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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神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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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神鳳公主

小巷深處是一片低矮的棚戶,亂石為墻,破布糊窗。

看來就算在這城市最繁華的日子裏,這裏也是最貧窮的區域。

這裏居住著苦力、走卒、車夫,甚至賭徒、強盜、小偷……在昔日文明鼎盛的時候,他們被人遺忘,而如今,當災難與病痛襲來的時候,他們也未曾得到最苦難的平等。

如果說,這座城的別處還是“千家尚有百家存”的話,這裏就只能說一片死寂,再無聲息。

透過破敗不堪,千瘡百孔的土墻,只能看到各式各樣的屍體。

有的一家三口整齊地躺在唯一的大床上,屍體瞠目張口,肌膚已經發黑,汙濁的白骨從其中露出。

可以想象,當他們舉家並排躺下,絕望地看著布滿蛛網的房頂,靜侯死亡來臨時,曾是多麽的絕望。

有的趴在窗口,一只已腐爛的手探出窗外,似乎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還想掙紮逃出死神的囚籠。

有的屍體似乎剛剛死去不久,倒在另一具被草席包裹的屍體上,似乎還在掙紮著想要埋葬親人,就已同赴死亡。

一面糊著碎花布的小窗下,一位死去的母親依舊牢牢擁抱著年幼的女兒。

母親胸前插著一柄剪刀,刀柄還握在她腫脹的手中。

女兒胸前卻也有這同樣可怕的傷口。

在病痛的折磨下,毫無生機的母親寧願親手殺死女兒,也不願意將她獨自留在這蒼涼的世界上……

這些屍體的眼睛幾乎都仰望著,似是在哀求企盼著上天的救贖。

他們的瞳孔,也因瘟疫和瘴毒而變成漆黑的空洞。

惡臭在狹窄的街道上彌散,朵朵沒有掩住口鼻,她無力地倚在一道石墻上,淚潸然而下。

不管是在人界,還是在這二世紀,她何曾見過這般慘烈的景象,看到的每一幕都讓她的心陣陣抽搐。

每一幕都是靈魂的撞擊,每一幕都是心靈的震撼。

世上最悲哀的非“眼睜睜”三字可屬,那是一種怎樣的煎熬?

眼睜睜看著最親的人一個一個地死去,眼睜睜看著他們的生命一點一點地消失,卻無能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結束他們的痛苦,再陪他們一起死……

如果她能早到一會兒,如果她能再強大些,如果她真的是神……這些人或許就不會死,或者他們絕望的等候就不會是一場空……

疲憊與傷痛一起襲來,她的堅強在這一瞬間坍塌,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

春夜寒風料峭,她單薄的身體在夜風中瑟瑟發抖,荒煙淒霧之中,神鳳公主的光芒散去,她也只是一個在夜風中哭泣的少女。

其實,她何嘗有眾人眼中那麽堅強,柔弱的雙肩又如何能承擔這樣的苦難。

在帝都皇宮,她地位不可謂不尊崇,但在鳳帝翼護之下,從未嘗過艱險,更不必親眼目睹如此苦難……

她知道自己沒有撫平八方苦難的無邊法力,更算不上什麽神,只是一個會累會痛,連飛都不敢的小鳳凰,甚至她也會忍不住猶豫,忍不住想要放棄。

但是她不能。

每當她看到孩子眼中的希冀,看到老人眼中的虔誠,她便只能咬緊嘴唇,露出溫柔的微笑。

那一刻,她必須讓大家相信,自己就是為了拯救這個他們的苦難,如註定般降臨在這塊被蹂躪的土地上。

只有在沒有人的時候,她堅持已久的笑容隱沒,才可以在夜風中縱情哭泣。

如果父皇在,該有多好……

看著她哭泣,璇霄心中一慟,他永遠不會忘懷,這個整天看似樂得沒心沒肺的少女,在夕陽的餘暉下,抱起一個全身布滿瘟疫瘴毒黑斑的孩子。

那一刻她神色中的悲憫溫和是如此真誠,發自內心。

這點善意化為無盡的光芒,照亮了她單薄的身體,也照亮了天空中沈沈的夜幕。

那一刻,天地也與她同悲。

璇霄嘆息一聲,似乎要將自己心中這點漣漪平覆,他脫下外衣,輕輕披在她肩上:“走吧朵朵,時間不多了。”

