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所有人都被這句話驚呆了。路易十一忍不住呵斥道：“你在說什麽，安娜？這是保爾修士帶來的……”

路易十一是真的不知道那些內幕，也是真的沒有朝那方面想過。而艾斯清楚地看到，在路易十一皺眉呵斥的時候，公主臉上的震驚很快便轉為了疑惑，覆雜的神色在臉上一閃而過。而緊接著，公主便提起裙擺，彎下了腰：“非常抱歉，父親，是我弄錯了。”

艾斯若有所思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教皇並不僅僅是宗教概念上的領頭人，更是神權與世俗接洽的代表。而在教廷內部已經逐漸被世俗骯臟所汙染的現在，擁有強大國家支持的教皇與像西克斯圖斯四世這樣現在已經基本被架空了的教皇，本質上是有著很大區別的。路易十一是個強大的國王，被稱作“蜘蛛”，擅長陰謀也不懼戰爭，被周圍的國家所深深忌憚。如果能夠得到他的支持，艾斯的路當然會好走許多。

所以在知道路易十一是綠寶石的生身父親以前，艾斯就對法國王室做過一些調查。同瑪瑞斯大陸上一樣，這裏的王室家族也並不止一個，路易十一的王位看似坐得穩當，實際上卻岌岌可危。如果等他死後沒有足夠強力的國王上｜位，或者查理王太子因為什麽意外而身亡，最後成為國王的就會是被路易十一忌憚和打壓的波旁、奧爾良或布列塔尼的勢力之一。

出於種種考慮，路易十一將長女安娜嫁給了比她大了足足二十一歲的皮埃爾·德·博熱，而後者正是波旁公爵的繼承人之一。安娜的相貌當然十分美麗，在眾位子女中也是最受路易十一喜愛的一個……而就現在看來，安娜也的確有這個資本受到路易十一的喜愛。

她有著一雙肖似母親的黑眼睛，如同珍珠般美麗；而優雅的舉止、高貴的氣質和聰慧的表現無不為她添色。她個子不算高挑，氣勢卻很逼人，很有路易十一的風範。此刻站在哪裏，哪怕是在承認“錯誤”，表現得也落落大方。

“非常抱歉。”她誠懇地道，又對著艾斯點了點頭，“是我失禮了。”

懂得審時度勢，卻彎不下腰……在政治上她或許會有天賦，但是如果作為執政公主，火候上還是差了點。

艾斯擡起眼睛，與她對視了一眼，展露出一個寬容的微笑。

路易十一看著這一幕，心裏不由得出現了不安。他並不知道自己的不安從何而來，卻本能地抗拒著某種可能的發生：“你為什麽會忽然到這裏來，安娜？”

“我在妹妹那裏做客，聽說了這個消息。”安娜鎮定自若地道，“您不會阻止我在這裏旁聽的吧，父親？”

路易十一不可置否地揚了揚眉。艾斯一行人進入王宮才多長時間，安娜就趕了過來……他決心不再談論這個話題，轉而問道：“您呢，德·保爾修士？我隱約聽說了一些故事，可是並不清楚細節。您是在哪裏發現這位……的呢？”

隱修士帶著隱隱的驕傲神色將艾斯受刑的經過大概介紹了一番，那名王宮侍從在旁邊補充了細節，證明了隱修士的確是忽然間想到要去絞刑架的，並以誇張華麗的辭藻描述了自己親眼所見的“天使臨凡”的場面。國王仔細地聽著，時不時地提出幾個問題。可以顯而易見地看出，他的懷疑正在被逐漸消弭，看向艾斯的目光也多了幾分尊崇和敬仰。

公主忽然問道：“我聽說了一個故事，似乎在一個月以前，有一個埃及人謀殺了一名隊長？”

艾斯淡淡地道：“不，恰恰相反，我是在幫助他。”

美麗的黑眸從艾斯臉上掃過，安娜公主譏諷地道：“幫助一位虔誠的教徒下地獄？”

“他受了嚴重的傷害，而我在救治他。”艾斯平靜地道，荷魯斯之眼開始汲取魔力，“……假如我在五天以前遇到了您，也會非常樂意為您醫治腹部的不適的。”

安娜公主臉上霍然變色，驚訝再一次代替了懷疑。路易十一訝異地道：“您懂醫術？”

“上帝讓我代替祂來到人世，為的就是消滅人間的痛苦。”艾斯神色悲憫地擡起手臂，手指間驟然出現了一個光團，隨機化作耀眼的光芒四散開來。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捂住了眼睛，當光芒消失之後，他們驚喜地發現，自己的身體竟然輕松了許多！

