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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奏以按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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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清晨, 含光門內。

卯時二刻已過,梆子聲漸歇,趕著上朝的官吏們逐一散去。

眼看著清晨的忙碌終於告一段落, 吟風吐出一口濁氣,開始心不在焉地收拾殘局。

旁邊的成玉瞧見她眼下的兩圈青黑, 主動攬過剩下的瑣事, 笨拙地安慰道:“周少尹吉人天相, 師姐你放寬心。”

“我……我何時擔心他了?”嘴硬如吟風, 說完這句話便滿是憂愁地長嘆一口。

昨日一整晚都沒等到周沈回京兆府, 吟風抓了幾個晚歸的武侯一問, 才知道周沈與阿鹿孤領的胡人殺手們動了刀劍。

還能回京兆府的武侯們都是僥幸輕傷的,許多重傷的,都擠在濟善堂裏等著救治,周少尹也受了傷。

吟風揪著心,等了整晚, 又在宵禁後早早趕去濟善堂探消息。卻只發現濟善堂大門緊閉, 裏頭靜悄悄的, 不知究竟發生何事。

她還有廊食要忙,迫不得已先離開了,周沈的傷情如何, 她只能提心吊膽地祈禱著。

吟風想得出神,就連眼前不知何時冒出了周沈的臉,都還以為是幻覺所致。

成玉擡起手肘撞疼了她的肩頭,她才大夢初醒似地與眼前之人視線相接。

是周沈和端王殿下, 一前一後地向著連廊下走來。

“周少尹……”吟風驚道, “你的傷, 怎麽也不包紮一下?”

周沈甚至沒來得及換去昨日的衣衫, 肩頭、背部、腿腳都有好幾處傷口,血染過,尤為猙獰。發冠和五官更為憔悴,唇角皸裂,雜亂的碎發耷拉在耳際額前,臉頰留著幹涸的血跡。

“我沒事,”周沈勉力微笑,“可還有餡餅?”

吟風鼻頭猛地一酸,緊咬了嘴唇才沒讓淚當著周沈和端王殿下的面滑出來,“沒肉餡的了,還剩下糖心的。”

周沈看著她的眼睛,笑著,“你做的便好。”

吟風別過臉,在存放餡餅的籠裏翻找出最後兩塊,遞給了周沈與端王殿下。

她欲問又止,礙著周沈身旁的端王殿下,遲遲沒能開口。

周沈看穿了吟風神情裏的憂色,與她毫無保留:“不必擔心,都只是皮外傷。我要借著這些傷,請陛下徹查阿鹿孤。”

昨日受傷的武侯不少,濟善堂上下忙碌一晚。周沈怕耽誤傷重者,執意讓文澤將他放在最後治療。一耽誤,便到了天亮。

封丘縣令的傷在文澤看來棘手異常。他患過瘟疫,受過重傷,十幾年來也未受過精心調養,身體本就虛弱。

箭傷在晏知善的化解下,並沒有殃及要害。但這貫穿肩頭的傷,也足以讓他命懸一線。

醫術高明如文澤,也只敢保證他十日的命。

封丘縣的事已經不能再拖了!十日間,必須見出分曉。

周沈下了決心。

囫圇著吃完餡餅,周沈和端王便朝著宮城深處的太極殿趕去。

早朝已近開始,文武百官們各自就位,只等著梁帝現身。殿外的侍衛、宦官們亦是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

周沈一身傷,又沒穿朝服。方一現身,就引來無數雙眼睛。

管事太監攔了路,“您是周少尹?這可是殿前失儀,萬萬不可,我帶您去偏殿換一身吧!”

端王擋了太監的動作,斜睨過去,“不必,讓開。”

他的聲音不重,但語氣低沈穩重,咬字清晰。清晰地傳進太極殿內,引得百官一陣非議。

立在玉階上的太子嚴濯原本背對著殿門,並不知曉殿門外的事,騷亂聲響起,他才轉過頭來,與重重人影後的周沈遙遙對視。

朝陽越過窗柩,成了朦朧的光束。嚴濯並未看清周沈身上的血色,但也隱隱不悅地皺起了眉頭。

周沈身形筆直,如刀刻就,堅毅的目光中亦看不出一絲疲態,跟隨端王殿下的步伐,徑直踏進太極殿內。

不虞片刻,梁帝也在文武百官的註視中自殿後緩步行來,坐定在了龍椅上。

百官們紛紛噤聲,在殿頭官的呼禮聲中,朝梁帝敬拜完畢。

梁帝樂呵呵地面朝嚴濯,嗔怪道:“你身體不好,不是都吩咐過免禮嘛。”

見嚴濯伏著頭不為所動,梁帝舒眉放眼太極殿,令道:“罷了,眾卿平身。”

殿頭官又呼:“有本出班早奏,無本卷簾退朝——”

旬休次日,奏本一般都不多。殿頭官話音剛落,端王便第一個手持笏板出列,“父皇,兒臣無能,未能救回晏侍郎獨子,還請父皇降罪!”

