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約翰的認知裏，克洛德一直都是個“好哥哥”。他不怎麽管約翰，卻也盡到了兄長的義務，從沒在教育和衣食上虧待過他，甚至還替他擺平過許多麻煩事。但是除此之外，克洛德也就沒再做過什麽了。面對他的時候，約翰總覺得自己是在面對一具設定好行為的雕塑，而不是什麽真人。

然而今天的克洛德卻令他打破了以往的認知。先是罕見地對某件事表示了興趣，又將父母的領權慷慨地交到了他的手中，剛剛更是表現出了以往都沒有過的強勢……等約翰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離開了聖米歇爾橋頭，逐漸接近了聖母院所在的地區。

今天發生的事真是令人mo不著頭腦……約翰想著，不禁問了一句：“您要帶我去哪兒呀，哥哥？”

克洛德卻像是被人從沈思中打斷了一樣，訝異地回過頭來：“您怎麽還在，約翰？”

約翰：“……不是您說要帶我走的嗎？”這樣的克洛德顯得比以往鮮活多了，但是感覺上也可惡多了！

“我以為您長到十六歲，總應該明白什麽叫客氣話。”克洛德冷淡地道，敷衍般地擺了擺手，“如果沒有事情的話，就請您自便吧。”

約翰憋了一口氣，半晌才道：“可是，那個老頭子呢？”

“……老頭子？”這次換成克洛德神情奇特了。

“對，就是那個穿著黑鬥篷，拉著我在那裏說話的老頭。”約翰說道，“你們好像認識？他和弗洛羅家有什麽關系麽？方才他就像是一位老父親一樣，關心地問了我好多事情……”

約翰的心思並不完全放在弄錢上，對老頭本身也ting感興趣。長到這麽大，他還是頭一次聽到別人純粹帶著關切地問東問西，感覺十分新奇。無端端地，他忽然有點希望克洛德不再像以前一樣遵守著“好哥哥”的固定模式，而是也能像路易十一這樣地問他兩句。

難道他和克洛德不是彼此在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嗎？

克洛德沈默半晌：“……你最好以後不要和他接觸，約翰。”說完，他也不解釋什麽，轉身就大踏步走了。

留下約翰看著他隨風飛揚的袍角：“……”

所以到底是怎麽回事啊餵！

－

克洛德和路易十一之間的恩怨還要追溯到二十年前，在他還是個十四歲的少年時。

弗羅洛家的家長當時認為，家裏應該有個孩子去獻身神職，於是從很小的時候就在培養他，讓他從拉丁文開始學習認字，培養他的性格和能力。後來發現克洛德十分聰明，弗羅洛先生便放心地把兒子送進了大學城的托爾西學院，讓他在裏面學習神學。

年幼時的克洛德被父母養成了沈默寡言的性格，在學習上又十分勤奮，專心無騖，很快就得到了老師們的賞識。十四歲那年，神學博士米勒·狄利埃主動找到了克洛德，希望能收他做自己的弟子。克洛德當然不會有什麽意見，於是也就因此遇見了路易十一。

狄利埃先生名義上是謝夫·聖德尼學校的神學博士，實際上卻是為查理七世服務的煉金術士。查理七世去世以後，路易十一在蘭斯大教堂加冕。由於父子倆的關系並不怎麽樣，狄利埃先生不禁也有些擔心自己的小命，多方觀察後，才選擇了克洛德做自己的弟子。

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克洛德就學會了狄利埃所能教的一切知識。但是他本身對煉金術並不感興趣，只是因為狄利埃的要求，才勉強自己去涉獵了一些。而在這時，路易十一在早年的流亡中所患的舊疾開始發作了，狄利埃認為這是個攀附上去的好時機，於是便帶著自己的研究成果和弟子去覲見了新國王。

點石成金、返老還童、長生不老，這幾乎是所有人類的共同追求，更是煉金術士們想要達成的目標。近幾百年的時間裏，煉金術士中間流傳著這樣一個說法——如果能追尋到煉金術的極致，就可以制造出賢者之石，同時實現這三樣目標。

