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合格的貴族，其生活必然不能用“高雅”或“奢華”這種詞匯簡單地形容。他們的生活包括著方方面面，而這方方面面卻又只是為一個核心而服務的，那就是頂級的享受。

不能享樂的人生是痛苦的人生，沒有其存在的價值，這是瑪瑞斯大陸上被稱作“享樂之神”的豐饒之神親口說過的話。而在這片落後的異世大陸上，雖然還沒有人能明確地提出這一點，但是貴族們的生活方式，顯然也在朝著這個方向而努力著。

路易十一下令舉辦的這場舞會當然也忠實地執行了這個標準，場地布置極其奢華，食物考究精美、貴賓如雲而來，幾乎整個巴黎上流社會的人都匯集在了此地，衣香鬢影、紙醉金迷的氛圍，在這些貴族的相互言談中很快被烘托出啦。長時間地報著來者的身份名號，司儀的聲音早已沙啞，可是誰也不願意放棄這樣一個和大人物們近距離接觸的好機會，來者的身份越是高貴，他們就越是聲嘶力竭，直到名冊上記錄的名字已經完全報了一遍，臉色漲紅的兩名司儀才相互攙扶著從門口退出。

艾斯帶著讓娜跟在路易十一夫婦的身後，目光從在場者的身上掠過。不出所料地，他在其中看到了幾個熟悉的身影……例如德·功德月桂母女，再比如那位趾高氣昂的禦前弓箭手隊長……浮比斯。

看來前幾天發生的事傳播的範圍並沒有很廣，在場的貴族們大多還都不知道艾斯的來歷。小部分消息靈通的人正聚集在一起交換著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而像德·功德月桂夫人這種自視甚高的老古董，就沒有人會去好心地提醒了。

艾斯收回自己的目光，玩味地盯著路易十一的背影。雖然說是認了兒子，路易十一的態度卻是一點也不親熱，這些天來一直都呆在昂布瑞茲堡裏，又讓人監視著艾斯的起居，想找到一個交流的機會並不容易。他本來想在舞會開始之前和路易十一聊一聊，確定某些事情，但是從對方剛剛的舉止看來……似乎是在有意回避著這種接觸啊。

這樣就很有意思了。一方面不遺餘力地對自己示好，一方面又擺出一副不想深談的態度來，這種保持不遠不近距離的方法，向來是瑪瑞斯大陸上那些老奸巨猾的貴族所擅長的事情。不過也只有在面對令自己忌憚的投資對象時，那些貴族才會擺出這副態度來，放在路易十一身上……又是為了什麽呢？

——不管是什麽，總歸是不希望自己對法國插手的意思。艾斯微微瞇起眼睛，吐出了一口氣。而他本來就沒有這種意思，想要的也不過是一些資源而已……

——路易十一已經表現了自己的態度，而他要怎麽把自己的態度展現給路易十一看，就又是一個問題了。僅僅和讓娜交好、卻和安娜針鋒相對，這點在對方看來，似乎還不怎麽夠啊。

讓娜對這樣的環境有種天然的恐懼，脊背始終僵硬著，挽著艾斯的手也忍不住用力。在走入大廳的時候，她的腳還不慎崴了一下，安娜便趁機越了過去，帶著甜蜜的微笑挽住了前面一名中年男子的手臂。

艾斯微微低下頭：“你很害怕，讓娜？”

讓娜咬著嘴唇，驚懼地點了點頭。因為之前的經歷，她害怕出現在這種場合，但是最讓她害怕的還是路易十一，哪怕因為艾斯的暗示，在看到綠色的時候她總會下意識地感覺是黑色，可是她對父親的恐懼，又哪裏是因為一雙眼睛而導致的？路易十一哪怕看都不看她一眼，就足以讓她感到畏懼的了。

魔力悄然運轉著，艾斯的語調又帶出了誘哄：“不需要緊張，讓娜，你是王室的公主，身上流淌著高貴的血脈，只要你不願意，沒人能逼｜迫你去做別的事情……假如有人出現在你面前，就把他們都當作傀儡好了。”