梁帝挑眉看去,發現今日朝上竟未見到晏青其人。

“晏知善……沒救回來?”

端王咬緊牙關,神情屈辱:“晏知善身中利箭,昨日便咽氣了。”

“京中竟有如此狂徒?”梁帝詫異,更覺有損威嚴,遂追問:“你可將人捉拿歸案?朕要親自提審!”

端王道:“綁匪亦重傷昏迷。殺人者另有其人,乃東宮麾下胡奴,阿鹿孤是也。”

“東宮……”梁帝眉心微皺,垂眸一瞬後才看向嚴濯,語氣轉瞬間便柔和起來,“太子,你可知曉此事?”

嚴濯不動聲色,躬身答覆:“兒臣也正要奏稟此事。昨日旬休,兒臣放任府中胡奴們去郊外踏青。哪知回程時,撞見京兆府辦案。阿鹿孤見晏侍郎的兒子被歹徒所挾,情急之下放箭射殺,沒成想反而害了那小晏公子……”

字裏行間,都是推脫的意思。

梁帝聽完嚴濯的一面之詞,怒意消散,竟立刻釋懷,“既然那歹徒也已中箭,倒也算不得什麽大事。至於那晏知善的後事……”

端王聽得氣惱,隨即打斷道:“父皇!”

他屈膝跪下,懇切道:“阿鹿孤身為異邦胡奴,隨意插手京兆府公事,兒臣覺得此事必有蹊蹺!還請父皇徹查!”

梁帝扶額,心有不解,更加不耐煩,“何至於此?將那匪徒處死即可啊。”

端王再次深拜,“阿鹿孤究竟是異邦人!古語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父皇切不可因為他服侍東宮多年,便掉以輕心!”

梁帝煩心極了,揮了揮手,也不待端王說完便示意殿頭官呼禮退朝。

殿下百官大多本就偏向太子,個個都低沈著不敢開口,生怕被疑心是端王黨羽。

及至此時,嚴濯心念微動,才想到:周沈呢?他竟然沒有出列相幫端王?

嚴濯扭頭朝後看了眼。周沈的官階不高,自己眼前還擋著許多人。嚴濯探尋的視線還未有終了,耳際便響起一陣沈重有力的鼓點聲。

正欲退朝的梁帝駐了步伐,眺目遠望。

鼓聲雄渾,幾乎能穿透半座京兆城,在精膳清吏司的吟風和成玉也停下活計,朝著鼓聲的方向擡眼。

“鼓聲這麽響,難不成是禦前登聞鼓?”

太極殿內有官吏開始交頭接耳,“究竟是何冤情,竟敢敲禦前的那座登聞鼓……”

梁帝也是心頭一緊,趕忙吩咐主事太監前去察看。

可不等那太監提步走出五丈遠,登聞鼓的鼓聲竟戛然而止了。

那太監楞住片刻,剛想回頭,周沈恰在他身旁,低聲催促:“還不快去!”

主事太監六神無主,未及多想趕忙撒腿跑去。

跑出太極殿後沒多久,主事太監迎頭撞上了禦前登聞鼓方向跑來的金吾衛,一聲痛呼過後,金吾衛撕扯著嗓子在殿外大喊:“陛下,登聞鼓前出事了!”

金吾衛邊跑,邊回稟起來:“晏侍郎、登聞鼓是戶部晏侍郎敲的。未等金吾衛的弟兄們反應過來,他便在登聞鼓前中箭身亡了——”

梁帝如臨大敵:“竟敢在禦前登聞鼓射殺朝臣,如此藐視君威,膽大妄為!”

他氣得頭腦腫脹,險些站不穩,“還不趕緊給朕去追!”

殿前的金吾衛面露難色,“對方用了弩箭,登聞鼓前坊市排列覆雜,人員眾多……”

弓弩射程最遠,若是三人合力射|出一箭,距離可達三百丈之遠,就算金吾衛用最快的馬追去,那些匪徒也早就四散進人群中,再難覓得蹤跡。

嚴濯的神色驟然慌張起來。

他瘋狂壓抑著顫抖的指尖,那是謊言即將被戳破的前奏。

“既追不到,”梁帝擡手指向刑部尚書高朗,“讓刑部的人現在就去追查,不查個水落石出,當心你們的項上人頭!”