對健康的人而言只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而對一直被病痛折磨著的路易十一，這一點輕松就變得十分明顯了。他頓時坐不住了，大踏步向艾斯走去：“我聽說，埃及人裏有名法國醫生……”

“喬治是我的化名。”艾斯平靜地解釋道，神色不悲不喜，“一名十幾歲的埃及少年治病，不會被任何人所相信；而一名受到上帝恩賜的法國人，卻會受到他同胞們的信賴。”

“的確如此。”路易十一低語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麽，聖子冕下，我的身體……”

“父親！”安娜公主打斷道，“您不覺得現在應該……”

門忽然間打開了，一個侍從走了進來，向國王低聲稟報著：“陛下，波旁紅衣主教和聖母院的代理主教德·蒂爾夏普先生向您求見……”

路易十一不快地皺起了眉：“他來做什麽？”

侍從滿臉尷尬，不知道他說的究竟是波旁紅衣主教還是克洛德·弗洛羅：“……大概是因為一件重要的事情……”

路易十一冷哼一聲，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眉頭又舒展開來：“請他們進來吧。”

會客廳裏一時間安靜下來。沒過多久，大門就再一次被人推開了。波旁紅衣主教趾高氣昂地從門外走了進來，華麗的披風垂在身後。而緊跟著他走進來的，竟然就是在艾斯離開前還在昏迷的克洛德！

克洛德臉色蒼白，一身教士黑袍嚴密地從下頷遮到腳尖，金發被黑色的絲帶柔順地束在腦後，冰藍色的雙眸異於往常地明亮，俊美的面容如同冰雕一般冷肅。他手裏緊緊握著一枚十字架，上面鑲嵌著綠色的寶石。從始至終，他也沒有向艾斯看過一眼。

反倒是紅衣主教，進來以後目光便不斷在室內逡巡著，給了隱修士一個警告的眼神後，很快便將目光落到了艾斯身上：“我聽說，城裏發生了了不得的大事啊！”

“您的消息真是靈通，波旁紅衣主教。”路易十一冷冷地道。

紅衣主教絲毫也不介意老對頭的諷刺，露出了和藹的微笑：“那麽，哪一位才是聖子殿下？”

“難道您被世俗蒙住了眼，紅衣主教閣下？冕下就站在您的面前。”弗朗西斯忍不住道。他和紅衣主教同行過一路，對他十分地看不慣。只是鑒於兩人之間地位懸殊，才把滿腹牢騷埋在了心底。現在紅衣主教明明看到艾斯就站在這裏，傻｜子也知道引發聖跡的人究竟是誰，居然還視而不見，不由得讓他生出了幾分火氣。

孰料紅衣主教聽到他的譏諷，居然沒有生氣，反倒露出了怪異的微笑：“上帝恩典，我並沒有在這裏看到什麽聖子，只看到了國王的私生子。”

艾斯微微挑眉，又壓住了自己的表情。他向克洛德看了一眼，後者卻始終面無表情，看都不往這邊看一眼……之前表現得那麽熱情，現在卻冷若冰霜，難道克洛德並不是放棄了掙紮，而是打著做一次就收手的主意？

眸色漸漸轉深，艾斯玩味地垂下眼睫。

——他會讓克洛德看清楚形勢的。

這麽短的時間內就已經反應過來，做出相應的對策阻止他獲得更高的位置，克洛德的目的如何，實際上已經昭然若揭了。他不僅是在向艾斯承認自己想做教皇的野心，更是在對艾斯宣戰，借助紅衣主教的力量來逼｜迫他退出對教皇甚至對國王位置的爭奪。

但是正如艾斯並不清楚他究竟積蓄了多少力量一樣，克洛德也不清楚艾斯的真正實力。克洛德掌握多少勢力，對艾斯而言沒有任何影響；而艾斯的力量越是強大，就越是會讓克洛德感到忌憚……哪怕現在克洛德可以阻擋他成為“聖子”的步伐，卻不可能讓他的力量消失。瑪瑞斯大陸上力量強大的煉金術士可能會做到這一點，但是在貧瘠、落後又沒有系統的煉金體系的法國？

艾斯唇邊勾起了微笑。哪怕克洛德曾經進入過“真理”的大門，也不可能去封印一名接觸了“規則”的魔導士！

而一天內先後被兩個人質疑私生子問題的路易十一開始惱火了。他瞪了一眼安娜，顯然是將之前的事情和紅衣主教聯系在了一起：“您是為了譴責我的私生活而來的嗎，波旁紅衣主教？宗教裁判所的罪責，您可以不必掛心，我不會因為您手下的人誤判了梅塔特隆冕下而向教皇寫信的。”

