”

“老祖宗給爹娘分派了差事,以後我們一家就好好待在保定了。”邢岫煙笑道。

薛寶釵點頭:“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是這個理兒。”

林黛玉道:“邢妹妹的父母倒是願意了,真稀奇。”

邢岫煙道:“這其中自然是費了一番心思和唇舌。”

林黛玉一笑:“這就難怪了。”

三人又說了一些話,邢岫煙才告辭離去。

冬季呼嘯而來,悄然離去。天越來越暖,書房外的桃樹感受到春意將至,萌出了一個個粉色的小花苞,如同豆蔻少女一般害羞帶怯。薛蝌讀了一會兒書,看著斜過窗外的桃花苞。靈感忽至,展開畫紙,揮毫作畫。

墨痕淺淡深濃,描繪出遠山春水,兩三枝桃花肆意地開著,灼灼其華。薛蝌看著空白處,總覺得少了些什麽,略一思索,一個美人的背影在花下渲染開來。

怎麽越看越熟悉呢。手寫由心,薛蝌頓了半晌,方才將畫一卷,放置一旁。自古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邢岫煙有隱疾,母親轉而托伯母為他求娶甜美可人,身體健康的李紋,無可厚非。

但是他的內心深處,到底意難平。

門外忽有人道:“二爺,鶯兒可以進來麽?”

是姐姐的丫頭,她來找他有什麽事?薛蝌隨意道:“進來罷。”

鶯兒端了托盤進來,上面的碗猶自冒著熱氣。“二爺,我們姑娘說您讀書辛苦,特意讓廚房燉了紅豆湯給二爺。”

“姐姐有心了,”薛蝌道:“她今兒好像沒來給伯母請安。”

鶯兒將紅豆湯放在案上,道:“邢姑娘就要回保定去了,姑娘在蘅蕪苑忙著給邢姑娘備一些東西,讓她帶回去。”

“她要走了?”薛蝌心中湧起一股覆雜的情緒。這個消息,實在猝不及防。

“是啊,”鶯兒道:“老祖宗給他們在保定找了傍身之地,邢家奶奶趕著回去呢。”

薛蝌沈默,鶯兒覷著薛蝌神色,又道:“姑娘說,相聚是緣,緣分盡了,就該分開,各自安好。二爺,您說是也不是?”

紅豆相思,熬煮成湯,已不覆當初。薛蝌猛然醒悟,原來他的心思,沒有瞞過姐姐。姐姐這是借此機會,讓他當斷則斷。薛蝌端起煮爛了的紅豆湯喝下一口,本該是甜膩的味道,卻讓他嘗出了苦澀。

“回去告訴姐姐,這些道理,薛蝌明白。”

鶯兒得到了答案,不再停留,福身退下。獨留薛蝌一人對著窗外的斜枝桃花,兩相寂寥。

作者有話要說: 蝌蚪先生是男二,男主稍後一點出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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