高朗原就打算出列的,倒是梁帝先反應了過來。高朗應下,叩首後便要緩步離開大殿。

“高朗……”嚴濯將其深看一眼。

心中懸石也已落地,方才的恐懼散去大半。刑部高朗,和他同坐一條船,怎麽會不替自己遮掩。

玉階上,梁帝仍面帶怒意地和禁軍、金吾衛知會著封鎖城門的事。

回眸間,父子二人的目光不經意相接。

梁帝焦頭爛額,卻在太子嚴濯的眼中瞧出一絲轉瞬即逝的陰詭笑意。

不及細思,梁帝再次被打斷。

拿著笏板上奏出列之人,竟未著官袍。梁帝一時反應不及,想了許久,才把此人和京兆府少尹周沈對上號。

待周沈站定俯首,梁帝註意到他肩頭和臉頰處幹涸的血跡,頓時緊鎖眉頭,深以為是他身上的血光觸了眉頭,才引發今晨上朝時發生的一連串荒謬之事。

梁帝心懷盛怒卻忍而不發,想看此人究竟準備上奏何事。

“臣周沈,奏以按劾刑部尚書高朗在任京兆府府尹期間,徇私枉法、玩忽職守。臣已查明冤假錯案三十二件之多。案宗齊備,還請陛下親閱!”

高朗此刻尚未踏出太極殿,聽見周沈有奏,他駐足回首,眼底閃過一絲慌亂。

這些卷宗,周沈自去歲冬月開始收集,如今已是沈甸甸的厚摞。一早就準備好的,本想交給端王讓他具本彈劾,如今事出有因,只好自己親自按劾。

彈劾與按劾的意義相差甚遠。

周沈以京兆府少尹的身份奏請彈劾,要先將所請之罪、證詞等物移交禦史臺,由禦史審看後再送到陛下案前。彈劾之罪查明後若不成立,也不會深究寫奏章的人。

按劾則是當庭揭發,如若罪證不成立,所負之責比彈劾嚴重得多。輕則定為誹謗傳謠,貶官流放;重則定為謀反,斬首淩遲。

這是賭上官運和性命,也要查明真相。

大梁開國百餘年,從無人敢當庭奏以按劾。梁帝惱怒至極,先是登聞鼓,後又當庭按劾。這不是擺明了說他這個皇帝當得昏聵?

不等周沈呈上卷宗,高朗便聲淚俱下著跪地喊冤。

梁帝惱怒的情緒已達頂峰,但礙於祖制,凡有按劾,必須當庭審理清楚。梁帝沈沈看了眼端王和周沈,最後才咬牙從齒間一字一頓地令道:“呈上來。”

周沈送來的案宗繁冗陳雜,梁帝看得一目十行,也花了許久才看完。

涉及十餘項罪證,若要一項項細查下去,少則半月,多則數十天。

但無論如何,晏侍郎極其獨自接連被殺的事,不可能再交給高朗管制的刑部,必須另行處置。

嚴濯總算看透了周沈的意圖,難怪方才端王說話時他一直隱而不發,原是在這裏等著他。

真是命也不要了,連他們會射殺登聞鼓前的人都算計進去,甚至送死的還是晏青那歷來懦弱且唯利是圖的家夥。

嚴濯脊背冷汗直冒,聽到梁帝威嚴的嗓音響起:“自今日起,刑部尚書高朗停職審查。登聞鼓一案,先交由……大理寺審理。”

大理寺卿林兆蒲本一直默默無聞著立在一群緋袍之中,臨危受命,慌張許久才回神接旨。

三言兩語處理過奏請之事後,梁帝轉頭便將矛頭對準了沒穿官袍,且身帶血光的周沈,“衣衫帶血便敢踏入太極殿,你可知罪!”

周沈低頭看了眼自己肩頭的血,許是方才奏請時神情激動,鮮血又湧出不少,越發猙獰了。

“臣自知殿前失儀,罪該萬死。”

嘴上說罪該萬死,可眼睛裏分明是鬼神不懼。

他落落大方地認了罪,令梁帝都感到無所適從,脫口問道:“你這傷系何人所做?”

“東宮胡奴,阿鹿孤。”

梁帝目光震顫,許久都沒能過來。

周沈趁勢說下去,“昨日阿鹿孤插手京兆府公事,被京兆府武侯阻攔。阿鹿孤攜人大殺四方,重傷京兆府武侯十餘人等,輕者者更眾。”

說完這些,梁帝已然開不了口。

區區一個異邦送來的奴隸,竟對當朝官吏動用兵器,傷重至此。

端王方才那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尚在而耳畔回響。梁帝已無心再追究周沈失儀之過,轉而將視線對準了太子嚴濯。

此時,端王不依不饒著開口,趁熱打鐵:“晏知善昨日被阿鹿孤射殺,今日晏侍郎便在登聞鼓前身死,兒臣認為兩案脫不開幹系,還請父皇徹查!”

端王和周沈這一通輪番上陣,梁帝即使再糊塗也嗅出了端倪。

再觀太子神情畏縮,梁帝心裏也有了數,良久,才不忍道:“太子,阿鹿孤你還是交給大理寺,讓他們一起調查罷。”

嚴濯意欲狡辯,梁帝別過臉,繞了繞手,打斷嚴濯想說的話。

梁帝臉色十分難堪,只勤勤示意殿頭官退朝。

太極殿內拜別的聲音響得此起披伏,心不在焉的官吏們悄悄探看著太子和端王的神色。

殿外南風躁動,敏銳的人已然能察覺到:要變天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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