作為一個合格的煉金術士，狄利埃先生當然也是想達成這一偉大成就的。但是紅藥液（賢者之石）怎麽做，實在是沒有先例。憑借著自己多年的mo索和查理七世的慷慨相助，他總算取得了一部分成果，只可惜查理七世沒能等到那個時候，而研究又需要大量的經費……

哪怕是為了錢，狄利埃先生也不得不去和路易十一打好關系。

路易十一原本對這些研究ting感興趣，畢竟沒有人會嫌命長。但是當他聽到狄利埃先生說，想要煉成“紅藥液”（賢者之石）就必須要血緣近親的犧牲時，這種興趣就立刻煙消雲散了：“犧牲？”

“父母，兄弟，或者兒子。”狄利埃先生坦白地道，“煉金術的本質是等價的交換，一束陽光埋在地下幾千年，才能變成金子……鉛塊要用八百年的時間經歷四個時期，才能轉化為白銀……也許死人在地下埋上幾千年，就可以變成肉翼的天使，可是到那時候，您的親人又去哪裏了呢？還不如先做好犧牲的準備，只有延長自己的生命，才能見證更多的奇跡……”

路易十一子嗣不豐，直到加冕這年王後才生下了長女安娜。狄利埃的本意是讓他犧牲掉剛出生的小女兒，獲得更加長久的王權和壽命，誰知路易十一卻誤以為他是要犧牲掉自己還未出生的兒子，頓時暴怒，毫不客氣地讓人把狄利埃打了一頓趕了出去。

這次的挫折卻並沒有讓狄利埃卻步。他越想越覺得拿王室來做實驗是個好主意——如果路易十一能取得長久的統治權，法國一定會變得十分強大，讓路易十一增加壽命的功臣，煉金術士狄利埃當然也會聞名於世界……

賢者之石只是傳說中的構想，沒有人親眼見證過它的誕生，也沒有人實驗過它的功效。唯一能確定的就是等價交換的原則——想要煉成這樣貴重的寶物，一定需要付出極其巨大的代價。僅僅付出血親就可以換取壽命的“紅藥液”，並不是真正的賢者之石，但是僅此一項，如果能傳揚出去，就足夠令人發狂了。

路易十一不願意犧牲自己的孩子，總會有人願意犧牲……況且，安娜公主是路易十一的第一個健康的孩子，他會對長女抱有深厚的感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能有一個不那麽出色的孩子……

克洛德不知道狄利埃動了什麽手腳，總之在1464年，公主讓娜出生了。和美麗聰慧的姐姐不同，她身體畸形，智力也並不高，簡直就像是個怪物——顯而易見的，路易十一不會喜歡這個孩子。

得到消息之後，狄利埃立刻帶著弟子請求覲見，再一次地見到了國王。他迫不及待地對路易十一提出了之前的提議，卻遭到了更加猛烈的一頓揍——就算再討厭這個女兒，路易十一也絕不會用她去謀求長壽。

幸好他並不知道女兒的殘疾是狄利埃下手導致的，否則別說是痛打一頓，恐怕立刻就會抽出刺劍刺進他的心臟。

狄利埃仍然不死心。他認為既然路易十一在乎王後所生的孩子，那麽假如是私生子，可能就不會再有那麽多顧慮了。於是他立刻開始活動，屈尊做了一份X藥，悄悄設計路易十一和王後的侍女共處一室。甚至為了保證成功率，他命令自己的學徒去監視國王。

當路易十一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了。過了很久，他才從王後侍女的身上爬了起來，正頭疼地思索著這件事是怎麽發生的、又該如何善後時，他對上了一雙藍色的眼睛。

——小小的更衣室門上出現了一個狹長的孔洞，而眼睛的主人就坐在孔洞後方，靜靜地看了一整夜。

路易十一：“……”

