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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昭昭如日月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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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獄

水聲滴答……

冰淩尖兒上化開的冰水正一滴滴落在楊五的額頭之上。

那聲音清脆極了, 滴落的瞬間便在空曠的牢獄中激蕩出空靈的回音,活像是黑白無常催命的腳步聲。

堅硬厚實的墻壁隔絕了一切外界的光源,楊五早就在一片昏暗陰森中失去了對時間的判斷。漫長的黑暗裏, 他只有期盼懸在頭頂的冰棱可以快一點融化……

他就快要堅持不住了。

獄卒緊裹著大襖子,與楊五身上的單衫形成鮮明對比。

但即便如此, 潮濕陰冷的地牢還是讓獄卒冷得發顫。

接連打了三個噴嚏後, 他再也耐不住性子, 恨恨看向楊五:“你還不打算交代嗎?”

水滴聲又落了兩下, 楊五仍是無動於衷。

若不是周沈早就交代過, 要他保全楊五的渾身皮肉, 獄卒早就抽出鐵鞭打得他皮開肉綻了。

直至牢房的大門吱呀響起,微弱的光陡然灑落滿地,久不見光芒的楊五瞇起眼睛。

縱然痛苦,但出於本能,他艱難轉頭看向了那一團光亮之中。

楊五並沒有等到救他的人, 卻見逆光處一名少年掙紮著被推入陰暗中。

隨後牢門又沈沈闔上。

楊五額頭的冰滴明明只是沾濕了他的臉, 但此時此刻, 他活像是深淵中溺水的人。他大口地呼吸著,渾身筋脈暴起,骨頭像是被蟲蟻啃噬著……

他還想多看看門外, 陽光也好,月光也罷,哪怕是燭火呢……總比他眼前永無盡頭的黑要好。

獄卒註意到變故,正思索著該不該停了滴刑讓他喘口氣。別什麽都沒審出來便死了, 那可就沒法向周沈交代。

就在獄卒接近楊五的瞬間, 腦後一陣悶疼, 人還沒反應過來, 便昏昏沈沈地倒了下去。

少年舉著兩手間的鐵鏈,方才他正是以此為武器,擊倒了獄卒。

見獄卒似是沒了動靜,少年連滾帶爬終於到了楊五跟前。

他扯下腰帶,裹在楊五額前懸著的冰柱上,冰滴隨之停下。光是如此,楊五仍沈溺在他幻想出的絕境中無法順暢呼吸。

少年一壁掐住他的人中,一壁替他松綁,嘴裏更是不住叫嚷起來:“我是小昭啊,五叔,你醒醒你醒醒……”

池昭雙手被縛於鐵鏈,松綁的動作持續了許久才有進展。

他喊了好幾聲,楊五才如夢初醒,混沌的瞳孔漸漸匯聚出了一絲微弱的光芒。

黑暗中,他無法分辨出池昭的輪廓,可池昭的聲音他是記得的。

“小昭?”

楊五神思紛亂,花了許久時間才厘清狀況。

他向客棧傳遞京兆府消息時,不慎落進周沈的圈套。

傳遞消息時,周沈定然已經調查出了客棧的位置。再由此找到有關池昭的線索也並不難。

可客棧密不透風,不可能這般輕易就突圍進去,最後卻只抓住了池昭。

楊五咬著牙,朝著池昭劈頭蓋臉就是一巴掌:“你是不是又去外頭亂跑了!你好好在客棧待著,京兆府怎麽可能抓得住你!”

池昭捂起嘴角,生生咽下喉嚨中的血絲。他今日膽敢偷偷摸摸溜到京兆府側門附近,本就是為了母親的事來找楊五的。

一巴掌下來,登時委屈得淚眼汪汪。

楊五於心不忍,“那客棧就是銅墻鐵壁,就是當今聖上親臨,一時半會也攻不破的!你不好好待著,偏要出來惹是生非!”

“可……”池昭啜道:“可是,我娘在那裏過得並不好。我是想找你救救母親,才跑到京兆府跟前的……”

楊五瞪著眼睛看向池昭,“你說什麽?”

“我與阿娘雖同在客棧,可我在前院,阿娘在後院……都好幾月見不著人了。且我每日都聽見後院有女人的哭聲。有時斷斷續續,有時淒厲慘絕。每隔幾天,後院就要死人,他們便要我幫忙擡去山野亂墳裏埋了。”

池昭嗓音顫顫,“我害怕……母親也會被……”

那客棧裏做著何種勾當,楊五心中還是有數的。他幹咽著口水:“你休要胡說!”

池昭也犯起倔驢脾氣:“我沒有胡說!若客棧的人真的光明磊落,為何不讓我去後院見我娘?為何不讓我來京兆府找您!”

楊五嗓子越發幹澀:“你忘了你是從福濟院逃出來的嗎?京兆府若是找到你,便要送你去福濟院,最後凈身入宮伺候那些皇家貴胄!”

“他們抓我,才不是因為這個。”

池昭心虛地瞥向別處。

他被小廚娘抓住,是因為行招搖撞騙之事。晌午時被京兆府少尹抓,是因為那間客棧。

京兆府沒有追究福濟院出逃一事,也不曾拿凈身威脅過他。

就連他以為的“劇毒”,也只是因為喝了沒煮熟的豆漿而已。方才他央求那小廚娘給自己解藥,還惹來一眾人看他的笑話。

楊五陡然警覺起來,他環顧四周,確定牢房中只有一名已經昏倒的獄卒後,才壓低聲音質問起來:“你都交代了?”