她哽咽著點了點頭,正要離開,突然,一聲極低的呻吟從一處低矮的屋檐下傳來。

“救救我,救救我……”

“還有人?”她顧不得其他,趕緊奔了過去。

這是一座低矮的草房,屋內並無長物,四塊亂石撐起一方木板,便成為了屋內唯一的家具。

一具幼小的屍體面朝下伏趴床頭,卻是早已死去。

呻吟來自床下。

汙穢不堪的泥土中,一個全身布滿黑斑的男人正仰天呻吟。

透過浮腫與潰爛的肌膚,仍可看出他原本的高大強壯,可能正是這超出常人的體魄讓他茍延殘喘到了今天。

惡臭從他身上陣陣傳來,熏得人幾欲嘔吐。

不遠處黑暗中閃爍著幾點寒光,那是迫不及待的老鼠正等待著就要到口的食物。

朵朵也不禁有些遲疑,任何人都能看出來,此人全身肌體都已腐敗,無論多麽神奇的靈藥也回天乏術。

是立刻終結他的痛苦,還是勉強一試呢?

此人似乎察覺有人到來,想要睜開眼睛,卻已無能為力,只嘶聲道:“救我,救我……”

朵朵咬了咬牙,掀開他身上浸滿汙物的被子,去尋找他的手臂。

然而,她的手卻如遭電擊,停在了半空中。

被子掀開,他的一條手臂上滿是粗劣的刺青,密密麻麻布滿了古怪的符號。

更為駭人的是,他手指上沾滿血跡,血液已經凝結,一柄染血的尖刀就扔在手邊。

刀尖上,還穿著一塊破碎的血肉。

她只覺全身一陣森寒,突然想到了什麽,猛地起身,將床頭那具孩子的屍體翻過。

孩子似乎只有五六歲,眉頭緊皺,嘴角都被咬得出血,雖然早已死去,巨大的痛苦似乎依舊停佇在他冰冷的小臉上,不曾安息。

孩子衣衫破碎,胸前被利刃剜開一個大洞,心臟已不翼而飛。

她完全怔住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璇霄冷冷地看著那人:“從手臂上刺青來看,此人是邪教中人,相信生食童男心臟能治愈一切疾病。這個孩子不幸,成為他的藥人……此人多行不義,已遭報應,我們走吧。”

她咬著牙,眼淚不住落下,轉身要走。

那奄奄一息的男子卻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翻身扯住了她的裙角,睜開腫脹不堪的雙眼,望著她哀求道:“別走,救救我,救救我,我一定洗心革面,從新做人…”

璇霄輕輕拂開他的手,拉起朵朵就要出門。

那男子卻在地上爬了幾步,嘶聲道:“鬼母食小兒無數,佛祖尚且許她向善,我雖十惡不赦,卻求求你們,給我一個機會……”

他的聲音在夜空中顯得那麽悲涼,宛如一頭瀕死的野獸,在做著最後的哀嚎。

朵朵的心驟然緊縮,她掙脫了璇霄,拿起玉瓶就要回頭。

璇霄攔住她,正色道:“朵朵可記得,所有的血液都要回滲入你的體內?”

她沈吟了片刻,點了點頭。

璇霄嘆息了一聲:“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她搖了搖頭。

璇霄眉頭微蹙,註視她良久,才凝重道:

“這意味著你要救他們,不但要承受他們的痛苦,所有人的罪孽也要由你承擔。以你目前的修為,要承受這麽多人的痛苦罪孽,就算是神鳳之身,也難保無恙,最壞的可能還會因此喪命。”

朵朵看了看房中的男子,又看了看床上的童屍。

她不是沒有猶豫,這個男子已是病入膏肓,全身的血液都已腐敗,她卻要將那惡臭濃黑的血註入自己的體內……

更何況,這血液中浸透的不僅僅是疾病與骯臟,還有罪惡與兇殘。

這是一個殺人如麻,生食人心的惡魔!