克洛德：“……”

路易十一拿劍把克洛德抽跑了，從此與這個容貌俊美的偷窺狂結下了深仇大恨。

不管狄利埃有多不擇手段，他的計策還是起到了作用的。路易十一深感恥辱，很長時間都沒有踏足過王後的房間，對她的侍女更是看都不看一眼。王後的侍女也感覺十分委屈，肚子卻偏偏一天天大了起來。因為知道路易十一對情婦的厭惡，她沒有將這件事透露出去，而是請了假回家，悄悄地準備生產。

1465年的時候，她生下了一個健康的綠眼睛男孩。狄利埃知道這件事情以後，本來想悄悄把孩子抱回來，然而偏偏無論是他還是克洛德，都已經處在了國王的密切監視下，忽然間抱回來一個孩子，一定會引起路易十一的註意。沒準路易十一原本並不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卻因為他們的舉動而意外得知了。

經歷過兩次失敗以後，這次狄利埃謹慎多了。他決心等約翰稍微長大一點，路易十一和王後有了兒子以後再說。兒子和女兒不一樣，如果路易十一一直沒有兒子，又知道了這個孩子的身世，也許就會為了法國王位的傳遞悄悄讓王後認下來——雖然可能性很低，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路易十一和自己的弟弟關系很差，怎麽也不可能讓弟弟來繼承王位。

十八歲的克洛德卻已經對這種行為感到了厭倦和迷茫，他不明白自己的導師為什麽要執著於煉成這種邪惡的東西。煉金術和神學也有很多沖突的地方，年輕的他還不能理解自己究竟需要什麽……他從小就被教育著要獻身神職，可是他所尊敬的老師卻告訴他，他是一個天生的煉金術士，追求賢者之石才是他真正需要的……

已經長成了俊美青年的克洛德離開了老師的實驗室，漫無目的地在街邊游蕩著。也許是出自同情，一個皮相衰老、卻仍能看出從前相當漂亮的黑發女人把他帶回了家，而後出門去買面包和啤酒。克洛德把自己關進了木條隨便釘成的衣櫃裏，坐在裏面發呆，思考著自己的人生大事。

然而妓女出去一會兒之後，卻攙扶著一個醉得搖搖晃晃的男人走了進來。那個男人穿著灰色的粗布袍子，帶著破舊的帽子，看起來像是個窮人，衣服裏面卻露出了珍珠鑲嵌的十字架——正是他的熟人路易十一。

路易十一是因為和王後吵了架，才跑出來借酒消愁的。王後不知道怎麽發現了他和侍女的風流韻事，憤怒地和他吵了一架……他本來酒量不錯，但是如果一個人有意想喝醉，那就和酒精沒什麽關系了。迷迷糊糊之間，他開始和別人顛鸞倒鳳，卻不知道身下的人並不是自己的王後。

理所當然地，等他清醒過來以後，一切都已經晚了。路易十一後悔不疊，悄悄摘下自己身上的值錢首飾留給了妓女，正要走人的時候，卻忽然感覺到了一束目光，頓時回過頭去。

……他又對上了一雙藍眼睛。

路易十一：“……”

克洛德：“……”

路易十一落荒而逃。而克洛德卻從此對這名妓女上了心——遵從著他心裏的某種預感，他一直關註著這個落魄的女人，直到她生產的那天。

——她生下了一個兒子，黑頭發，綠眼睛，活像天使一樣美麗可愛。

1466年的夏天，狄利埃感覺自己已經命不久矣了。為了獲得長生，他甚至拿自己做過實驗，當然損害了身體的根基。他並不擔憂自己的死亡，但是他希望臨死之前能夠看到路易十一采納自己的提議，用“紅藥液”去延長生命。

他最後一次地去拜訪路易十一，理所當然地被拒絕了。上一次和克洛德的偶遇讓他認為狄利埃一直在監視著自己，沒有一個國王能夠容忍這種行為，讓狄利埃活到現在，他已經足夠寬容了，又怎麽可能會答應見面？