波旁紅衣主教仿佛聽到了什麽十分可笑的事情，大聲道：“您糊塗了嗎，國王陛下？任何一本教典裏都沒有提到過梅塔特隆！祂是猶太人的杜撰，不存在於真實中。就算是您為了給他一個身份，讓他能光明正大地出現在上流社會中，又何必要找這樣一個理由呢？任何人只要一看到他，就會明白他的真實身份！”

紅衣主教說著，洋洋得意地一指艾斯：“但是，為了維持我們兩者之間的友好關系，現在我願意讓出一次機會，給您實現願望的可能。只要您願意與他進行血緣的測試，我就會向外界宣布，艾斯·墨拉奧達是國王的長子，薩瓦夏洛特王後的兒子，一直在教會中長大，直到現在才回歸了法國王庭！”

路易十一勃然大怒，瘦棱棱的拳頭上都握起了青筋：“波旁紅衣主教，您知道自己究竟在說什麽嗎！？”

波旁紅衣主教慢條斯理地道：“難道您聽不明白嗎？那好，我就再直白一點地對您解釋一次：您妄圖將自己的私生子推上聖子位置的陰謀已經被我識破了，剛好我也不願意讓宗教裁判所受到您的打壓，所以願意承認您私生子的身份，給予他王子的榮耀。”

路易十一的雙眼開始充｜血，被紅衣主教這幅恬不知恥的嘴臉氣得七竅生煙。忽然間他又松開了拳頭，冷冷地看向艾斯：“耶穌的母親是伯利恒的瑪利亞，你的父母又是誰？”

艾斯微微嘆了口氣，淡淡地道：“我是被人拋棄在荒野，被埃及人所抱養的，每一位女子都是我的養母，每一個孩童都是我的兄弟。”

他眼神澄澈，祖母綠般的眼眸不避不懼地與路易十一對視。克洛德之前故意把路易十一請來，為的就是讓路易十一認為艾斯是與紅衣主教站在一邊的人。然而他卻沒能料到，艾斯早就在身上施放了咒語，路易十一根本不會記得自己在克洛德那裏還見過艾斯這麽個人……否則的話，憑著路易十一目光的犀利，早在他出現的那一刻，就會認定他是紅衣主教特地派來的了。

他泰然自若地接受著路易十一的打量，滿意地察覺路易十一的神色從冰冷的質疑漸漸向驚訝與愧疚轉變。多虧了這雙寶石般的綠眼睛和在瑪瑞斯大陸上養成的氣質，凡是見過國王的人都會感覺到他與國王的相似；而只要是見過帕蓋特的人，就不會懷疑艾斯與她的血緣關系……想必到了現在，路易十一也應該回憶起了什麽吧？

路易十一的確回憶起了十幾年前的某個夜晚，當時王後剛剛知道了貼身侍女離職的真｜相，憤怒之下與他爭吵。他不願意再呆在城堡裏，一怒之下騎馬到了蘭斯城，隨便找了個小酒館買醉。誰知第二天早上醒來，他發現自己竟然躺在一名妓｜女的床｜上。那張美貌卻帶著濃濃風塵味道的臉本該在他留下十字架後消失在記憶中，卻因為忽然間出現在房間裏的克洛德而在腦海中變得十分深刻……

路易十一神色變幻。為了“喬治”醫生，他仔細查過那隊埃及人的底細，清楚克洛德和他們不可能有任何聯系，艾斯所說的遺棄的確是真實的。但是假如艾斯真的是他的兒子，又為什麽會被遺棄呢？他所留下的首飾價值不菲，隨便賣給誰都可以得到一大筆錢財；更別提對於一名妓｜女而言，能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是多麽的難得……

壓下心底的憤怒，路易十一已經認定了艾斯就是他的兒子。可是他的兒子又為什麽會被一群埃及人收養、又陰差陽錯地變成了“天使”出現在巴黎……他轉過頭去，目光投向了克洛德：“難道您有什麽檢驗血緣的辦法嗎？”

紅衣主教再厲害，也不可能請來上帝檢測血緣。波旁紅衣主教之所以這樣篤定，恐怕還是因為克洛德。

克洛德終於擡起了眼睛，握著十字架向前踏了一步：“把血液滴在聖水中。如果是親生血緣，耶穌基督會給予我們啟示。”

十字架翻轉過來，耶穌受難像的雕塑折射｜出淺淺的柔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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