若在平日,她看見這樣的惡魔害世,也會忍不住一把火將他拷個七成熟,為民除害。

但如今,這惡魔卻不過也是一個在痛苦中絕望掙紮的病人而已。

璇霄嘆息了一聲,輕聲道:“只救可救之人。”

她擡起頭,夜風輕輕吹拂在她臉上,將溫度點點帶走,她全身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

救還是不救?

她並不是一個城府深的女孩,她所言所行,更多出自心中天然而存的一點善良。

一種因他人的痛苦而難過,因他人的快樂而歡喜的本心。

然而,這份善良在此刻竟然已無能為力。

持著屠刀的惡魔,卻也是在病痛中掙紮呻吟的生命。

她怔怔地看著他,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的聲音漸漸嘶啞下去,眼角浸出淚光:“救我,救我……”

她深深吸了口氣,眼中恢覆一絲決斷:“我要救他。”

璇霄沈默了。

“朵朵……”他突然又開口:“世上誠然有些事情是值得用搏命去做,就算死了也沒什麽大不了,因為死了還有輪回,了解苦楚的一段,總還會有全新的一段等著。但無論什麽都要有個度,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勉強自己面對未必能承受的痛苦,結果也未必盡如人意,那還你覺得值麽?”

她垂著頭,細密的睫毛下輕光一閃,嘴角有一個模糊的笑靨,還有一種淡淡的無奈。

她說:“師傅,你覺得一個公主,應該是怎樣的?只需要打扮得好看點,儀態擺得漂亮些,在人前顯示高高在上的威儀就可以了麽?”

璇霄並未回答,靜等她說下去。

“我以前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也沒人告訴過我。經過前面的村莊,再來到這裏之後,我一直在想,我是公主,受萬人敬仰,到底是憑什麽?我又為他們做了什麽?我到底有沒有資格被他們那樣敬仰著?”

“……對夭朵朵來說,如果要她付出生命的代價去救人,確實不值得,她只是個會害怕,會恐懼死亡的普通女孩。不過在成為夭朵朵之後,她還被賦予了另一個身份,她是這個世界唯一的神鳳公主。在公主的心裏,這是千萬分值得的事情。”

她擡起頭,眼睛紅紅的,還有點腫,睫毛沾著細細的水滴,微微顫抖,璇霄的心也跟著抖,情不自禁地想用指尖觸碰那蝶翼般的輕盈。

或許,夭魅的決定是對的,朵朵一定會是個好皇帝。

可是,出於私心,他更希望她是那個整天笑瞇瞇,會害怕,會恐懼死亡的夭朵朵。

神鳳公主,十三歲的女帝,肩負一個世界,多累……

他將她緊緊抱在懷裏,光潔的下頜摩挲著她微涼的額頭,低聲道:“其實你不用這樣逼自己。這個人罪有應得,為什麽一定要救他?”

雙手環上他的腰,她輕聲道:

“我只是突然想起,如果我是他,是一個做過很多壞事的惡人,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曾經的力量、權勢都已消失,只能在痛苦中絕望掙紮時,會不會想起很多不曾想過的事;會不會希望路過的人能停下來幫我一把;會不會真誠的懺悔以前的所為;會不會因路人的冷漠而再度對這個世界絕望、再度泯滅良知;會不會將最後的他的失望、怨怒都將化為對改惡從善的嘲弄,再度進入輪回,種下下一世惡行的因緣……”

她擡頭看著璇霄,小小的臉上透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或許,世間並無不可救之人。”