“什麽是傀儡？”讓娜怯生生地擡起頭來。

艾斯：“……傀儡就是木偶。”

“可是，木偶不會動呀！”讓娜天真地道。

艾斯：“……”可是會動的木偶就叫傀儡！

王室的蒞臨讓場內的氣氛一時安靜下來，眾人對著國王和王後紛紛行禮。艾斯哄著讓娜的動作雖然不大，卻被一直關註著他們的安娜收入眼底。在禮節紛紛完畢後，她故意轉過身來，提高了聲音：“您在和讓娜說什麽趣事，公爵？能不能讓我們也聽聽呢？”

她的行為頓時將眾人的目光都引向了國王身後。那停在門裏的兩個人影，就是孀居的讓娜公主與她傳說中的“雙胞胎兄弟”艾斯？

德·功德月桂夫人一邊不動聲色地伸長脖子，一邊教訓道：“這真是一種不符合淑女儀態的行為，你可不能學呀，百合花……侄兒，你見過那位奧爾良公爵嗎？可要和他打好關系呀。”

浮比斯心不在焉地嘀咕著：“見過死的，沒見過活的。……上帝的犄角！我為什麽要出現在這裏？每個女人都像是我那可敬的姨母的翻版。再過十年，這些鮮活的美人兒就會成為腐朽的老古董了！倒還不如像埃及人一樣死掉……”

他不禁又想起了被他親手送上了監獄、又死在了他面前的艾斯，心虛地嘆了口氣，懷念著對方的熱情與美貌。羞答答的百合花固然很可愛，可是這些日子以來總對他有幾分冷淡，他獻了好久的殷勤，才吃到了一點甜頭……

“公爵出來了！”旁邊有人發出了一聲低呼，全場的目光都向國王身後匯聚過去。

浮比斯也漫不經心地擡起頭來，目光卻隨即定格在了那漸漸出現在眾人目光中的人影之上。

艾斯的出場本該由國王介紹，現在卻被安娜故意打斷了。然而這種陣仗還不被艾斯放在眼裏，他帶著讓娜，從容不迫地向前踏了一步，唇邊泛起微笑：“您對宗教也感興趣嗎，安娜公主？”

安娜頓時語塞。誰都知道，這位王室公主雖然勉強還算是個信徒，對宗教卻是一點也不感興趣的。

路易十一拍了拍手，神色不耐：“該死的上帝，連這種日子也要出來攪局……好啦，親愛的王後，這種場面正是女人所擅長的，還是讓女人去調度吧！”

王後搖了搖頭，握住艾斯的手，主動將他拉到自己身邊，開始親切地介紹起他的身份。可是誰都看得出來，王後的“慈母”笑容十分僵硬，介紹的時候也語焉不詳，而路易十一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公主安娜又像是不怎麽喜歡這個弟弟……只有讓娜看起來對自己的“雙胞胎弟弟”十分依賴，寸步不離地跟在他的身邊。

能被邀請到這裏參加舞會的人都有著高貴的血統和身份，大多數人也都不是傻｜子，看著這一番表演，大致也猜出了什麽東西，再看艾斯時的目光就有幾分詭異了。如果不是真正的王室血統，路易十一又怎麽會將這樣一個十分敏感的爵位交給一個“在修道院裏長大”的人？而如果艾斯是路易十一的私生子，紅衣主教又怎麽會對此事坐視不管？

只可惜王太子查理因病沒有參加這場舞會，不然也許就能有一番好戲瞧瞧了。

許多人都在心裏惋惜著，紛紛交換著眼神，誰也沒有註意到僵硬地杵在柱子前的浮比斯。德·功德月桂夫人老眼昏花，當然也就沒能看清站在那裏接受眾人註目的人就是艾斯，百合花卻清楚地看到了艾斯的面容，剎那間臉色蒼白，身體也顫抖起來。

