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想，不過隨口一句問話，東岳拿著燈盞的手兀的一抖，一不小心灑了許多星光在外面，地上登時亮閃閃一片。

陸思卿：“怎麽了？”

“......”東岳咬了咬唇，半晌道，“大人剛才不是才說了想看百花齊放嗎？”

話音一落，東岳揮了揮衣袖，只見地上散落的熒熒星光頓時化作了一片姹紫嫣紅的花海，好看極了。

“這就是那游魂說的百花齊放。”東岳淡淡說道，臉上看不出來任何欣喜。

“好看麽？”他問。

陸思卿知道東岳話裏有話，但還是誠實的點點頭：“好看。”

東岳輕輕淺淺的一笑，沒說話，而是彎腰摘了一朵起來，遞到陸思卿的鼻尖，輕聲問道：“那大人能聞見什麽味道嗎？”

然而花對於陸思卿來說，充其量就只是個字而已。

“花......還有味道麽？”陸思卿茫然看著他。

九幽是沒有花的，而冥界裏唯一的花也是開在忘川邊的彼岸花，但那花算不得真正意義的花，沒有味道，只有黃泉的幽冷。

“有的。”東岳拿起陸思卿的手，把剛才摘下的花放到他手心，“可惜冥界都是死物，外面的花到了這裏也會失去其原本的生氣。就算我能用法術給大人變出它的形，可終究描不出它的魂，更刻不出它的骨，到最後也不過只是一群虛妄的假象，騙人騙己。”

東岳說這番話的時候始終垂著眼眸，看得出他應是極為傷神。

陸思卿想上去安慰他，然而東岳卻刻意躲開了他的手。

轉眼，東岳已將那片法術幻化出來的花海撤去，微微嘆了聲氣，說：“大人方才問我為什麽想讓你出去看看，其實我心裏原本該有很多話想對大人說的，可千言萬語放到現在，不過一句‘想讓大人看看真正的花’罷了。”

回憶自此，陸思卿眼前的漆黑雖然漸漸褪去，但已然模糊一片。

“東岳...”

熾熱而滾燙的眼淚一滴滴砸進焦黑的土地，方才那一聲聲小聲的抽噎最終演變成掩面痛哭。

陸思卿這漫漫無期的一生，笑過、恨過、怨過、悔過、愛過，唯獨沒有這般哭過。

哪怕當年他看著陸雲玨身祭天地的時候，雖心死而無望，但卻沒有像現在這樣，區區一句話，就將他壓得再也無法站起來。

他後來還是答應了東岳的請求，但並不是因為他想知道花是什麽香味，事實上，他也不在乎花有什麽香味，他只是看不得東岳失落的模樣，僅此而已罷了。

那時的他腦子裏大概就一個想法，寧願自己背棄一時信義，也不要看到東岳難過一刻。

可造化弄人，那位眾神敬仰的父神從未真正信任過這個混沌結出來的精魄，在寂滅之際，他為了防止混沌再次禍亂天地，於是在陸思卿身上下了最後一道咒術——只要他一抵達地面，便會被觸發。

所以那日陸思卿從冥界的鬼門關出去以後，就那麽毫無防備的被抽空了所有記憶。

他不記得自己從哪裏來，也不記得自己是誰，更加不記得替他鎮守在九幽的東岳，就那麽恍恍惚惚的在凡間流浪著，一忘數千年。

但背信棄義的始終是他們兩個，和東岳有什麽關系？

陸思卿一想到安河說東岳在九幽那個地方待了三千多年，心就怎麽也平和不下來。

既然如此，他又為何還要信守著那根本就不存在的諾言！

那些神不是很在乎辛苦開創的天地麽？

好啊，那他便要看看傾覆了這天地又如何！

只見陸思卿周身突然戾氣大漲，幽冷的眸子彌漫著深不見底的寒意和恨意。

安河那點微薄的神力根本擋不住陸思卿覺醒的混沌之力，隨即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讓開。”陸思卿靜靜說道，再次擡眸，雖然哭過後眼眶依舊很紅，但神色已全然變了。

目光所及，眾生皆螻蟻。

安河渾身驀然一冷，捂著疼得快要裂開心口，吃力的問：“你要做什麽？”

“安河，看在你耗盡神力把他找回來的份上，我不為難你——讓開。”

“你到底要做什麽！”安河不能看著東岳和自己的心血都白費，幾乎用盡全力喊了出來，“你當真是要他死無葬身之地嗎？”

安河一邊費力壓著封印，一邊上氣不接下氣的質問道：“你看看我現在這樣子，你覺得是我有能力再把他的靈魂拼湊一次？還是他能再承受一次身祭天地的天罰？”

陸思卿一怔：“什麽意思？”

“因為東岳除了要管理冥界以外，最重要的任務，是監守在九幽的你！”安河啞聲道，“他既是神君，就有義務維護世間的平和，但他卻私自放你出去，讓天地陷入浩蕩，所以身祭天地也是他理應承擔的天罰。”

陸思卿是六道以外的存在，不受天道控制，極不認可這樣的道理：“我的事，憑什麽要他來承擔？”

“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罷，但這就是我們的規則。”安河說，“可是你信麽？只要你今天再從這封印走出來一步，那麽陸珂便會步陸雲玨當年的後塵——你就那麽想看著他再魂飛魄散一次？”

陸思卿看了安河片刻，忽然明白了什麽，冷笑道：“所以你其實是在用他的命，逼著我回九幽？這才是你的目的，對麽？”

驟然被人堪破心思，安河原先咄咄逼人的眼神閃爍了幾下，慌亂地想：“他什麽意思？他是不是還想要說什麽？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會讓東岳涉險的！”

陸思卿此刻已經完全沒有了破封的想法，只是冷眼看著安河，面無表情的問他：“你就那麽確信我會受你的威脅？可如果我根本就不在乎呢？你就不怕——”

“你不會！”安河急忙打斷了陸思卿的話，迫切的說，“你不可能會對他的生死不管不顧。”

“我當然不會。”陸思卿理所應當的淡淡道，“...你呢？”

他像是看著跳梁小醜一樣，對安河輕蔑一笑：“安河，就算你耗盡神力把他救回來又如何，到頭來你還是配不上他。”

“我自是配不上他的。”剛才還迫切否認利用東岳的安河，此時居然意外的沒有反駁他，“所以我只求大人，你要是真的在乎他，就放過他好麽？回到九幽以後，永遠也不要再出來了。”

陸思卿靜默了兩秒：“我知道，照顧好他。”

說完，他沒有再說任何多餘的話，隨即化成了一道黑霧，像一陣風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

安河知道陸思卿一定是回了九幽，而他也終於不必再勉強自己苦苦支撐青蓮玉石的封印，無力跪倒在地。

六角塔樓裏傳來“咯噔”一聲，那枚陸珂還心心念念著的青蓮玉石，終究是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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