這笑容有些疲憊,有些悲傷,卻再也沒有了猶豫。

世間並無不可救之人。

璇霄沒有反駁,也沒有再阻止她。

不知是人為,還是命運將她推入這座死城,讓她面對艱難的選擇,更重要的是,面對自己心中的猶豫、困惑、怯弱、仿徨。

恰恰是她那一點點發自內心深處的不忍,恰恰是“如果躺在地上的人是我”的最單純的思考,讓她超脫了最睿智的智者都無法堪破的猶疑,支撐了下去。

於是,她還沒有高深的法力,沒有洞悉眾生的智慧,卻有了他們不曾有的、悲憫天下的情懷。

用她的溫柔、她的美麗帶給絕望的人們以希望。

看著她略顯蒼白的小臉,璇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絲迷惘。

他雖然也憐惜生命的雕零,但並不執著地挽留每個人,因為世事磨礪,他早已明白了上天賦予人世劫難的用意。

所以,他絕不會守在一個十惡不赦的罪犯身邊,給他臨終的寬恕。

因為,他的悲憫經過了思考,變得理智而冷靜,也因為,幾千年來需要他守護的,是夭魅和他一手創立的天下,是第四界的眾生,而不是個人。

但她,卻拋開了理智、規則、甚至道德的權衡,僅僅聽從於心底善的本能。

在她而言,每個生命,都重如天下。

每個人都值得拯救。

每個人都是天下的全部。

在這一刻,他看著她被風吹亂的秀發,看著她臉上未幹的淚痕,他堅定的心也開始動搖,甚至不敢肯定,哪一種想法才是正確的。

惻隱之心,本是最單純的情感,如果每一次都要放在理智的天平上衡量,那這種情感是否也在反覆的衡量中變得冷漠?

舍小取大,本是最簡單的判斷,但被犧牲、放棄的人呢?

對於他們而言,那些替他們做出高高在上的判斷的“成大事者”,又一定是正義的麽?

或者,這一切本沒有高下對錯之分,只是善的兩種不同表達。

正是因為有不同的人,去實踐著自己心中不同的善意,這個世界才會變得別樣溫暖。

他長久註視著她,心中的迷茫卻更深了。

為什麽,他已經解開了心中對善的疑問,卻依然無法正視她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氣,將這些紛至沓來的念頭壓制下去,決心不再思考,只聽從自己的本心。

那就是,無論她要做什麽,他都傾力助她完成。

這是他的諾言,也是他的心意。

萬萬年來,他雖然早已見慣世間冷暖,見慣了黑暗、汙穢,但他心底深處,還是願意相信她說的這句話。

——世間並無不可救之人。

他釋然一笑,輕輕吻上她的額頭,月光下的微笑,俊美如斯。

“不管朵朵想做什麽,師傅都陪著你。”將她抱在懷裏,輕輕拍著她的背。

然後,她笑了起來,笑得很孩子氣,猶如一只乖巧的貓咪,只差沒甩甩尾巴,乖巧地叫兩聲來噌噌了。

側著腦袋笑瞇瞇地看了他片刻,雙手按在他胸前,墊著腳尖在他耳邊輕聲道:“我喜歡你。”

“嗯。”他輕聲應道,似是如釋重負,又似思緒起伏,悲喜難言,將她的頭埋在自己胸膛的瞬間,他輕輕閉上眼睛,輕輕地,對自己露出無聲的微笑。

他的手臂緩緩收緊,一點一點,那樣緊致的力道,決絕而強勁的力道,終於將她完全護在懷中。

“我喜歡你”,就是這麽簡單的四個字,他卻聽到了花開的聲音,終於等到了……

師徒倆在城裏最骯臟、陰暗、貧窮的街道中穿梭,一點點采集被遺棄的居民的鮮血。

在這裏,朵朵看到了許許多多的人。

許許多多在旁人眼中,無可救藥的人。

有一個男子,在疾病的折磨下瘋狂,不斷毒打著守候左右,不忍離去的妻子。

有一個母親,在反鎖的木櫃中,偷偷舔食著私藏的饅頭,而她的兩個孩子都已餓斃在櫃門外。

有一個老婦人,在每一具屍體前痛哭,扮作死者的母親,目的卻是悄悄搜走他們最後一點財物。

……

所有的血液,無論它們的主人善良還是罪惡,貧窮還是富有,低賤還是高貴,最終都匯聚到她手中那潔白無暇的玉瓶裏。

原本深淺不一的血色最終融會一體,再也看不出分毫差別。

無論曾經如何,如今城裏的居民在神鳳公主眼中,只有一個身份。

可救之人。

曙色初露,新的一天來臨,她累得幾乎站立不住,卻還是在朝陽升起前采集完所有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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