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載陸珂等人的司機是個自來熟的熱心腸，不一會，就和陸珂熟絡地攀談起來：“小夥子，聽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來這裏游玩？”

陸珂：“誒？”

不等陸珂回答，老司機又開口道：“不過你們既然是來游玩，沒事幹嘛要去老城區，新城區多好啊。”

陸珂：“我們不是——”

“師傅，這路上還有多遠？”村支書打斷了陸珂的話，聲音聽起來有些緊張，“那邊還有人住嗎？”

陸珂扭頭一看，才發現車裏明明開了空調，村支書卻滿頭大汗，時不時看一眼靠在自己肩膀上睡覺的琴琴，神情裏滿是惆悵。

陸珂先是想：“他本來就不願意把琴琴送走，緊張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再仔細一想，又莫名覺得有些心驚肉跳了——萬一這要是過去，找不到林芳若的家呢？

每個城市的火車站一般都設立在遠離城市中心的地方，而林芳若的家正好也不在那市區裏面。

熱心的司機很快替車上各懷心事的二位作了回答：“喏，快得很，前面就到了。”

司機話音剛落，十字路口的左轉燈便亮了，汽車從筆直寬闊的車道一下拐進一條僅能容兩輛車通過的街道，仿佛走進了世外桃源一般。

這條道路兩邊並排站立著枝繁葉茂的梧桐樹，蟬鳴聲透過車窗傳進來，此起彼伏，綿綿不絕，頭頂層層疊疊的綠葉遮去了烈陽的侵蝕，使得這裏十分清涼。

司機把車往路上一停，笑道：“到了。”

“謝謝，一共多少錢？”

“二十。”

“行。”陸珂將車費遞給司機，最後一個下了車。

司機大叔臨走前，專門把頭探出窗戶喊了一嗓子：“小兄弟，到了晚上可以你們到前面的小吃街逛逛，咱們城的老小吃都在那邊。”

陸珂：“謝謝。”

在高速發展的城市，這條街道像是為了刻畫它原先的記憶而存在，梧桐樹後有一排商鋪，或賣生活雜物，或賣五金，或開著小面館，從門面看去，還保留著往日的淳樸風格。

孩童在階檐上相互打鬧，也有老翁老婦坐在樹下的躺椅上，乘涼閑話，悠閑自得。

林芳若癡癡的看著周圍熟悉而陌生的一切，不禁落下兩行清淚，不相信地問：“我...我終於回來了？”

少時離家，中年終於得歸，期間種種辛酸，又有多少人能夠切身體會的去理解。

林芳若虛弱地擡手，指向樹下的一個老翁，說：“那是我林伯伯。記得當年我離家出走的時候，他還沒有這麽多白頭發，沒想到現在全都白了。還有那個，那是我李阿姨。”

她絮絮叨叨不停，陸珂沒聽進去多少。

司機大叔正好停在小區門口，稍往前走一兩步，便能看見那許久沒有刷過新油漆的、銹跡斑斑的鐵門。

如果陸珂沒有猜錯的話，那裏面就是林芳若的家。

可她好像在顧慮什麽，始終不敢踏進去，抹著眼淚在門口張望徘徊。

陸思卿看著她越發透明的魂體，施了一道定魂咒上去，低聲道：“走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林芳若淚眼婆娑應道：“嗯。”

陸珂默默跟在林芳若身後，順便提醒了村支書一聲：“跟我走這邊。”

穿過鐵門，只見裏面有個圓形的大花壇，三座六層高的老樓房分別坐落在三個方位。

老樓房的墻面上布滿了碧綠的爬山虎，年久失修的模樣與那些高樓大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雖然離家二十多年，但林芳若找起自家房屋依舊輕車熟路，像是昨天剛走，今天就回來了。

最終，林芳若在二單元四樓的一扇房門前停住，門口還貼著過年時寫的春聯——合家歡樂迎平安 游子在外共新春，橫批【團團圓圓】。

林芳若認識，那是爸爸的筆跡，頓時泣不成聲：“就是這裏了，就是這裏了。爸、媽，女兒回來了，女兒回來看你們了。”

她哭得越發厲害，魂體變得更加虛弱透明。

琴琴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麽異樣，忽然開口問村支書：“阿爹，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村支書本來就不想讓琴琴留在這裏，如今被琴琴一問，簡直心如刀割，當即拖著琴琴的手就要往樓下走：“不幹了，不幹了，我帶你回村子去，咱們回去！”

恰在這時，一個提著水果袋的中年女人走了上來，她先是一楞，隨後厲聲喝道：“你們是什麽人，幹什麽圍在我家門口？！”

林芳若當即楞在原地：“姐姐......”