“……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上一任奧爾良公爵受封的時候……”老夫人絮絮叨叨地說起了自己年輕時候的經歷，不經意間發現了女兒的異常，不禁詫異地問道：“你怎麽了，我的百合花？”

“不，沒什麽。”百合花牙齒打著顫，禁不住擡頭看向了自己的表哥，而浮比斯現在也不比她好上多少，失魂似的凝視著那個方向，搖搖晃晃地扶住了柱子。

未免自己當場失態，百合花起身走到了浮比斯身邊，低聲問道：“您還好麽，浮比斯？”

“不，不……”浮比斯喃喃著，忽然間盯住了她：“您都看到了？”

“表哥……”

“告訴我，您看到的確是一個真實的個體，而不是假象？”浮比斯死死地握住了她的手，夢囈一樣地道，“是他……可是一具屍體，又要如何從地獄歸來？”

百合花臉色煞白，冷冷問道：“您還愛著他？”

親眼目睹了死亡過程的人卻忽然換了身份、毫發無損地出現在自己面前，浮比斯原本便不怎麽堅定的心靈現在已經瀕臨崩潰了。然而百合花的話卻將他的意志從深淵裏拉了出來。浮比斯回過神來，矢口否認：“您在說什麽？我怎麽可能……”

百合花痛苦地看著他。在她心底盤旋著無數個問題，艾斯究竟是人是鬼？他是如何出現在這種場合的？那個冠以奧爾良公爵之名的人，又到底是不是被她奉上線索送進地獄的人？……

……不，她不需要什麽答案。她只需要知道這張臉再一次地迷住了浮比斯，再一次地試圖將浮比斯從她身邊搶走！

茫然的思緒忽然間找到了一個突破口，漸漸清晰起來。百合花反手抓｜住了浮比斯的手，盯住了他的眼睛：“一具屍體又怎麽可能覆活？這是奧爾良公爵，不是那個埃及人！”

“……對，對，死人是不可能再活過來的。”浮比斯也漸漸鎮定下來。奧爾良公爵只是恰巧與那個埃及人長得相似而已，兩者之間沒有任何關系。

這麽一想，他又松了口氣。只是未婚妻方才忽然問出口的那句話，到底還是讓他感覺十分心虛，便岔開了話題：“有一件事您還不知道吧，我向鑄劍名家奧爾蘭思先生定做了一把刺劍……”

德·功德月桂夫人看著兩個孩子親熱的模樣，滿意地笑了起來。

而一直微笑著站在王後身邊的艾斯收回了精神力，若有所悟。聖米歇爾橋畢竟居住的都是平民，而貴族們都遠遠地住在老城區，發生在聖米歇爾橋頭的事情除了在一些平民之間流傳著，暫時還沒有傳進貴族們的耳朵。再加上克洛德搬出了紅衣主教，命令禁止人們談論這件事，接近一周時間過去，最近難得不再混跡酒吧的浮比斯竟然沒有聽說過這件事。

如果換在瑪瑞斯大陸，恐怕在東陸發生的事情用不了半小時，就會在西陸的報社裏出現，緊接著就會被寫成新聞制成版面，第二天一早就會變成無數報紙成為全大陸平民津津樂道的話題……而在這個世界上，報紙才只是剛剛被發明的東西，消息的流通極為緩慢，上層社會與底層社會基本脫節，教廷的威信又非常高……最後憑借簡單的手段，居然就能把消息封鎖起來，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不過畢竟紙包不住火，舞會開場之前就有人開始談論這個話題，估計等到舞會散後，用不了多久，他的真實身份就會成為這些貴族的談資。但是現在嘛……

艾斯目光落在了不遠處那名金發青年的身上，笑容愈發｜春風和煦。

不好好地教訓一下浮比斯，似乎有點對不起他捅自己的那一刀啊。

恰在這時，司儀因為緊張而拔高的聲音驟然響起：

“波旁紅衣主教暨拉巴呂紅衣主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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