狄利埃絕望地離開了宮門，而後便忽然消失了蹤跡。而這時，克洛德正在聖母院裏聆聽約翰·德·拉巴呂主教的教誨。

這年的夏天瘟疫盛行，克洛德雖然性格冷淡，但還是很關心自己的親人。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回家去看父母，這次因為聽說瘟疫蔓延到了自己家所在的蒂爾夏普街，就連忙在第二天趕了過去。然而在他踏進自己的家門時，卻看到父母的屍體橫倒在地，內臟和鮮血被全部取出……

父母慘死在家中，而他們屍體的模樣又十分眼熟……克洛德的大腦一片空白，忽然間聽到了嬰兒的哭聲——一個最多只有一歲大的孩子裹著繈褓，被放在了擺著《聖經》的桌子上。他下意識地向嬰兒走去，腳下卻忽然一空，整個人落入了一道鮮紅的深淵……

——他聽到了狄利埃的狂笑聲。

當他再次從深淵中爬起來時，已經不能再被稱之為一個“人”了。他像屍體一樣冰冷，失去了全部的感情，血管裏流動的不再是鮮血、而是煉金術的“力量”……而他的相貌，也被永久地停在了十九歲那年。

狄利埃是含笑而死的。克洛德抱著嬰兒，面無表情地踏過他的屍體。打開門時，他看到了獨自站在門外、頭發花白的國王。

只需要往裏面看一眼，路易十一就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本來是打算興師問罪的，現在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靜默了半晌，他說道：“我把約翰交給你了。”

金發碧眼的嬰兒柔軟又可愛，笑起來如同天使一樣。他用小胖手揪著克洛德頸上染血的十字架，好奇地發出了咿咿呀呀的聲音。

——克洛德心裏忽然燃起了一個瘋狂的念頭。

他已經失去了所有，也不再是個人類……可是算計國王、殺掉他的父母、還讓他變成了現在這幅樣子的狄利埃卻沒有受到任何懲罰，帶著滿意去了撒旦的懷抱。

猶大出賣了基督，卻只是出於自己的意願自縊身亡；該隱殺掉了亞伯，上帝卻無法因他弒親而對他處以相同的刑法……《聖經》中所描述的東西，究竟有多少是正確的？人的生前和死後永遠不會有誰知道，但是他本身的生死，卻是由自己而決斷的！

仿佛一扇大門對克洛德所打開，他忽然間明白了自己想要什麽，又想做些什麽。

——他要得到至高的權力……他想弄清楚上帝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而要得到這些，某些事情是必須要做的。

低頭看了金發的嬰兒一眼，克洛德心中有了決斷。

1467年的覆活節，蘭斯城外來了一夥流浪者。

他不眠不休地站在那棟破爛的小樓下兩天，等到黑發女人抱著孩子去看了手相，又在第二天上午迫不及待地爬起來向鄰居炫耀，才悄悄走進了那個鄙陋的房間。

孩子身上穿著名貴柔軟的衣料，小巧的雙腳上套著一雙做工精湛到連國王也會羨慕的小鞋——那雙鞋子上還鑲嵌著小小的珍珠，正是從路易十一的十字架上摳下來的。

他還有雙漂亮璀璨的綠眼睛……像是祖母綠一樣美麗的眼眸。

克洛德脫下一只小鞋扔在chuang上，而後用鬥篷裹著這安靜的孩子，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小樓。

他嘗試著用自己並不熟悉的力量為孩子設下了一道保障，而後便將他交給了埃及人。

晚上的時候，他又悄悄返回到那個房間裏，把一個四歲大的畸形孩子扔到了地上。

第二天早晨的卡西莫多日，他從棄嬰木塌上抱起了那個孩子，給他起名為卡西莫多。

——他從未料到自己還會再見到那個孩子。

那個已經長成了俊美的少年、有著一雙綠得璀璨的眼眸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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