陸珂聽到林芳若的稱呼，反應過來，趕在誤會越來越深之前，開口道：“阿姨好，我們是受您妹妹所托來的。”

“我妹妹？”林芳桂楞了一秒，驚訝地追問道，“你們有我妹妹的下落？那她現在在哪裏？她還好嗎？”

看到林芳桂殷切的目光，陸珂無法一下將林芳若已亡故的事實說出來，委婉道：“阿姨放心，我們不是騙子，只是此事說來話長，不知可否換個地方說？”

林芳桂活了都快大半輩子，如何不懂得察言觀色的技巧，她從少年的表情裏，基本已經猜出了真相。

手裏不由一緊，林芳桂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悲痛，沈聲說：“既然如此，那也不用再找什麽地方了，跟我進屋來吧。”

陸珂：“打擾了。”

原本吵嚷著要走的村支書，在陸思卿的一記眼刀下瞬間噤了聲，心不甘情不願地也跟著進了屋。

踏進房門，古樸陳舊的書香氣迎面撲來。

林芳若家裏應該算得上殷實——三室兩廳，寬敞明亮，古色古香的裝修風格，大氣優雅，墻上掛著一幅氣勢磅礴的山水畫，一看就是書香門第。

大概是聽見聲響，從書房裏走出一個戴著老花鏡的老爺子。

林芳若手中的油紙傘一落，失聲喊道：“爸！”

林爸爸頭發已經花白了，稍稍佝僂著身子，大概家裏一下來了許多陌生人，他楞了一會，半晌問道：“芳桂，這幾位是？”

林芳桂想了一會，才回答說：“爸，他們說有芳若的消息。”

“什麽？”林爸爸明顯顫抖了一下，差點站不穩，林芳桂趕緊走上去將林爸爸扶到沙發上，“爸，你小心點。”

林爸爸緊緊抓著女兒的手，聲音顫抖：“你是說，芳若有消息了？”

林芳桂點頭：“不瞞您說，這件事我本來不打算告訴你，可是您辛苦找了芳若一輩子，念了芳若一輩子，女兒實在不想你有遺憾。可是您一定要答應女兒，無論聽到什麽消息，您別激動，好不好？”

林芳桂說到最後，已經眼含淚光。

村支書本來當年也是一時糊塗，現在親眼看見林芳若父母對她的思念和關懷，心裏又是另外一番心境，五味陳雜，如坐針氈。

但對於陸珂來說，卻比他們還要煎熬。

因為旁人都看不見林芳若，也就看不見她撲向自己的爸爸時，卻從林爸爸身體徑直穿了過去。

林芳若臉上的那種無力和懊惱實在讓人心酸。

她跪在林爸爸身邊痛哭，如杜鵑泣血：“爸，女兒不孝。您辛苦撫養女兒長大，女兒卻沒能為您盡一天的孝道。爸，女兒知道錯了，女兒知道錯了。”

林芳桂安排好林爸爸，擦了擦眼角的淚珠，走到陸珂身邊，涵養極好地說：“小夥子，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們吧。”她頓了頓，“還請務必告訴我們真相，多謝了。”

而另一邊，林芳若卻拼命向陸珂搖頭：“不要......不要告訴他們真相，告訴他們，我過的很好。”

就連村支書也情不自禁望向陸珂，眼神裏傾訴著某種渴求。

其實就算林芳若不說，村支部不求，陸珂也早就有了自己打算。

人活一輩子，不過短短幾十年，或悲或喜，或憂或樂，何必要活得那麽明白。林芳若已經痛苦了那麽久，她的痛苦不應該繼續在她的家人身上延續。

陸珂沒有隱瞞林芳若被拐賣的事實，只是篡改了她在南陽村那段豬狗不如的經歷。

他甚至把村支書塑造成了一個好男人形象，塑造了一段男耕女織的恩愛故事，塑造了林芳若艱苦卻幸福美好的生活。

他告訴林家，林芳若是因為有愧於父母才一直不敢回來，後來她本來打算回來，然而造化弄人，出了意外，從此天人永隔。

他說：“我們找了很久才找到這裏，就是想要把芳若阿姨的骨灰送回來，完成她的夙願。現在骨灰送到，芳若阿姨可以安息了。”

陸珂說完後，把林芳若的骨灰盒從背包裏拿了出來。

林桂芳哭著把骨灰盒抱給林爸爸：“爸，你看，芳若回來了。”

林爸爸早已泣不成聲，一把老淚縱橫：“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芳若啊，你媽媽若是在天之靈，便也能安息了。......我們一家人，終於團聚了。”

陸珂方知道，原來林媽媽已經過世。

等他們哭夠了，陸珂才提起關於琴琴的事。幸運的是，林桂芳二話不說，當即決定收養琴琴。

因她年少時太專註於事業，錯過了最佳生育年齡，等到後來想要孩子的時候，醫生告訴她已經不再適合生育。

琴琴的到來，簡直是上天賜予她最好的禮物。

而村支書本就覺得自己有愧於林芳若，也沒有再阻擾這件事，心甘情願的答應了。

林爸爸說，他會把女兒的骨灰和她的母親放在相鄰的地方，讓她們母女在那邊團聚。

回程的火車上，陸珂終於找到話題和陸思卿閑聊。

陸珂：“大人，我有個問題想請教您。”

陸思卿：“嗯？”

陸珂：“您說到了那邊以後，林芳若能和她母親見上一面嗎？”

陸思卿想了想，說：“嗯，或許能吧。”

然而地府那麽大，能或者不能，他哪裏知道。

只不過陸珂都會用善意的謊言騙人，陸思卿比他年長幾十個世紀難道會不懂嗎？

在他們回向陽鎮的路上，陸珂有聽村支書提起，說是他打算帶著楊老太太從南陽村搬到琴琴所在的城市，這樣也能幫扶照顧琴琴。

但究竟村支書去還是不去，陸珂後來也無從得知，總之，此事便這樣告了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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