“我能交代什麽……”池昭眼中含著淚,“你們什麽都不告訴我,什麽都要瞞著我!”

池昭說著,越發覺得委屈,“五叔,我娘她真的打死人了嗎?”

當年事發時他才八歲,又不曾親歷。只記得那天他貪玩回家時,院前已被官差圍地水洩不通。

池昭急急鉆進人流之中,看到的正是母親滿身猩紅血漿,被官差制服在地面上的情景。不遠處,兩名面容俱毀的中年女人倒在血泊中,一動不動。

借著衣著體型,池昭才認出了她們是街坊中最多嘴多舌的那兩個惡婆婆,平日裏總喜歡罵母親不要臉,罵他是雜種。

混亂中,池昭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母親的神色,便被守在案發現場的官差鉗制住了身體。

才八歲的池昭仍舊懵懵懂懂,只能撕扯著嗓子不停地喊著阿娘。

可直到官差押著母親走遠,她都沒有回望過池昭一眼。

盡管楊五告訴他,阿娘是被冤枉的,可那血腥的一幕總是縈在池昭的腦海,時不時地便要在夢中重現一次。

每當池昭向母親問起真相,她也總緘默著,雙眼無神地低沈下去。

沈默的次數多了,池昭也就越發問不出口了。

直到今日,他才又重新提起。

楊五神色晦暗。

良久,他重重嘆氣:“你娘她……確實失手殺了人。”

池昭心裏懸著的石頭轟然崩塌,徹底落進了無底深淵。

盡管這個答案,他早就在心中預演過無數次。但聽楊五親口將它說出來,仍是心如刀絞。

池昭咬著牙,才沒教眼眶裏的淚水淌了下來,“五叔,那我究竟是不是她們說的……小雜種?我的親爹到底是誰?”

楊五目光苦澀,“你怎可聽她們胡說!”

他是親眼看著池昭長大的,從尚在繈褓不過一臂大小,到如今這般身量近五尺的小兒郎。

轉眼已十一年過去,有些事,也是時候讓他知道了。

楊五正襟危坐起來,神色肅穆:“你的親爹的確是在你降生前就去世了,他名為池修,你記住了。”

池昭頓感錯愕,“那五叔您呢?您跟我娘……”

“我跟你娘,我們是清白的。”

楊五目視池昭,卻也好似透過他的面容,看向了另一個與池昭極為相似的面孔。

他道:“二十多年前,我獨自離家到京中討生活,在武館裏給人當活靶子。就是那年,我認識了你爹池修。”

順著楊五眼神中微弱的光芒,池昭仿佛也看見了那蒙塵的舊日時光。

池修和楊五一樣,都是窮苦人家出身,在京中更是無所依靠。二人在武館一見如故,很快就混成了同穿一條褲子的好兄弟。

哪怕後來池修獨自應征入了行伍,他們也不曾疏遠了聯絡。

那時年少輕狂,都想著在京中混出個名堂來。池修有在武館廝混的底子,入伍後,更是拼了命地掙軍功,殺了許多水寇和山匪。

雖說落了一身傷,但因此得來的軍功,也讓他當起了百夫長的重擔。

楊五不甘落後,憑借自身武藝和忙裏偷空學來的百餘個字,成功通過了京兆府衙役的遴選。

脫離了武館苦役的二人,一人守衛著京兆內的治安,一人在京郊各縣治匪平亂。

本該都是有著大好前途的少年人,偏偏……

十一年前的夏天,池修新婚娶妻尚未滿一年,各地就陸續遭了水患,其中尤以衛州最為慘烈。池修所在的隊伍也被緊急調遣到衛州賑災支援。

直到臨行前日,池修才得知自己的妻子已經有了身孕。

這對苦命鴛鴦悲喜交加,不知如何是好。

此去衛州兇多吉少,池修將自己的妻兒和未出生的嬰孩一並托付給了楊五。

楊五遙遙回憶著他和池修的最後一面,“我跟你爹啊,都是沒學問的。為了給你取名,他還特意去求問了賑災隊伍中的一名太醫來幫忙給你取名。”

“那名太醫讀得書可就多了,當即念了句文縐縐的話來,‘昭昭如日月之明,離離如星辰之行。’”

“這便將你的名字,定了下來。若是男孩,你就叫池昭;若是女孩,你就叫池離。”

池昭聽得入神,“我的名字原是這麽來的。”

楊五頷首,又忍不住嘆息,“只可惜,那太醫後來也……唉。”

回憶再度被勾起,楊五落寞著繼續說起舊事。

當年的衛州水澇形勢極其嚴峻,水患未平,又起了疫病。

就連池修那般健朗的人,也染上了病。

衛州城內的藥材早就消耗殆盡,外頭的送不進去,即算是送進去了,也輪不到池修他們。

沒有人知道池修到底是哪天咽氣的。

楊五只記得,軍情奏報送回來池修的死訊時,正是池家夫人臨盆當日。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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